杨思思靠在我们家门口,舌头用力抵着一边的腮帮子,像是要冲破她的脸皮去舔边上的门框。黑得发油的木头门框,看起来又腻又咸。我在门内吞一碗难嚼的炖猪肚,不仅难嚼,还少味道,我囫囵的匆匆往下咽,向我妈展示一个空碗。碗里挂着一层油织的网,亮晃晃的轻薄,却坚牢异常,把我和杨思思都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我妈知道我今天格外的着急要和杨思思跑出去,于是格外的要拦一拦我,三句两句的拖着问话。我舌头摁着下颌,支支吾吾的答,好容易得了恩准,来不及拉上杨思思,就往外面冲。下午五点,校门还大开着,我躲到大门背后和围墙中间隐秘的夹角里,把刚刚窝在嘴里的猪肚全吐出来。
我从门后出来的时候,杨思思还在马路边上走,一轮金红的落日从她的背后照过来,照得她毛茸茸的纤毫毕现,散着一圈的金光。走着走着,她的脸,她身上松垮的褪色的衣,都给这金光渡到里面去了,她整个人就剩下了她身子的轮廓和背后那头蓄得过长的发,像头小兽或者一座神像。走得近了,她的脸才从片片雾雾的金线里幻化出来,落成她自己的形状。粗拙,脸皮子上起着颗粒,泛着黑红,但仍有股天然的灵精,在这样不事雕琢的环境里不依不饶的生长出来。
我这才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杨思思微微笑着,带着一点友好的恶意威胁我,“我要告诉你妈。”她说。像一座神像顷时倒地,她像一头危险的幼兽觑着我。我不作声,把手绕到她身后,抓住她的马尾巴又重又快的往下一拉,她怪声的尖叫起来。
“走不走?”我催她。
“去舞蹈教室。”杨思思一把扯开被我拉散了的头发,一边往后束拢一边说到。她每天都要这么干好几次,她的马尾巴谁都要过来扯一把。杨思思的马尾巴实在不漂亮,但却出名得很,你再也找不到比杨思思的头发更像真的马尾巴的人了。黄枯,僵直,发根往天上竖,发尾又往地下垂。粗硬,怎么洗也洗不软,但服帖的给她扎在脑后。杨思思的马尾巴和杨思思本人一样带着一股不服驯的野性,但又不是驯不了,她只是不服而已。
舞蹈教室是我们学校一直有的,但一年中只有这个时候有人使用,快过六一儿童节的时候,由教音乐的文老师带着四五年级的人排练节目用。文老师从来不带六年级的学生,美名其曰是为了升学考试,但我妈也是老师,我常坐在办公室里听她们讲话的。我亲耳听文老师说,她才不带六年级的学生,“带出来也是给别人了”。她们下半年就要升走。
文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我四年级,是她队里的领舞,还管舞蹈教室的钥匙。而现在我六年级,已经失去了进舞蹈教室的资格。好在我也没有没有白管两年的钥匙,我现在不用钥匙也知道怎么进去。因此我答应带从未被选中的杨思思进一次舞蹈教室,换她卖我一副“旋转画板”。
“旋转画板”在我们学校的出现,源自一场车祸。车祸的当事人之一就是文老师的男朋友,教我们美术的赵老师。文老师这人事事要完美,样样有要求,她虽人在我们这个小镇里,但吃穿住行用的东西都是城里货。谁替她孜孜不倦的跑腿采买呢,只有她的男朋友赵老师。赵老师单看他这个人,实在是不够看,穿一件顶不讲究的白背心,总微微驼着背,把个子都压矮了,至少配高挑的文老师是不够。然而他有一辆闪亮的摩托车,通体深黑,只车身一道流水状的红,他跨坐在这道焰焰的红上时,人就高大精神起来了,样子也新鲜了,似乎也有资格穿梭在镇上与城里相通的马路上,替文老师奔来驰去了。
