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如果我不写下来,就没人会记得,慢慢地,连我自己怕也会忘记。
1
与我家一户之隔的老房子里,住着李奶奶。
村里人对李奶奶总是有着一份崇敬之情,因为她是个老师。在那个时代当过老师的人,就是有文化的人,自然被村里人高看一眼。不光如此,她的儿子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从小村庄走出去,在大城市里扎下了根。
李奶奶早已退休,也并没有种地,只在门前菜园里种种蔬菜,偶尔还会在农忙时帮邻里乡亲搭把手。她的衣服并不很新,样式也比较单一,总是那几件,但一直都干干净净的。
李奶奶个子不高,身体微胖,从我记事起就已经头发花白。然而,并不如其他老人那般面容枯槁,她脸上总是洋溢着光彩。如果说“鹤发童颜”有点言过其实,那“精神矍铄”倒是恰如其分。
李奶奶嘴里装着几颗银牙,和其它洁白的牙齿并在一起,倒也并不显得突兀。我喜欢她说话时不紧不慢的样子,有时看到她隐隐露出来的银牙,都会出神好久。
李奶奶走路的时候,会有点颤颤巍巍。我偷偷问过妈妈,她告诉我,李奶奶裹过小脚,让我不要当面去问人家。
我从没听过谁家有裹小脚的,我自己奶奶也没裹过,竟也并不好奇。只是长大了之后,看到裹小脚的图片,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2
我对小学课本里“慈祥”一词的认识,就是来自于她。村里其他老人,甚至包括我奶奶,总是有点老年人的固执和刻薄,我不太喜欢。
他们有的会冲自己儿媳妇撒气,就因为她手脚不够利索,农活做慢了点。有的会对自己孙女儿打骂,因为她惹得弟弟打滚大哭,尽管是弟弟先动的手。
我之所以对李奶奶怀着亲切感,就是因为我爸告诉我,李奶奶教过他俄语。我爸对读书人总是怀着别样的情感,他总说,读书人才是真正厉害的人,墨水在肚子里,怎么都偷不走。
我那时并不觉得读书人有多厉害,只是本能地觉得,一个读书人必定是讲道理的、和颜悦色的,自然也愿意与她亲近。
小时候,我们一群毛孩子最开心的时刻,便是得知李奶奶要从城里儿子家回来了。她每隔半年会去一趟城里,回来时便会带一些礼物给我们。礼物并不需要多么贵重,小孩子得到点稀奇的零食、玩具,就能够高兴上老半天。
那时物质匮乏,爸妈也不怎么给我零花钱,我也不会主动去要。李奶奶带回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和气球,便缤纷了我的整个童年,怎么也忘不掉。
3
李奶奶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那座大大的老房子里。李奶奶老伴去世得早,我打记事起就没见过他,只是听爸爸谈起,他葬礼那天大雨滂沱,是十几年未见的暴雨。
农村房子的格局都是差不多的,坐北朝南,中间是堂屋,东西两间厢房,后面带一个天井和拖房(杂物间和厨房)。
夏天的时候,我特别喜欢拉上小姐妹去李奶奶家玩。我们坐在地上玩扑克、拾石子,穿堂风吹过来,暑意顿消。李奶奶则搬把小凳子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我们玩,有时我回过头来,却又发现她倚着门框,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我们玩累了,会去天井汲一碗井水,清甜甘凉,十分解渴。天井里,青砖缝里长着些许杂草,绿意盎然的,看了更觉清爽。
白天,我特别爱去老房子那儿玩,但是到了晚上纳凉的时候,我却从不敢靠近它。夜色里,它静静地矗立在那儿,无声无息,仿佛会突然蹦出个什么东西来,黑幽幽地,又仿佛要将什么给吸进去。
4
李奶奶家养了一只猫,灰白的大母猫。李奶奶在家的时候,它总是蜷在她腿上打盹,她不在的时候,它就静静地躺在门口晒太阳,等她回家。
有时李奶奶去城里看儿子,去的时间久了,就托亲戚照看一下它。饿了,它不会主动去讨吃食,等那人给它喂食的时候,它也不闹腾,就静静地在那儿咀嚼。到了晚上,它就从门缝里钻进去,第二天,又可以看见它照旧躺在门口。
我曾仔细看过它的眼睛,棕黄色的眼球上竖着一道细缝,那细缝还会随着它的动作收缩和放大,看久了脊背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凉意。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狗,那种普通的土狗,既可以看门守院,又可以戏耍逗趣。很少有人养猫,猫有什么用呢,光吃粮食,还对人爱搭不理。
那猫,我曾试图和它交朋友。靠近它,它没有什么亲近的举动,想伸手抱它,它就溜走。可是,我还是有点不死心,明明它躺在李奶奶怀里或是脚边,眼神是那么的安详。我见过太多小孩和小狗,没有不喜欢被人疼爱的。它这么一坨柔软的小东西,居然不屑于我的好意。
那只猫,后来不知怎地就大了肚子,然后生了一窝小猫。我见小猫可爱,便伸手试探着去摸,结果换来它的一爪,精准无误地挠在我的手臂,又红又深。
从此,见了它绕道走,顺带着连那些小猫,我也不敢招惹了。
5
李奶奶家的儿子,一直是爸爸教导我学习的榜样,可那么多年,我只见过他一面。至于长什么样,倒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副金丝边眼镜,耀眼得让我不敢正视。
那是过年的时候,他带着妻子和儿子回老家省亲。妻子只知道是幼儿园老师,清瘦娇小、轻声细语,和村里的婶娘嫂子很不一样。儿子比我小一点,干干净净的衣服、清脆悦耳的普通话,礼貌地邀我一起玩。
以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们一家人,只知道每次都是李奶奶去城里看望他们。李奶奶也曾在城里久住过一段时间,最后不知是适应不了那里的生活,还是别的原因,终究是回到了老家,一个人住在那个老房子里。
长大后,我离家求学在外,回家次数屈指可数。人一长大,就不像儿时那么皮了,不大爱出门,与李奶奶见面的机会自是更少。有时她见到我了,打声招呼,“你回来啦”,我也只客气地答一句,“嗯,回来啦”,再无更多。
后来大学放寒假,回家时才得知李奶奶已经过世。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隔了两天才被人发现。据说是半夜中风,没人在旁照看,就这么走了。
李奶奶葬礼过了好些天后,村人才想起那群猫来。可它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人见过。
李奶奶走后,那座老房子孤零零地夹在两旁的双层小洋楼间,做着最后的抵抗。然而一年过去了,也并没有新的主人要住进来,或是对它进行翻新整修。
又过了一年,那房子的宅基地被卖给了别的村户。老房子在一天内轰然倒塌,不到半年时间,一栋新的小洋楼就地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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