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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冬至这日并不冷，路边的冬青上落了隐约一层薄霜，沿着浓绿色的椭圆叶子镶了道细银边，太阳一照，瞬间无影无踪。

丈夫的那点不对劲，在章琳心中只停顿了片刻，便如这冬至日的薄霜，稍纵即逝，仅余半点微凉。

在这之前，丈夫的着装是以章琳的审美为审美的，该洗该换穿哪身，都是章琳说了算。如此这般已有十八年。

但，这个冬至的早上，丈夫主动提出把穿在皮衣里的白衬衣换成黑色的。

黑衬衣不是不行，之前章琳就是给丈夫用黑衬衣搭黑皮衣的，但丈夫主动提出这搭配，章琳就稀奇，她笑嘻嘻地调侃，莫不是有姑娘夸你这样比较帅？

这开玩笑的话，章琳不过随便一说，她等着丈夫也随便一听，哪怕笑眯眯地点头称“是”也是对的反应。

可丈夫偏正色给出解释，说哪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自己单就觉得黑白配色太张扬，这个圆满的说辞反让章琳隐约不适。

配色张扬？这哪里是丈夫吴响先前会关心的问题呢？

吴响在基层工作，忙是不必说，节假日也常常被各种会议、检查挤占大半时间，什么时候，他开始关心衣服配色了？升职之后？

升职后，丈夫明显变得更忙，意气风发的人，肩熟背展，进出的步幅都带风。章琳虽承担的家务更多，可也为丈夫高兴，尽量少拿家里的事打扰他。

一日三餐、孩子接送、收拾家务章琳做得心甘情愿。因忙，这点不对劲很快被她彻底遗忘，直到中午与大姐见面，重新勾起心中微凉。

02

章琳中午自单位提前走半小时，先去娘家和面醒着，铺好面板，等大姐带肉馅过来，俩人一起包饺子。

一人擀皮一人包，原是早已做惯的事，二人手下动作飞快，半点不耽误聊天。

大姐瞥了一眼看电视的父母，凑近她，压低声音说，你要多关心关心吴响，现在也是管着几百个人的单位领导了，权力可不算小，得提前防患，别被别有用心的女人钻了空子。

章琳捏褶的手顿在白色面皮上，慢慢抬眼盯住大姐，声音不知怎地有了几分沙哑，“大姐，你是听说了什么？还是知道些什么？”

“这……他们单位有人传，说有个不符合转岗要求的临时人员调成合同工，是吴响发话给办的。那女人是个三十出头的江西妹子，长得还行，会打扮，在单位名声不太好。很多人说她人不正经，有老公有孩子，还整天参加酒局。去年，有女人找她闹过，给了她两巴掌，说她破坏别人家庭。”

章琳听到一半，一口气便长吁出来，元宝样的饺子在她的手下排成一串。这样的女人，即使从考虑影响的角度，吴响也会有所顾忌。更何况，他的眼光怎会这样差？

虽已过去十八年，但吴响在大学操场边悄悄塞过来的情书中的每句话章琳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说世上的花有千万朵，他独爱芝兰，香远益清，金石其操。

大姐看一眼章琳垂着眼帘的表情，拿擀面杖敲上她的手，没轻没重，打得挺疼，“你可长点心！那个江西妹可不简单，她是上网认识现在的老公，婆婆当初根本不同意她这个外地人当儿媳妇，最后，还是让她靠着生儿子上了位。”

“吴响那种正规单位，也有这样的消息乱传。”章琳“嘶”地吸了口气，揉着手腕是自言自语，没想说给谁听。

大姐的鼻孔喷出气流，凝成一声“哼”，“有手段又没底线，别看是送上门来的，可对男人来说不要白不要。”

这世上哪里有白要的东西？章琳想，但凡智商在线，总不能和这种女人搅在一起！

大姐的工作与老公单位有交集，她那些聊得来的熟人都爱八卦。但章琳也知道大姐是个精明人，不会想拆自家的台，看亲妹妹的笑话。

所以，大姐的话还是让她重新在记忆里检索，除了早晨换衣服的短暂片段，还有什么？似乎，两个月前，弟弟曾打来一个电话。

03

弟弟那晚临时加班，请她帮忙接孩子。临挂电话时，却又带出一句，中午在火锅店看见我姐夫了。

“哦。”

“我正好从他坐的那个包厢门前经过，看他和两个女的在包厢，就没过去打招呼。”

“哦。”