正是一个星期二,赵老师骑着摩托车准备进城,路上车少,他又放肆了,把马达踩得震天响。平心而论,赵老师得救于他的超速行驶,不然他也不会在撞到那辆卡车之前就给甩了出去,他的摩托车开得实在是太快了,他自己坐在上面都跟不住。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摩托车独自往卡车身上冲,那卡车总有好几吨重吧,真给它掀翻了。卡车侧躺在我们唯一的一条出镇的马路中央,像和低年级比赛的高年级大个子,很不相信自己会输,只好往地上一赖,把进出的车辆全堵了,逼所有人都停下来给它评理。
路不通的那个下午,我们小学校门口出现了一个摆摊的人。“我平时可不在你们这卖。”摊主对蹲下来翻检的我说,“看到那辆车了吗?我从那上面下来的。”他指指远处停着的一辆巴士,巴士周围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像蚂蚁和蚂蚁之间伸出它们的触角,这些人之间也有股交探的氛围,隔着老远也看得出他们在打听消息。
“都是你们这见不到的东西。”他递给我两包彩球,蓝的红的,漆得亮亮的,隔着透明的塑料包装一捏,里面的球便咕噜咕噜的你带我我带你的转起来,一团热闹,像突然开灯的旋转木马,确实是新奇的。“想买什么赶紧买,明天路通了,我可就不在了。”
我还在犹豫,从校门口走出来几个认识的同学,吆喝着我,“去看撞卡车的地方,赵老师的摩托车都被压得稀巴烂了。”他这话里有一股灾难的气氛,我放下手里的彩球,起身向他们追去。但到底仍记着摆摊的人说他明天不会来了的话,放不下的往后面一望。只见杨思思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蹲在摊前挑挑拣拣。她竟然不赶着去看赵老师。
事实证明,杨思思的迟钝是她兽样的本性里头的一样,是一种天生懂得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我随着人一路走到镇口,赵老师和他的摩托车都早不见了,只有那庞然大物的卡车仍躺在那里,司机也不在旁边。听人说,他和赵老师都命大,两人只受了一些擦伤。我是提着一颗大事不好的心去看的车祸现场,结果见到的样子却很平淡,只是一辆卡车侧躺着,虽不寻常,可似乎和它站立起来的样子也没什么大分别。
等我悻悻的走回学校门口时,摆摊人已经不见了。我回到家问我妈赵老师的事情。“你少操别人的空心。”她说。吃完饭,我站在门口往外面眺,从这里隔着一条马路,可以看见杨思思家,她捧着碗,也正在吃饭。所有人对这事的反应都令我泄气,尤其是杨思思。
更让我失望的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学校里的大新闻并不是赵老师的车祸,因为有人已经在操场上看见了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只是没骑他的摩托车,大家顿时失去了对他的讨论欲望,赵老师像一个提前知道了结局的烂故事,没了悬念。现在受人瞩目的,是杨思思用摆摊人那里买到的“旋转画板”。
这是一种把两片塑料板子叠在一起的画具,每一张上都有各式形状的小孔,把圆珠笔尖插进这些小洞里扶着不动,只摆动画板,便能画出各种图案。杨思思扯了一张白纸向我们作展示,把笔尖插进画板里,一手不动,另一手带着飞快的在纸上摇,不一会,她拿开画板,底下便落成了一朵牡丹花,每一笔都被描了好几道。这朵牡丹花带着股机械式的工整,但依旧是高出我们所有人的水准,亭亭玉立的。杨思思这一手实在令人惊艳,围着的同学“哇”的一声感叹出来。
