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会生出一些莫名的伤感。不知为什么,近段时间,我父亲的影子经常在我的脑子里闪现,做梦还梦到过几次。我的父亲非常平凡,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但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是可敬而伟大的。我父亲常暄,乳名东园,出生于1918年农历十月二十四日,逝世于2009年农历九月十三日18时20分,享年92岁。父亲的一生,心地善良,勤劳俭仆,为人厚道,沉默寡言,和睦乡邻,不好多事,心量极宽,不计恩怨,没有不良嗜好,没有住过一天医院,也算得上一位寿星了。父亲姊妹八人,排行第三,上有一个大姐、大哥,下有五个妹妹。我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我从小就没见过他们。在我们的家族中,世世代代都是安分守己的普通农民,在“成分论时代”属贫农成分。我本家有一个爷爷,膝下只有一女,照以前族规,我父亲过继给了他。我这个爷爷家条件稍好些,三间南瓦房,一间东平棚,临街一间北茅草厨房,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家产。打我记事起,我也没见过这个爷爷,我奶奶居住在东棚里,我们姊妹七个连父母九口人就居住在三间瓦房和一间草房里。家是幸福的港湾,现在回忆起来,我们一家十口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大家庭,和和睦睦,其乐融融,那才是我幸福的乐园。在我们姊妹七人中我排行第四,三个姐姐,一个妺妹和两个弟弟。我出生在1963年农历三月二十二日黎明,据我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当父亲得知我生下来是个男孩儿时,可高兴坏了。那天,恰巧是我大姑家老观嘴古会,那样的天气,我父亲硬是冒着大雨,蹚着很深的水去我大姑家赶会了。赶会是假,给他大姐报喜才是真呐!我每每回忆起母亲给我讲的这件事,我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父母中年得子,喜出望外,也在情理之中。父母怕我“不成人”,从小对我娇生惯养,还为我认了干娘,干爹叫李尚贤。干娘家就住在偏对门路北,家族较旺,三个干哥、四个干姐。在我幼年和少年的记忆里,干娘全家对我很亲,尤其干爹干娘对我如亲生儿子一般。在我十三岁以前,每逢我的生日,中午都在我干娘家吃饭,吃鸡蛋挂“长命百岁”锁,临走时干娘还送我一手巾兜煮鸡蛋。这样过生日,一直到我长到十三岁。现在回想起我的干爹干娘,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那慈祥可亲的面容,依然很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追忆我的记忆力,最早的一次应该是我四岁的时候。我记得那一天我二弟刚出生,晚上的时候,我干娘跟我母亲说:“一个囫囵馒头,又让人掰走了一半。”大抵是说,二弟将来要分去一半家产吧。父亲是一个老实得出了名的人。我母亲曾给我们讲过一个我父亲小时候的故事:说我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去我姑奶奶家赶会,去了没找到我姑奶奶家,半下午擓着馍篮回到了家里。见了我爷爷奶奶就哭了,说没找到亲戚,肚子里饿得慌。当时,我父亲就挨了一顿打,我爷爷奶奶还骂我父亲“傻瓜”,说“你不能打听打听吗?篮子的里馍你不能吃吗?”照年龄推算,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初期,那个时候的中国农民大多数都很老实吧!父亲是一个不喜欢求人的人。记得我五、六岁时,我家瓦房的前檐坏了,应该是掉下两个“滴水”。父亲独自一个人去修楫,墙跟下放了一个大方桌,方桌上放了一把梯子,他也不找人帮忙扶一扶。他爬在梯子上正修房檐时,梯子突然一滑,我父亲从高处摔了下来,头上磕破了一个大口子。我幼小的心灵猛地被刺激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为父亲受伤感到难受。那一幕,正好被比我大四岁的童年伙伴郑建国看见。若干年后,郑建国成了我的叔伯姐夫,他时常向我提及此事,表示替我父亲害怕。郑建国兄在少年时代,是我们村上是有名的“淘气鬼”。父亲怕我跟他学坏,经常阻止我和郑建国去玩儿,也经常吵郑建国别来找我玩儿,这也是父亲的爱子情深呀!实践证明,淘气归淘气,郑建国的人品还是不错的,并且长大后满脑子的点子。这正应了一句古语:小时不“费物”,长大没智谋。我心里明白父亲这是为了我好,但缘分就是缘分,我还是经常和郑建国在一块玩儿,由原来的发小又多了一层姐夫的关系,一直相处得很好。我从小喜欢吃西瓜,也吃了不少西瓜,这跟我父亲看了好几年瓜园是分不开的。除了喜欢吃西瓜,我还喜欢吃桃子。记得我十来岁时,有一次我生病了,吃饭时没胃口。父亲问我:“你想吃桃不想?”我说“想”,父亲背起我就走。我父亲有一个好朋友叫老红,园子里种了好多桃树。到了老红爷爷果园里,老红爷拣个儿大发红的桃子摘了一些,我一连吃了好几个。说来也奇怪,吃了几个桃子后,我浑身来了精神,不觉病也好了。难忘父亲让我把他当马骑,难忘父亲让我吃了不少的西瓜和桃子,难忘父亲在我小时候背着我抱着我去药铺拿药打针看病。父亲对儿子的好,儿子未必明白,而父亲心里最清楚,做儿子的也许多年以后才能体会到。