电话挂断，弟弟发来微信叮嘱，说，可别跟我姐夫说是我看见的。

丈夫那天晚上回来很晚。第二天一早，章琳才想起来问一句，昨天和他一起吃午餐的都有谁。

“以前分管的科室人员。”丈夫答得含糊。以往谈到自己的工作时，他习惯提名道姓地描述，章琳无法将那些名字对上号，常听得云里雾里。

“你分管好多个办公室，为什么单请这俩吃饭？”章琳在盛粥。

“怎么是我请她们？是她们请我，感谢我发了话，转成合同工。”丈夫语气平淡，勺子在碗里搅动，隔着丝丝白气，面孔有点模糊。

章琳还想接着问，究竟是给这两人中的哪一个转成合同工了？为什么要给她转，什么时候一个转合同工这样的事也能直接找你了……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一滴热粥溅到章琳手背上，她转回厨房，手伸向水龙头下，火辣辣的疼及时被水流安抚。她有点感谢这滴滚烫，接着再问下去，总归有点咄咄逼人的小题大做。

不知道何时起，她开始在意丈夫身边出现的异性，却又不愿承认这在意，当然，更不想让丈夫知道。

在章琳看来，夫妻之间也得维持体面吧！体面不为别人，而是庇护自己——让她在每天无论多忙，也抽出几分钟穿上得体的衣服，理顺凌乱的发丝；让她遇见糟心的人和事，也能尽量保持微笑，做到情绪稳定……

04

大姐的提醒，仿似一张网在章琳的脑海中飞来舞去，捕捉着边边角角、即将遗忘的一桩桩小事，让它们重合并发酵，长成扎在章琳心底的一根刺。这刺根深蒂固地戳在那儿，让她无法克制地疑虑焦躁、浮想联翩，为不确定的可能性而痛苦。

两日后，傍晚，雨里夹着细雪，沙沙敲打着窗棂。

天早早黑下来，燃气灶上的牛肉汤飘出丝丝缕缕的香，砂锅中翻滚着的咕嘟声，散发着融融暖意，让一窗之隔的寒冷变得遥远。待女儿晚自习归来，肯定捧着碗“吨吨吨”一气，眼睛咪成幸福的两道弧，和吴响开心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吴响这个晚上意外早归，说之前定好的走访活动因天气原因临时取消了。章琳很快加了两个菜上桌。蒜蓉西兰花、木耳炒虾仁，虽是快手菜，色香味都有，正是十八年来的婚姻赋予章琳的主要技能之一。

餐桌上方，一字排开的三盏百合灯温柔地投下橘黄色的光，二菜一汤，对坐的夫妻，总应该说点什么。章琳拿起筷子，沉吟几秒钟后，赫然发现竟然找不出任何值得交谈的话题。

她盯着西兰花上的蒜粒出神。翠绿上洒着散着粒粒雪白，颜色鲜亮。吴响眼皮也没撩一下，他盯着的，是在播放短视频的手机屏幕，吃菜、喝汤半点不耽误。

对着人总不及对着手机来得有趣，吴响在外面应酬，肯定不能对着手机吃喝，在家放松下来，章琳先前挺理解，只要他不当着孩子吃饭看手机，她从不说什么。章琳惊觉，原来她和丈夫之间除了父母、孩子这些必要的事情，说的话早已越来越少。

这个夜里，章琳失眠了。

听着丈夫熟睡后的沉沉鼻息，章琳却睡不着。闭着双眼翻来侧去，还是睡不着。她起身、下床，绕过床尾，从他枕外侧的床头柜上拿起手机，走向客厅。

她的脚步轻飘飘，心却不断下坠。一个人仿佛裂成两半，一半想窥视，一半在鄙视。她不想沉浸在难以遏制的疑神疑鬼中，可即使偷看一眼，先前的体面就仿佛成为餐桌上被敲出裂缝的蛋……那一刻章琳手心出汗，又黏又烫，她感到自己握住的其实是一枚随时会爆炸的手雷。