杨思思得到的这声赞叹简直让我心痛。她从摆摊人手里得到的这件宝物比我昨日的彩球还要好。倘若我手里还有彩球,那么也算一个安慰奖,或许心里好受些,偏偏我错失了良机,什么也没落到。
杨思思那天吃完饭来找我出去玩的时候,我吃得慢吞吞的,走在路上还在打量她的手和口袋,想看她有没有带那副画板。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到学校,坐到操场的单杠上,杨思思突然开口,说她隔壁家的王嘉琪,今年读四年级,被文老师选到舞蹈队里去了。进舞蹈队要自己买衣服和鞋子,一年只用这一次,她妈妈嫌浪费钱,不让她进,在家里骂她,隔着墙都听见。
“进舞蹈队多好啊,可以上台表演。”杨思思感叹着,“我好想进一次舞蹈教室。”
这是杨思思和我最大的不同,杨思思从来不觉得直白的说自己想要什么有什么不好,她也不觉得得不到有什么丢脸,反正她一向都是得到的少。她没有那种小女生易受伤的敏锐感知,她纯粹只靠本能说话做事。而我不同,我绝不会在没有把握得到时就说自己想要,好像我没有的东西都是因为我不想要。
在办公室的时候,文老师问我,六年级了,还想不想进舞蹈队。我知道她不一定会让我进,我也受不了万一我说我想,她却不让我进,所以我宁愿说我不想。文老师当着别的老师和我妈,总是笑盈盈的,“那就没办法了,我还想要你接着做领舞。”她说。但她不是这么想的,我们像两个算好了对方反应的戏角,没排练过,靠着你吃住我我看定你的一点运气,也敢大庭广众之下一茬接着一茬的演。
“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像文老师一样的人。”杨思思继续说。文老师确实是我们全班女生的梦想,小女生对正当好年纪的成年女人总是有股崇拜,她们在她身上寻找自己,觉得她是她们日后的镜子,崇拜她就是崇拜自己的未来。但文老师受人憧憬完全不是因为她平易近人,相反,是因为她很高傲。文老师的高傲是那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高傲,她很瞧得起自己,于是别人就更加瞧得起她。
文老师也确实有瞧得起自己的资本,她衣着时新美丽,谈吐矜持,还有赵老师这么个鞍前马后的男朋友,而且似乎家境也很优渥。至少,她让赵老师替她买这买那的时候,从来都是拿钱给他的。“我让他给我跑跑腿就算了,要是用了他的钱,以后哪里脱得了他的身。”文老师对我妈说。
文老师话里对赵老师的轻慢并不叫我意外,我一直觉得说赵老师和她登对的人,是将文老师看低了去。赵老师自己想必也知道,不然他同文老师走在一起时,何以总是一副萎萎缩缩的作配样子,毫无在我们班女生面前的那股气魄。他知道我们班女生多半喜欢他,因为他年轻,年轻的男老师,天然的受女生欢迎。
“嘁。”我说了今天和杨思思的第一句话,不以为然的,“你不是最爱赵老师。”她和其他几个女生,和赵老师讲话总扭扭捏捏的,有股恼人的羞意,放在杨思思身上尤其笨拙,简直是兽作人样。
“赵老师,嘁。”杨思思学我,从牙缝里头挤一口气,很不屑的样子。但她的不屑不是变了心,觉得自己从前瞎了眼的那种对旧爱的不屑。而是有股不好意思,有股甜蜜,是得到了,却不好显得太张扬,只好说不过如此的那种对新欢的不屑。
然而我并未发现杨思思语气上的微妙差异,事实上,我从来就不太把杨思思当回事,也就不太注意她讲话。更何况,我现在心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既然你这么想进舞蹈教室,我可以带你进去一次。”我对杨思思说,“只要你把你那副旋转画板卖给我。”
“可以啊。”杨思思很爽快的答应道,“反正我有两幅。”
“你有两幅?你今天怎么不说?”