在改革开放前的六、七十年代里,中国的农民都生活在大集体生产队里,那个时候的老百姓普遍贫穷。我们的家庭,因为姊妹们多,父亲也没多大能耐,在普遍贫穷的情况下,属于贫穷偏下,父母亲把我们姊妹七个养活成人实属不易呀!父亲是一个很守本分的人,对人不会花言巧语,也不喜欢求人,在农村属于“不会踢、不会跳”的人。我在年轻的时候,有时也会认为父亲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并从内心生出一些嗔恨。几十年过去了,当我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之后,再去审视过去的自己,那是一种对父亲的大不敬。人的能力有大有小,父母生养了我们并把我们拉扯成人,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这就是父母的功劳,我们不该对父母有更高的奢望。我父亲的心眼儿很好,不过有时说话难听些,这也是街坊邻居公认的。在生产队里,我父亲当了多年保管,社员群众对我父亲给予了高度评价,说我父亲办事公道,没有私心。和我父亲同一个年龄段的上茬儿人,不少人在我面前夸我父亲的德性好,也都原谅他有时说话不好听。其实,在这一点上,我也继承了我父亲的部分遗传基因。仔细想来,每个人都不会完美无缺,心眼儿好而说话难听,比嘴甜心坏的人不知要好多少倍。1978年8月,我考上了浚县第一高级中学。我上高中前,我母亲就得了病。自从我上了高中以后,我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这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一个邻居婶子告诉我,我母亲的病是这么得的:大概是因为我姊妹们多,生活困难,母亲过得很劳累辛酸。在一年秋天,我母亲一边纺棉花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大碗大碗地喝凉水,半下午喝了十几碗凉水,从此落下了病根儿。1980年8月,我考上了河南省滑县师范。当我接到通知书的时候,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街坊邻居也投来羡慕的目光。那一年,我们全村考上中专的有三个人:我和吕有信考上了滑县师范,常金梅(我大伯的女儿)考上了安阳卫校。在1980年能考上一个中等专业学校,农业户口马上转成定量户口,毕业后国家分配工作,其影响力不亚于现在考上了“985”或者“211”。我去滑县师范报到的前夕,我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嘱咐我,“别淘气,要好好学习”;母亲深情地对我说:“儿子呀,你能考上学我就放心了!”我进入滑师的大门,不到两个月,我母亲就因病去世。那年,我18岁,我妹妹16岁,我二弟14岁,我三弟11岁。母亲的去世,是我平生受到的第一次重大的打击,我伤心欲绝。在母亲离开我们的多少年里,我经常梦到我母亲,梦到以后就抱头痛哭,常常从梦中哭醒。我时刻牢记母亲的那句话:“儿子呀,你考上学我就放心了。”当时我就明白:你考上学之后,要替你父亲分忧解难,支撑起这个穷家,把两个弟弟和妹妹照顾好。三十多年过去了,母亲的这句话早就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并影响了我,也决定了我前半生的命运。对于这件事,三十多年来,我也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起过。自从母亲去世后,本来寡言少语的父亲就变得更加沉默了。父亲教育我最多的话就是,“别淘气,别干违法的事”;母亲教育我最多的话就是,“要争气,穷要穷得干净;人图名儿,树图影儿,笤帚疙瘩图毛影儿”。事实上,自从我母亲去世后,我就默默地主动地挑起了家庭这副重担。说实话,那个时候,一是我的年龄小,没有什么经验;二是我的性格内向,不善于与人沟通交流;三是天生自高自大,不太谦虚。关于后来家庭的许多事务,我不跟我父亲商量,不跟我姐姐、姐夫商量,不跟我夫人、弟弟、妹妹商量,也造成过一些失误,甚至使他们不同程度地怨恨我误解我。最多的就是家里人认为我“心高主义大”、“看不起他们”、“啥事都是自己说了算”。几十年过去了,回头望去,我才真正地发现自己真的犯了这样的错误!我年幼无知,德性不足,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还望各位亲人恕罪!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再后来我成家典礼,包括我二弟、三弟成家典礼,我妹妹出嫁等,基本上没让我父亲操过什么心。值得庆幸的是,我夫人、两个弟弟、两个弟媳和妹妹也都很争气,团结一心,勤俭持家,后来把这个家底很薄让不少人同情可怜的家庭建设得也算不错了。我不敢说有多么好,至少说超过了一些街坊邻居和亲戚的想象。母亲的一句“你考上学我就放心了”,影响了我的大半生:这句话给了我担当,给了我成长,给了我精神力量,给了我一些成功,给了我一些经验和荣耀,但我也为此付出过惨重的代价!1993年农历七月,正当我31岁的黄金年龄,事业上正该蒸蒸日上,工作上、生活上的一些繁重事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当时我又不会减压,使我大病一场。