也许会炸碎全然的信任、感觉良好，不过，也可能同样让心底里的那根刺粉身碎骨。

客厅没开灯，章琳从卧室的漆黑迈入客厅的昏暗，遥远的霓虹的光自远方漫延而来，自阳台的落地玻璃，渗透了些许微光。

05

章琳呆坐在昏暗中，视线落在对面的高楼，那里还有寥落几户开着灯，总有些与她一样未能成眠的人。

章琳久久发着呆，直到即将彻底融入昏暗，手机屏幕因消息提示而遽然亮起。

午夜之后的暖气房温度不高，裹了一条大围巾依然凉意森森，章琳打了一个寒颤，旋开落地灯。

吴响不知何时设置了手机密码，但这个手机就是章琳去选购的，在帮丈夫录入指纹之前，她顺手先录上了自己的。只是过去的日子里，章琳从未试图查看他的手机。

吴响除了密码，没有更多设防。他们的聊天记录非常好找。备注名为“沈主任”， 被丈夫置顶的就是江西妹。

打开微信，前六个置顶群之下，是最近的聊天对象——沈主任。

章琳点开先看剪映风格的头像照片，这女人双手交叠，抵在尖下颌上。睫毛低垂，长得不像话，明显是假。指尖是不同颜色的彩绘，仿佛随时会翘起来勾一勾手指。

吴响和江西妹聊天记录很完整，从三个月之前开始。也许他想偶尔回味下，没舍得删，毕竟这记录是一个女人对他从仰慕到献身的全过程。

从头到尾的微信聊天，就像一出大戏的剧本，欲迎还拒，顺水推舟直到天雷地火。

先是江西妹子想转合同工，主动加吴响微信，申请加微的署名是单位某科室，吴响通过了；

江西妹吴响办公室后，自我介绍后并塞了一张卡，提出需求，吴响拒绝，微信里吴响留言，能办的我肯定尽量解决，不能办的，送卡也没用，让她来拿走。

江西妹开始表达仰慕，并哀哀恳求，说自己种种不易，吴响于是同意打个招呼；

事情办成，江西妹执意要请吴响吃顿饭，表示感谢，她约自己办公室里喜欢攒局的女上司作陪。真是一手好棋！那位女主任应该从此对江西妹更加照顾；

忙碌的吴响果然抽出时间去和两位女下属吃饭，于是，就有了那次被弟弟恰巧的看到，有菜怎能无酒？酒喝了，局散了，江西妹和吴响真正熟起来；

吴响天天喊忙，却不厌其烦地在微信里打字，陪另一个女人调情，饶有兴致地听江西妹谈受伤的童年，貌合神离的婚姻，还煞有其事地表达理解和安慰。

章琳冷笑，这种聊天接下来的必然指向，成年人谁不是心如明镜？前戏罢了……

所谓的仰慕不过是火种，真正燃烧的介质其实是蠢蠢欲动的心。果然，不到一个月，聊天框里就不至于文字，夹杂了几条语音留言，是慵懒黏腻的耳语，她说“昨晚梦见了你”，还说……

章琳回想自己与丈夫有过的聊天，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这个深夜，她独坐寒意丛生的客厅，以一个四十二岁女人的视角，审视那有来有往的聊天记录，听声气缠绵的语音留言，得出两个事实：第一江西妹的确会撩，第二丈夫确实很贱。

那晚之后，章琳开始失眠。夜深人静时，偏她的眼睛如涂了润滑剂，合不拢、闭不上。她只好待他深睡后，继续拿出他的手机，截图保存每条信息。

这样做的时候，心上的疼痛被暂时忽略，她持续行动只为揭秘真相。她一边挺直脊背坐在昏暗的光线里自嘲，看吧，这就是你曾深爱过的男人。一边在字里行间看出更多的蛛丝马迹。

虽然微信中的两个人打得火热，但章琳也能确定，吴响从未打算离婚。此番出轨，大抵上只是他基于心理上的膨胀和生活里的乏味，而滋生的贪婪和肉欲。

06

墨镜遮了半边脸，花头巾裹住整个头，再戴上口罩，章琳不信还有谁能认出自己。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的时候，章琳一一检查挎包里的手机、相机和充电宝，披上网购的军大衣出门了。

电梯下到十楼停住，门外进来一对祖孙俩，通常遇到章琳，都会点个头说句话的。

但今天，他们不只没认出她，还对这般造型的她充满戒心。

老妇人本只用一只手牵住孩子，现在，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孙子棉袄的肩头，使了一点力气，手背上青筋浮凸。小孩则从电梯银色的背板上偷偷瞟她，小眉头轻皱，小拳头握紧，仿佛认真在思索。