“我怕别人找我要。”杨思思跳下单杠,“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舞蹈教室。”
我坐在单杠上不动,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杨思思仰着头和我对视,这是一个很天真的姿态,但她这幅无邪的样子并未让我放下戒心。杨思思并不是一个有闲钱买一副多余画板的人,她答应的速度,她对旋转画板态度的随便,都让我生疑。
“我还可以给你一副我画的画。”杨思思继续说到。她的眼珠和自己的眼睛比起来,有些大得过分,也黑得过分了。黑漆漆的盯着我,盯着我突然坐不住了,也往地上一跳。
“谁要你的画。”我拍拍屁股,“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去,你记得把画板拿过来。”
我和杨思思站在舞蹈教室的门口,我看着门,杨思思看着我,似乎想知道我要怎么把这张紧闭的门给弄开,她已经知道我的钥匙被收走了。我紧抿着嘴,一副严肃的样子,也为了显出这事的艰难。
“你看着点人。”我叮嘱到,推开窗户的一条缝,把手伸了进去。杨思思瞪大眼,似乎是没想到原来诀窍如此轻易。但舞蹈教室之所以敢肆无忌惮的连窗户也不锁,是因为门锁装的位置比一般的门都要低,和窗户的高度并不相配,不管你把手伸进去怎样够,都不可能把锁拨开。但我伸手进去也不是为了拨锁,我为的是找到门上一块关键的木板。
我摸到那块木板,从内往外一敲,木板便向外移了半厘。我又从窗户里收回手,小心翼翼的用指甲缝扣住木板凸出来的边缘,接着向上一挪,又往下一松,便把木板取了下来。这块松动的木板,正正好的靠着门锁的位置。
我推开门,杨思思梦寐以求的殿堂就在眼前,我让她先进去,自己在后面把木板装回去。等我装好一看,杨思思还站在原地,半仰着头。
这是第一次,我没有因为杨思思直白的露出自己的感情而瞧不上她。毕竟这是舞蹈教室,我环顾四周,清楚的知道第一次站在这里的人会有什么感受。事实上,我在过去的两年中,每一次踏进舞蹈教室都会有相同的感受,觉得自己重要。
舞蹈教室前后都是整面的镜子,地上铺着毡红地毯,于是镜子里也荡着红的影,一面映着一面,带着这点底下的红影,无限的往后面荡去。
倒不是说这点红有多鲜艳,它的惑人之处就在于它是陈旧的,不是那种剪彩式的热闹,簇新的,喜气洋洋,而是落着灰的蒙上一层,暗了下来也静了下来,因而是神秘的。给这傍晚的血红的光一照,更显得奇异了,像个古老的喜房,隔了几百年的光阴,被后人所想象起来的样子。
杨思思站在教室中间的小圆台上,两面镜子给她相对照着,一眼过去前胸后背都看得到。她侧了侧身,又抬起一边的手,我看出来她想做个什么舞蹈动作,似乎是既然已经登了台,就有股非亮相不可的欲望。可惜她一个也不会。
“你教我罢。”杨思思跳下台来,央求我,“我给你一副我画的画。”
我对杨思思口口声声说那些画是她“画”的有些不满,在我看来,她不过是像按开关一样,靠了画板而已。谁都可以画出那些画,像谁擦了神灯,谁就能当魔鬼的主人。但杨思思现在抽出来的一张,堵死了我还没出口的嘲笑。
画上是一个婀娜美人的半身像,正红色的底,美人的白衣裳像红墙底下一支杏的花枝,从纸面的一角旁逸斜出,枝的顶头挑着的就是她桃心似的粉脸。她的嘴也是桃心状,像是一个笑容,然而眼睛却盈盈怨怨的下望着,说不出她是悲是喜。和杨思思之前给我们展示的牡丹花的那种形似神不似不同,这幅画一点器具留下的呆板气也没有,它纯然展现出人的笔触。
“这是你画的?”我问杨思思。
“你教我跳舞吧,我告诉你怎么不用画板画画。”杨思思说,“这幅画是我送给你。”
