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形容高楼的视野,都说能看到“城市的天际线”。为什么不说能看到“城市的地平线”呢?原因我想是很简单的:因为已经没有地平线了。
每天清早起床,太阳是从东边那栋居民楼的天线上悻悻地爬上来的;晚上天黑了,太阳是从西边那栋居民楼的晾衣架处降下去的。更不用说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是从大桥下边奔来,又是浩浩荡荡地奔向商业街那边去的。每当乘车穿梭在街上,我都有一种穿行在逼仄隧道之中的感觉。地平线,已经作为现代化进程的牺牲品,从这个城市消失掉了。
其实,不同地方的地平线,是通过不同的始作俑者,以不同的方式消失掉的。据笔者所知一些沙漠的地平线,因为生命顽强的胡杨树百年千年地旺盛生长而消失了;从前西藏喜马拉雅山地区的地平线,因为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而被巍峨的山峰遮挡了.远古河流的入海口处的地平线,因为地形的变化和海水的侵蚀成为了海平面……所有以上这些都是大自然对地平线的涂抹。沧海桑田,总是要花上几千年甚至上百万年的时间。然而活在世上,笔者惊奇地发现,身为万物之灵的我们,竟然毫不费力就可以在五十年甚至十年之内做到这些大自然千年、万年都不一定做得成的事情。
我们所生活的都市,其变化是多么的日新月异啊。在笔者很小的时候,住在三层高的楼里边,身在二楼,向阳台外望去,可以看见几百米开外的荒地,枯黄色的败草和深绿色的荣草将地面点缀的像缎子一般;再登高些,到了三四层,便可以看见连绵不断的平房那一头的汉江,还有那连绵不断的杂草那一头的地平线。可是没过五年,能看见地平线的高度从本来的三层提高到了六层,好在那时搬进了小区居民楼,只要不嫌麻烦,还是常常可以看到地平线的。与此同时,汉江边上也已经立起了林立的塔吊,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打桩机没日没夜地响着。再后来,一幢幢高楼仿佛凭空而生似的跳出了地表,太阳和月亮猝不及防地被挡在了后面,地平线也无可奈何地被这些动辄数十米高的建筑物踩在了脚下,怒骂着而又束手无策。每天早上,太阳是从房顶上升起来的,晚上就又从房顶上落下去,而且只有在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阳光才真正地能够照在阳台上,就是月亮,也只有在半夜得以把光芒投进屋子里来,用“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来形容也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在我的记忆中,大汉阳的地平线就是这样从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掉了的。而发展更早更快的中心城区的,其地平线早已经在楼宇桥梁的荫蔽下了却残生了。
我既为社会发展如此迅速而感到小小的欣喜,同时又为地平线成为城市发展的遗弃物而感到不小的悲哀惋惜。一想到那些曾经望着远方地平线浮想联翩的日子,我就叹息而不能自已,而复想到自己确实有望着地平线这样叹息的经历,则叹息又愈深愈重而愈不能自已了。
地平线对于人类社会应该是意味着很多的。几千年来人们以太阳和月亮在地平线上的升起落下为日常作息的时间标准,“朝而往,暮而归”;几千年来人们在祭祀天地时朝向地平线底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到现在人类占领了这片土地,仍然免不了要让灵魂屈服于地平线所昭示的,大自然的力量——当离开我们苟活于城市的笼子,身处无边旷野之中时,因天地至广而产生的卑微之感油然而生,纵然现代人在大自然的未知面前有蚍蜉渡海的勇气,但终也是知道自己只是蚍蜉。至于在广岛遭受原子弹袭击之后望着熊熊燃烧着的地平线崩溃的人们,还有在地震之后望着因布满废墟而棱角分明的地平线哭泣的人们,则更多的表现出对如此突兀地显出人类弱小的地平线的恐惧。但一世游牧的草原人是不怕地平线的,他们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地平线的是而恐惧,亦不必像没见过地平线的城市人那样蜀犬吠日式地惊恐。这个现象应该有一个寓意,但是笔者不敢去想。
月亮又从东边的屋顶上升起来了,明天,太阳也会从那里升起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