许多人都对我失去了信心,认为我将是废人一个,难有什么作为了。一年多以后,经过医生治疗,加上自己与病魔作斗争,我又顽强地站了起来!我不仅站了起来,还增加了我的见识和能力。时隔14年,2007年教师节那一天,我在某中学任校长,又一次厄运在我身上降临,我与阎王爷撞了一面。阎王爷说:你的人生使命还未完成,不准早退!我就这样又回来了。“天生性温顺,命里缺劣根。胸怀凌云志,生不逢时运。经年多生病,少力又无神。苍天如爱我,何苦愁煞人?!”这首诗就是我在2007年教师节之前写的。2007年农历十月二十四日,是我父亲90岁生日。在我父亲生日前夕,有个别亲朋好友向我提议,说我父亲90高寿了,以前吃了不少的苦,给他祝祝90大寿也不多呀。说实话,我当时也有这个想法,但心中有些顾虑,怕有负面影响。我又征求了几个亲朋好友的意见,他们都说为父母祝寿是一种孝心,一般人不应该有什么想法。后来,我亲自征求了一下我父亲的意见,我说:“爹,您今年90岁了,我们姊妹几个想给您祝祝九十大寿,办得热闹些,您看行吗?”我父亲一听,咧嘴笑了:“你们愿意祝祝就祝祝吧!”为父亲祝90大寿,原本出于孝心:父亲勤勤恳恳、老老实实、默默无闻地走过了九十个春夏秋冬,操劳了一辈子,吃尽了人间苦,没享什么福。即使有点儿负面影响,也无所谓。其实,我父亲90岁生日前两个多月,我的一条命为了单位的工作就差点丢进去,后来我也豁出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为父亲祝90大寿,让没有享过什么福的父亲高兴风光一回,也算子女们尽了一份孝心,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在我父亲九十岁生日的前天晚上,前来祝寿喝喜酒的亲朋好友还真不少。那天晚上,吕有信兴高采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文良,你给俺五哥(指我父亲)祝这个九十大寿非常好,大家都非常赞成。你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很多,但从没有一句怨言。我今天非常高兴,替你陪客已喝有二斤白酒了。走,再去跟咱初中的同学敬三杯喜酒。”这是真的。我和吕有信从小学一年级是同班同学,高中生活分开了两年。1980年我们同年考入滑县师范,我分到了五班,他分到了八班。尽管我们不在一个班,但我们共用一个菜碗在一起吃了两年饭。那时,我的家庭条件不如有信,我的饭量比有信大,但有信从来不让我去买饭票、菜票,多少年的情谊都融在了这同学情中。在我父亲的一生中,他老人家享受到了九十大寿热烈而喜庆的场面,也该是一生的荣耀了吧!时隔两年,2009年秋天,我父亲感冒了,输了几天液仍不见轻。我的好朋友李尚清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中医,他给我父亲诊了诊脉后告诉我:“文良,你父亲年事已高,身体器官已老化,心脏也已衰竭,表象是感冒,实则是垂危的征兆,看来是难逃这一劫了!”我父亲一生只输过这五天液,没住过一天医院。农历九月十三日上午,父亲说话还清清楚楚的,午饭后他睡着了。那天下午,他的子女、儿媳等都围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熟睡的面容,半下午看他有些异样,呼吸渐渐短促无力,18时20分许,我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老父亲就这样熟睡了过去,享年92岁。经历了父亲的去世,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自然死亡,什么叫瓜熟蒂落,什么叫老死,什么叫寿终正寝!父亲去世十几分钟后,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老天下起了大瀑雨,足足有几十分钟。据说,那一次大瀑雨,浚县境内有许多电视机、电脑被雷电击毁,汤阴境内甚至更多的地区恐怕也不例外。父亲就这样安详地走了,我们家的天塌了,再也看不到可亲可敬的父亲了!在我父亲弥留之际,他的脑子时清时昏,有时清醒得如同正常人一般,这也许就是“回光返照”吧!奇怪的是,我父亲在临终前,一直喊着我儿子“伟男”的名字。伟男是他的长孙,一个多月前才去大学报到,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父亲和我儿子平时说的话也不多。 莫非一些老人在临终前会有某种预兆?日月如梭,光阴无情。不知不觉中,父亲已离开我们整整十年。在这十年中,我经历了更多的风风雨雨,遭遇了更多的艰难困苦。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述之不尽。但我深深地懂得:经历才是宝贵的财富!离开父亲十年了,离开母亲三十九年了,我才懂得了“父德比天大,母恩似海深”的深刻内涵!父亲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对于我父亲,我没有太多的遗憾,唯一的遗憾是:我父亲性格内向,我的性格也比较内向,我与我父亲沟通得太少,相处几十年,没有说上几句掏心窝的知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