杨思思拉着我,把我推到圆台上面。我手一撒,抓着的画飘到了地上,没人去管它。此时忽然楼上有人拖动椅子。像一声沉重的闷哼,忽然响在没有人的房子里。我吓得一个激灵,肩膀一抖,惊恐的看向杨思思。杨思思此刻的表现和她画里的风度对上了,她镇静的,张着她的黑眼珠往楼上望去,似乎能透过天花板看见上面人的行踪。“他是不是要下来了?”我问杨思思,似乎也真相信她能透视。杨思思示意我不要说话,拉着我出了舞蹈教室,又轻手轻脚的将门合上。楼上的人没有再动作。
我们溜出教学楼。“怎么会这样,”我双手紧紧拉着杨思思,“我来过好多次了,这时节从来都没人。”
“万一是老师怎么办,你说会不会是文老师,舞蹈教室上面就是二楼的办公室,文老师的办公室。”
杨思思不说话,她低着头,走出去老远了,才突然停住,往后去望教学楼二楼办公室的窗户。我跟着她的视线,先找到我们方才呆的舞蹈教室,舞蹈教室的窗户前种着一丛两丛美人蕉,正开着花,花与叶分得极开,是一管管孤零零的血红,直往上指。花尖够着二楼窗台的边缘,摇摇晃晃,像一把往上抓的手指,差一点够到,差一点又松了。我的眼睛顺着它往上一抬,便看见二楼办公室的窗口前赫然是立着一个人,隔着这么远,是面目全非的一团,然而也判断得出他是正对着我们。
正是傍晚的热光冷下来的时候,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夕阳滑的一下,天光里的红和金都褪尽了,天色变得蓝阴阴的,有股凉气。我眯起眼,努力去看那个人影,然而眼一晃,丢了准头,再又找到美人蕉往上一看的时候,又没看见人影了,只有一团白透过开着的窗映出来,是后面的白墙。
我疑心自己是看错了,转过头去看杨思思的反应。杨思思和我盯着一个地方,然而她眼里空空的,脸上也少情绪,像是什么也没看到。我心下稍安,拉着杨思思转身要走,才走了两步,杨思思突然停下,“我得回去一趟,”她说,“我的画落在舞蹈教室了。”
“没事,”我安慰她,“又没人知道那是你的画。”
“不行,我得拿回来,我现在就去。”杨思思从口袋里掏出她带给我的旋转画板,“给你,你先回去吧,我等下拿了画就直接回家了。”
“你知道怎么开那个门?”杨思思已经拔腿往回跑了,我还在后面喊道。
“知道,你先回去吧。”她转过身,向我摆摆手。
杨思思跑得很快,马尾巴在她身后一甩一甩的荡着影。不像我们出来时,走得那样漫长,她此刻一眨眼就跑不见了影,而我还站在原地,有点反应没过来。半晌,我才转过身,攥着手里的旋转画板,开始往校门口走。杨思思给我的这幅旋转画板是拆了封的,刺啦刺啦的磨着我的手指,这点异样的触感将这个傍晚与其他普通的和杨思思分别的傍晚相区别。
突然之间,有股巨大的不甘心浮了上来,杨思思今天的表现如此镇静,几乎是世故的,这使她取代了我,成为了我们之间那个“大女孩”,仿佛从兽修成人,杨思思一夜之间修出了生灵来,她身上那点懵懂的兽性全都化到她这身女孩的皮里面去了,使她全然成了个人。
我开始往回走,我得追上杨思思,至少也要碰见回程的她。我要露一个脸,显示我和她一样稳重,并未给吓破了胆。等我走到教学楼底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从我站的地方看过去,眼前的楼似乎膨胀起来了,我犹豫着,不敢往这动荡着的黑色一团里踏,直到我看见舞蹈教室呼的一下亮起了灯。