自己是被这老妇人脑补成了小偷，还是被小孩错认是强盗？

章琳也不想化妆成这样子。可她打算跟踪的是同床共枕十余年的丈夫。她不能让任何人认出自己，一个为了出轨的男人沦为跟踪者的自己，无论是被同情还是被评价，她都不要。

自那日发现吴响手机的秘密，章琳陷入抉择的矛盾之中——是维持幸福家庭的假象，等待丈夫厌倦之后的迷途知返，还是毅然揭穿一切，提出离婚，所以她想确认更多，但同时，

二十四岁时，章琳认为男女之间无非是“你若无心我便休”，好聚好散才对；但今年她四十二了，容貌、健康，连同职场价值都在下坡路上狂奔，她不得不承认，放手真的意难平。

凭什么她最好的时光，独许他一人，陪他攒钱、养娃、买房子，日日被时间拿着鞭子往前赶。如今，他升职加薪，扬眉吐气，还要给他自由？

女儿明年去读大学，章琳以为自己的日子已经走完了山路十八弯，马上就要拐上平缓大道了，明明该她享受生活的闲适了，吴响却偏要给她添堵？

她请了十五天年假，用各种头巾、帽子包裹自己，每日下午开着租来的车，等在吴响单位的停车场。

07

这十五天，丈夫有四次没座司机开的车。

第一次章琳不熟练，跟丢了。

第二次，吴响独自开私车去赴晚宴。章琳跟着他的车进到美食街的地下停车场。

吴响下车，走进贴着某会所指示牌的电梯。

章琳的车停在距离电梯二十米的车位。她仰头靠上椅背，划开手机上的听书软件，选出一篇散文，点播放。

刚听开头，就有一辆大红的奔驰小跑放慢车速，驶过章琳眼前，开进空车位。正是江西妹的车，章琳拿出单反相机，焦距对向车门。

镜头里伸进一双过膝长靴，丝袜、短裙，蓬蓬袖毛衣堪堪及腰，露出一线肌肤的白腻。

拍这些要做什么，章琳并没想好。镜头继续对准江西妹，她披上羊绒大衣，腰肢款摆，踏入吴响进入的那部电梯，指示灯同样显示停在二层。

再一次，吴响独自去参加同学会。

第四次，丈夫的应酬结束很早，七点二十，他走出饭店，上了辆网约车，直奔离家不远的星级酒店，章琳每晚在阳台，都能看见这酒店楼顶闪烁的霓虹灯。

一个小时后，吴响神色严肃地踱出酒店，仿佛刚刚结束一场商务会谈；十分钟后，江西妹也打着电话，从灯火辉煌的酒店门厅穿行而出。

章琳开车拐进小区时，丈夫刚走进小区大门，路灯下，他眉眼含笑地对着手机讲话……

章琳等在饭店门口、会所门前、酒店停车场的这些天，隔着玻璃看空气被走过的红男绿女搅动出荷尔蒙的颜色，对老公出轨这件事本身多了理解。相较而言，吴响的出轨不算高调，当然，也是受制于职业性质。

章琳对丈夫的理解，就像被迫产生的从众心理——虽然狗屎不好吃，可若一众人都吃狗屎，那么吃狗屎这种行为本身虽然还是错的，但就不显得太离谱。

不过，章琳接受这种现象的普遍性，却并代表她愿意忍耐。

章琳跟过江西妹几回。亲眼见她参加不同的酒局，微醺或大醉地上了不同男人的车。

起初章琳觉得吴响可笑。继而，她胃里翻腾，又为自己感到恶心，如同被谁一口浓痰唾到脸上的羞辱。

羞辱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亲爱的丈夫。这个男人用他的不挑不拣成功恶心到她。假使不是江西妹，而是其他更值得的异性，章琳想，自己会更伤心，但不会感到这样难捱的羞耻。

昔日自以为的体面彻底成了笑话，越羞耻，她对丈夫的恨意就越蓬勃，相机中的每张照片，每帧视频都在“啪啪”痛击着曾经自以为的岁月静好。

就像一个人，本以为天天吃的是营养大餐，却猛然发现早已被肠胃吸收殆尽的，尽是地沟油。吐不出来，也再咽不下去，章琳怎能不恨？。

她越想越恨，越恨越想，一次次划开血淋淋的伤口，疼痛但也痛快，但，还不够。

写在最后

章琳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或者说从一开始，她的潜意识就为做点什么在准备。

微信的截图、半个月来拍的照片、会所和酒店的名字，以及吃饭、开房的时间，统统被打印成一摞A4纸，寄到他的上级部门和纪委，不止举报吴响的作风问题，还有违规人事安排。

春节刚过，柳条隐隐泛绿的时候，丈夫就背了处分，被调离工作岗位，江西妹自然也被辞退。

离婚协议上，章琳提出吴响作为过错方净身出户。从此远离，是她当下唯一想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