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珍第一次见吴南邶是在她到西安的第四天。
那天下着闷黄的大雨,天地间熙攘喧嚣,窗外未修葺完毕的紫玉大厦顶端亮着警戒的红灯,像通往深渊道路上一双魔鬼的眼。
老陈似乎也没想到这种天气会有人到访,去开了门,他手里还随意得攥着一把导线。曲珍正在浴室擦着洗手台,粘了一块泛黄的水渍,怎么蹭也蹭不掉。
临时办公用的实验所,老陈自己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曲珍到了这几日都是在忙着收拾这工作连带住宿用的四百平商住两用房,一梯三户,中间打通,做老陈平时办公用的场所。
“呀,张教授,快请进快请进!”老陈赶忙让进来,发现后面还跟进来三个年轻的小伙子,低头看了看鞋垫上只剩下的一双拖鞋,招呼他们进来“不用换鞋了。”
“外面雨大泥泞,要踩脏你这儿了。”
“哎呀,客套什么,快进快进!”
曲珍这会儿从浴室走出来,摘了胶皮手套也没瞧他们这一帮人,垫脚够到门上方的悬柜,将她昨天新买的几双准备冬天用的棉拖鞋拿下来。
老陈瞪她一眼,别人没瞧见,老陈是背过身去只针对曲珍,曲珍这回倒是看仔细了,分明是埋怨她事多。
曲珍哈腰把拖鞋搁在几个人面前,愣了下,却又很快恢复神色。
四个人中,三个都穿着皮鞋,只有一个人穿着白色的帆布球鞋,此刻鞋头已经被泥水浸湿,灰茫茫的仿佛一脚踹进了灰堆里。
曲珍好奇抬头看他一眼,那男孩头帘被雨水打湿了些,结成绺,很浓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她,曲珍感到不适,那样毫不避讳的注视,在陌生人之间是很少有的。
曲珍笑着望着老陈,老陈一拍脑门“哦,这是张茂,我前几天跟你提起过的,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的教授。”
曲珍笑着点点头,礼貌得伸出手,张教授握了握“这就是你爱人曲珍吧。”
陈杜生点了点头“见笑了,办公的地方还带着个婆娘,不介意的话晚上就在这吃吧?”
张教授赶忙摆摆手“路过而已,车子还停在楼道门口挡道儿,带他们去做实验,正好上来瞧瞧,上次跟你提过,这三个是我得意门生,实习的事要你费心了。”
老陈赶忙拉进来,张教授先转过防辐射暗箱到了办公区域,看到景象欣然点点头,又回头招呼那三人“你瞧,设备比咱们先进,你们要好好利用。”
曲珍先把门口放着湿淋淋的雨伞拿进浴室撑起,后进了厨房去洗一些水果,她用洗洁精洗完,厨房纸擦拭,然后擦干净案板放在上面精心切成大小均等的形状。
不时听着外面的说笑声,其中有个很幼稚的男声音色尖锐,难掩好奇,时不时问东问西,张教授一一给他解答,答不明白的曲珍听到自己丈夫老陈语重心长的给他们讲解。
打开射频机器,传来电波声音,每隔十秒一声脉冲声响,夹杂在这一股子一股子浪潮中的是他们专业性的交流。
曲珍将一个苹果胡扔到垃圾桶里,抬头看着瓷砖墙面中自己的倒影。
整理了下头发,曲珍端着果盘出来,放到电视柜不远的茶几上,不好意思打断他们招呼过来吃水果,曲珍只能杵在那儿看他们。
原来音色很尖细的男生是那位穿着黄色半袖的,头帘略长,鬓角剪得非常短,当下男孩子流行的发型,另外一个与他差不多发型的男生一直站在边上聆听,不时用小本子记着些什么。
只有刚刚那个穿白球鞋的男生,老土的一件淡灰色涤纶衫,她印象中男孩子该有的本分发型,曲珍视线顺着向下,发现他的袜底已经湿透,洗得干净的厚棉质白袜子足底已经泛着灰青色的水印,曲珍本是给每个人都找了双棉拖鞋,不知道他何时从鞋柜里翻出了这双横梁一侧已经断开口的塑料拖鞋穿上。
曲珍多看了他两眼,她觉得男子要长得小麦肤色才健康,像老陈,天天窝在实验室画电路图却还是黝黑的,这人长得过于白净,尤其刚从外面阴潮湿冷的户外进来,徒填一份惨色。
鼻梁尖翘,浓得化不开的眼神是自然娘胎里带的忧郁,颀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此刻攥着一支电容笔在听张教授和陈杜生说话,异常的专注。
却突然回头,看了曲珍一眼。
曲珍心下一惊,尴尬笑笑,四目相对之时曲珍自然得望向窗外。
没有雷。
只有雨。
仿佛老天爷在为了什么事情恸哭,一定是很悲切,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他人。
曲珍又站了很久,不再抬头看。
之后回了卧室。
她丈夫陈杜生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学术科研更重要的事情,这也是他所有开心和热情的所在,甚至把他全部的热情与精力都投入其中。
曲珍已经不知多少次认清这个事实,此刻是夜晚,她翻了个身,老陈躺在身侧垫高枕头拧开台灯正在看一本极厚的数字电路书籍。
“老陈。”曲珍开口叫他。
陈杜生被打断不耐烦得推高眼镜“怎么了?”