灯光,以及杨思思这种痴勇的气愤压倒了我对黑暗的恐惧,我循着光,一路沿着墙走过去。舞蹈教室在一楼的最右端,关着门,门上的木板却没装回去,从里面漏出一块方正的长光,斜斜的打在地板上,像在黑暗中划出来一块小舞台,随时可能有人登场。我站在门口,想推门进去,叫杨思思把灯关了。我的手已经放在门上了,然而,在推门前的一秒钟,我改变了主意,我决定先看看杨思思在里面干嘛。我蹲下来,把脸凑到门上漏光的地方。
第一眼,我看到的不是杨思思,而是镜子里的她。镜子里的这个女孩完全不能被称作杨思思了,她与杨思思唯一相似之处就是那头马尾巴,然而就连这点相似也是牵强的。杨思思的马尾巴,旺盛,野蛮,带着无知无畏的生命力。而这个女孩的马尾巴却是痛苦的,被一只细瘦的黄手拽着不住的往后面扯,似乎想逼她去个什么地方,而她却是无措的,不明白他的暴烈出自何处,因为她早已顺从了。
我强迫自己不去注视那只手的主人,而把视线凝固在镜子里的马尾上,然而镜面滑得站不住脚,几乎就像一个摔跤,我的眼神给甩出了镜子,不可避免的滑落到了房间里的那个男人身上。那里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绝对不想看见的东西,一个成年男人的光屁股,扁平如杨思思尚未发育的身体。
这个男人的身形对杨思思来说是可怖的,他伏在她身上,是婴儿寻找母亲的姿态,这点依恋更叫人恐惧他,因为他并不是祈求,且有如此绝对压制的力量去实现。但当我把视线又挪回镜子里,注视着镜子里的他时,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小和瘦弱了,他在镜子里显得并不狂暴,反而是缓慢和无力的。使我回想起在路边看见一只甲虫的记忆,它仰着身子,抽动着手脚想把自己翻转过来,它一遍遍的翻过来,又被我一遍遍的踢倒,我看出它是生气的,但我只觉得可笑。
这种熟悉的、叫我轻视的感觉顿时使我辨认出了男人的身份,是赵老师,果然是他,也只能是他,叫杨思思心甘情愿的掉转头跑过来。杨思思的手到处舞着,抓到一张纸,是她骗我要回来拿的画,她举起它,似乎是要向赵老师砸去,然而到半路便落下气来,她贴着它按向赵老师的背,几乎是温存的。我终于找到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一种我熟悉的表情,和刚刚踏进舞蹈教室一样,她觉得自己重要。
一楼的女厕所里常年放着一根顶部带弯的铁棍,是校工用来通厕所的,我拿起它,又回到了舞蹈教室。一无是处的教室和它闪亮的镜子,像瘦小的赵老师和他闪亮的摩托车。我举起手里的铁棍,狠狠的朝镜子砸去。
杨思思和赵老师,此时已经走到了离校门不远处的地方,他们没有听见声响。
不过两三下,教室前面的镜子就已经四分五裂,一整块一整块的摔在地上,摔成更细小的粉碎,每一块都翻转着,绝望的在黑暗里想找到一点光来反射,然而夜里黑得一丝光也没有。满地的玻璃里埋着一张画,是杨思思自称是她画的美人像,然而我知道那是赵老师画的,她非要把它给我,像把赵老师给她的爱给我一样。
砸舞蹈教室的时候我想起文老师,毁掉镜子像是在毁掉文老师,至少也是她身上的一部分,高傲,自尊,瞧得起自己的部分,是她对她自己的爱。而杨思思对赵老师的爱则不同,那是一种女人对男人的爱,这种爱使她想毁掉她自己。
我放下手里的铁棍,连门也不关,就这么走了出去。与里头的黑暗不同,外面竟然月光如洗。一轮黄澄澄的金月亮,离我离得这样近。我想起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没有任何理由,我睁开眼,也是一轮这么黄这么圆的月亮,就贴着我的窗口,那样近,像是它把我叫醒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