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杨伊楠抱臂倚靠在座椅上，手指在抱着的手肘处轻轻划着圈。他狭长的眼睛透过眼镜镜片反射出淡然的微茫，整个人像突然笼罩在一种忧伤的氛围中，与之前羸弱的青年判若两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闷？他突然问道。

木曦喆毫不犹豫地点头。她心想，你何止是闷，活脱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但这话她只是想想，并没有讲出来。

杨伊楠继续轻声讲着：姐姐跟我，像是一块磁铁的两极，一个永远明媚，一个始终阴郁。她特别爱笑，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值得她不开心，这样的人，谁不喜欢。所以她人缘一直很好，在家、在学校、在社会，她都是众星拱月的那个月亮，而我，一直都是她耀人光亮背后的阴影。

但是，我很喜欢她，杨伊楠笑了一下，我愿意被她盖住。

尽管那个微笑稍纵即逝，木曦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刚刚杨伊楠笑容中的破绽，他在说谎！

姜琪曾这样点评过木曦喆，说，你的眼睛毒辣地像狗的鼻子。她不是骂人，相反，木曦喆一度以此沾沾自喜，尤其在微表情刚刚风靡的那段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木曦喆总能特别缓慢地在心里重播别人一闪而过的表情，并透过形容得出表里不一的答案，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就像刚刚，杨伊楠特别温柔地对着空气笑了一下，乍一看仿佛是因为想起远方恋人而泛起的幸福之笑。

实际上，木曦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微笑时并不对称的嘴角，和快速扫向右边的眼神，那是轻蔑和撒谎的经典反应。

木曦喆脑海中瞬间涌现出数条原因：

在榜样姐姐压抑下成长的弟弟；永远生活在对比和反面案例里；还要在世俗眼光里被迫接受对方强加的好意，方能戴起懂事的帽子等等。

综上所述，木曦喆得出了两个结论——

要么，杨伊楠极度憎恶他的姐姐；要么，他已经在这些年的重压里，将这种反感置换成了一种畸形的爱恋。

在木曦喆自己的心理学里，第二种形态近乎等同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因为一直受到来自姐姐强大的压力，并因此生活在周围人对比斥责的压力中，同时还会时时得到憎恶之人的照拂，久而久之这种感情会混乱，当喜欢和讨厌变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畸形的爱便产生了。

木曦喆十分肯定自己的理论，她认为杨伊楠绝对是有轻微到重度不等的恋！姐！癖！顿时心中燃起熊熊的八卦之火，两眼放光的坐等杨伊楠落实。

她跟你一样喜欢到处乱跑，杨伊楠继续说道。每次，一个人背着大大的背包就出门了，十天半个月后生龙活虎的回来，崇拜者名单又加长了一大排。她总是对生活充满着热情，对美好的事物充满无限的好奇心，爱笑，爱闹，爱疯。她跟姜琪就是在伊斯坦布尔认识的，一见如故，臭味相投。

杨伊楠说这些时，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更加坚定了木曦喆对他的猜测。

你觉得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应该得到生活怎样的礼遇？他突然问道。

木曦喆把玩着手里的小沙弥，脱口而出，当然是公主级待遇，现在患都市病的人那么多，能自己天天开心，还把开心带给别人的，必须得到老天额外的嘉奖。不是说嘛，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

杨伊楠轻轻摇了摇头，像在思忖什么重要的事情，过了好久好久，他才长吁一口气，说道：去年从芭提雅回来，她抑郁了。

为什么？木曦喆一头雾水。被人下了降头？

杨伊楠轻笑一声，想什么呢，封建迷信要不得。她是在海岛上看了一个畸形秀，偷溜进后台跟一个小女孩聊天，得知她特别特别不喜欢这里，本来就为自己跟别人不同而自卑，还要刻意拿上舞台展示给别人，每天表演的不好还要挨打。我姐姐多正义爆棚啊，当即就拍胸脯说要带她回中国，结果……

木曦喆觉得预感不好。

她那天上午给我打电话来着，我却在忙着跟一个女孩瞎扯，没有接。她又发了短信给我，我只当她是一时兴起，也没有在意。没想到，她被马戏团“好好招待“了一场个人秀。

看到木曦喆眼睛里的疑问，杨伊楠苦笑。她回来后什么都不肯说，我也不知道她都看到了什么，总之一定是不好的东西。反正回来后，她就变得很古怪，刚开始白天还能笑笑闹闹看上去很正常，一到晚上，她就把房门紧锁开始痛哭。到后来，她就越来越少笑，每笑一次，当天晚上必须加倍哭回来，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我就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

去催眠吗？木曦喆问。

你电影看多了，杨伊楠毫不留情地打击了她。就是一些心理疏导，医生跟她谈了很多，后来又找我谈了很多。我才知道，原来她从小就如此。白天笑，晚上哭，什么悲伤委屈白天统统看不出来，只到夜晚寂静无人时，才偷偷释放出来。

你知道吗？杨伊楠突然伸出了右手，五指张开，举在木曦喆眼前。我曾经是个六指儿，受尽白眼，姐姐为了让别的小朋友跟我玩，想尽了办法跟人家打成一片。可是别人一看我跟他们不一样，还是会嘲笑我、孤立我，只跟姐姐玩。

我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姐姐总是抢我的朋友，于是就讨厌她、疏远她。她开始晚上哭，最初就是因为我。杨伊楠揉了揉眉毛，试图掩盖眼睛里盛满的悲伤。后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父母带我去医院断指，姐姐是好意，她觉得我正常了就不会那么孤独，但是她不懂孤独于我的定义。

那根小手指伴随我度过了漫长的被排挤的童年，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独一无二的标志。手术后，我失去的是我之为我的证明，姐姐不懂。在她明媚的生活里，大家一起开心才是真的开心。她太在乎大而全的融入而忽略了个体微观的感受，当然，这不是她的错。

听到此处，木曦喆突然有一个感觉——杨伊楠跟她很像，虽然不能明确是哪里，但总是隐隐有着重叠的影子。好像只是一个粗糙的故事，就突然拉近了自己跟他的距离。

盛夏的中午时分，冷面店生意异常火爆。杨伊楠的故事很长，木曦喆可以耐心地坐着安静地听，但服务生却不愿他们再这么白占着座位，三番五次示意欢迎下次再来。

两人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喊出——服务员，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