“今天那几个人是干嘛的?”
“三个学生,张教授带的研究生,毕业论文要有实践,院系里的设备不够先进,他准备让我带带他们。”
“你答应了?”
老陈笑了下,合上书“自己人的事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这地方就我一个人,无聊带带学生我也算解闷。”
“那怎么不让张教授自己带?”
老陈特别自豪得哼了声“教授只懂学术,要是动真格的还得是出来溜溜,想要学到真本事,不实践哪行,教授跟院士还差十万八千里,在课堂上跟人白话个四五六的,到了私底下拿不出真东西,自己也觉得没面子。”
曲珍侧躺着伸手摘掉他的眼镜“那咱们首屈一指的工程师,是否也关注关注夫妻生活?”
她说完,将另一只手探进被子里,抚摸上他的小腹。
陈杜生却夺过眼镜“你先睡吧,我还要把这部分看完。”
曲珍好半天才点了点头“那你早点,开着灯我睡不着。”
翻了个身,曲珍眼神明亮,假装熟睡。
三年前与陈杜生结婚,那时自己刚刚迈出大学校园,有很多梦想,很多抱负要去实现,她喜好诗词找了份新媒体运营文案工作,兼职的时间做电台编辑兼咨询。
朋友介绍相亲,第一次就见到了老陈,老陈那时候刚拿到省级工程师证,辽宁省就三个,曲珍崇拜他,虽然年岁相差十二岁,老陈也有过婚史带着个9岁的男孩,但曲珍还是轻而易举得沦陷在他成熟的谈吐里。
婚姻跟恋爱不一样,相处7个月就结了婚,曲珍发现陈杜生的所有喜好都在他的学术上。
曲珍的父母以及当时的好友很多都反对这段婚姻,说二婚的男子一定是有很大的硬伤才会维系不了一段婚姻,曲珍却倔强得一意孤行,到现在,三年了,曲珍一直在北京做家庭主妇,不是没有自己想要找的工作,但每次跟老陈说自己要去上班,老陈都冷着脸回绝,说让她好好待前妻的儿子牛牛,做好一个家庭主妇的本分。
直到一个月前,两地分居一年多的陈杜生突然说让曲珍过来住一段时间,那时投资科研的军方为陈杜生租了一间很大的实验室,又为了他能安心做完科研只让他一个人住,里面两室开间打通做他的卧室,曲珍听到陈杜生让她来西安之时喜出望外,跟老陈商讨了下,正好赶上暑假,曲珍先过来适应一下,牛牛让前妻带几天再送过来。
曲珍是个爱干净的人,到了陈杜生这间公住两用的实验室时候难掩眼底惊恐神色,打蟑螂药花了两天时间,曲珍甚至半夜起来拿着灭虫喷雾蹲在墙角等着,一个都不留的消灭掉,又自己擦拭好泥垢粘腻的地板、泛黄尿液禁锢的马桶、被油脂糊住转不动开关的煤气灶,她到了四天,每天都没有清闲。
来之时想的是好的,以为老陈对自己的思念,对夫妻交合之事的渴望,她本不是欲女,却也是奉献了第一次给老陈,没有对比,不知道是否合拍,可有了第一次,难免渴望。
老陈上了年纪,对这种事情也是学术性的见解,一个月一次算是合理规律。
曲珍没问过别人,却在一次午夜广播里听到官方解答,每个月无法保证三次的性生活,算是无性婚姻。
曲珍当时很沮丧,27岁,她试着要接受这样的生活,并且无限的包容与纵容这样的老公。
曲珍对老陈还是崇拜,毕竟他在他的领域德高望重,曲珍做为她的爱人,在接受别人夸赞的每时每刻都认清陈杜生的毕生所爱,都交付给了他的科研。
但他与那厚厚的书做爱吗?他与他发刊成功的学术报告做爱吗?
曲珍窝了窝被子,睡不着,翻出手机刷了会儿微博。
新版微博有视频自动播放功能,曲珍向下滑时一段综艺节目自动放出,里面的女人大声怪叫,声音扰了老陈,他随意伸手过来将视频按断,之后淡淡说了句“这女的演过小时代吧。”
曲珍笑了笑,没说话,将手机锁上充电。
闭上眼,曲珍很想问他是跟谁一起去看的小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