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亚和小龙决定先去小龙家。小龙渴望与家里人分享此时他心中的喜悦,梦亚也想顺便了解小龙和他家里的人。
梅县到山坳村坑村还要坐汽车,然后摩托车。一路上小龙都很兴奋,一直念念叨叨许多家乡的事。
“小龙,眼睛治好看得见了,你最想做什么?”
小龙歪着头想了一下回答:“想做的事可多了,但我首先想上学读书。我们村有个大学生,我叫他彦哥哥,他可什么都懂,我有什么问题也都是去问他。就是他告诉我去上海治眼睛的。我也要读大学,我要当一个医生,给人治病。给我妈妈治病,我妈妈发疯时,我爸爸就用一条铁链把她锁起来,妈妈大喊大叫,她喊叫的声音村头村尾都听得到。”
“为什么要用铁链锁呀?”
“听奶奶说妈妈发疯时到处乱跑,随便抓了东西就吃,也不穿衣服,还会打人,所以只能把她锁在家里。妈妈发出的声音非常可怕,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但她不发病的时候非常爱我,小时候还会抱着我,说我的眼睛都是她害的,然后就哭。现在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小龙接着说:“我还要给我爸爸治脚,还有范爷爷,他的脚不能走路,做不了事,每天都坐在树下拉二胡。范爷爷的二胡拉的可好了,我从小就喜欢听他拉二胡。范爷爷对我说:你的眼睛看不见,也和他一样,只能拉二胡了。他教我。我的二胡就是他教的。这次离开家,我只告诉范爷爷。范爷爷说:卖唱不丢人,阿炳爷爷也是卖唱的。他给我准备了很多路上用的东西,还教我怎么认钱,怎么卖唱。范爷爷非常爱我。他说,等你眼睛看得见了,一定要回来看范爷爷。我希望我能够让范爷爷站起来走路。”小龙继续说:“我没告诉奶奶就离开家了,我怕她会哭,会不同意。我离开家奶奶会很难过的。但奶奶看我没回家,会去范爷爷那儿找我,因为我平时都和范爷爷在一起。家里奶奶最疼我。我有个姐姐,是个哑巴,还有一个哥哥,他只读了小学就离开家了,很少回来,奶奶说他去广东打工。看到我回来,奶奶一定非常高兴,还有一个漂亮姐姐陪着,还有很多钱,我们要去上海治眼睛,哎呀,奶奶都不知道该怎么个高兴了。”说着小龙自己就乐得笑起来了。
“姐姐不漂亮,很丑的。”
“你骗我。我听到别人说你:‘这姑娘心地善良又长得漂亮。’我还特意问了报社的汤记者,‘梦亚姐姐长得什么模样,我好记在心里。’汤记者说,‘你的姐姐就像仙女一样。’所以我知道,姐姐一定是非常的美丽。”
梦亚听了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梦亚姐姐笑起来一定更漂亮。”小龙歪着头看着梦亚说。
摩托车把他们带到村坑村口,小龙说这里有一棵歪脖子树,他总坐在树下拉二胡。梦亚四周看看,左边确实有棵歪脖子老槐树。小龙摸着树干在树下走了一圈,然后对梦亚说:“梦亚姐姐,我家就在前面,现在可以带你到我家了。”
走十几分钟,小龙停在一座茅草房前,“到了。”小龙说。
梦亚环视周围,孤零零的三间破草房,像三个没有水喝的和尚,傻愣在荒凉的半山坡上。梦亚迟疑地跟着小龙到门前,门虚掩着,小龙上前推开家门。
随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粪便、酸腐味,还有一种地窖里阴森森的气息,接着听到一种低沉的仿佛野兽的声音从昏暗的屋子里传出,“嗥呜,嗥呜,嗥——”持续地,听得让人毛骨悚然,突然,“铮——”的一声,似乎是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梦亚“啊”地一声惊叫起来,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还差点儿跌倒。这确实是人住的地方吗?
小龙一把拉住梦亚。“是我妈妈。可能病又发了,被爸爸链在屋里边。没事的。她现在都不会说话了,可能是听到我回来的声音所以用链子敲栏杆。”
“嗥呜,嗥呜”的声音还在持续,梦亚仍处在惊恐中。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到进门处是厨房,零乱地堆放着柴草,饭桌上还有半碗地瓜。
“是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奶奶,是我,龙儿。”小龙回身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叫道。梦亚看到从另一间茅草房里走出的老太太。
“龙儿啊,我的孙。”老人迅速奔来,一把拉住小龙的双手。“你终于回来了,真把我急死了。”她重重地打了一下小龙的手。
“奶奶,我好想你。”小龙用手上上下下摸着奶奶的身子,奶奶像背着一个沉重包袱的腰背渐渐地挺直了起来,“奶奶身体都好吧?”
“好。你奶奶我身体可好着呢。这个家要没有你奶奶呀可就完喽,我能不好吗。”奶奶说着叹了口气。她转向看着梦亚问:“这姑娘是谁呀?”
“奶奶,这是梦亚姐姐,她可好了,帮我卖唱,好多人给了钱,她还要带我去上海治疗眼睛呢。”小龙转向梦亚说,“梦亚姐姐,这是我奶奶。”
“奶奶好。”
“你是贵人啊。算命的就说小龙会遇到贵人,哎呀,真的遇见贵人了。”奶奶紧紧拉着梦亚的手,风干的手指如同枯藤。“小龙有救了。”说着,羸弱的身体晃动着似乎就要跪下。
梦亚忙扶住奶奶。“奶奶,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不是什么贵人。我正好遇到小龙,好佩服他,小小年纪就有远大志向。一个人在外多么艰难啊,可他却非常努力,非常乐观,非常优秀。真不容易,真了不起。”
“你就是贵人啊!”奶奶拉着梦亚的手到饭桌边上,用没有肉的手掌在长凳上抹了抹。“快坐下,坐下。一路上辛苦了,受累了。”她转向从橱子里拿出一个碗,扯着袖子将碗擦了擦,从水壶里倒出一碗水放在梦亚面前的桌子上。“姑娘喝水。喝口水。”
她对小龙说,“龙儿,你快进去看看你妈,她可一直在想你。”说着推一下小龙,“唉,造孽啊,这造的是什么孽啊!这个家!”
梦亚站起来,“我陪小龙一起进去。”这时梦亚注意到“嗥呜,嗥呜”的声音没有那么狂躁了。
奶奶领着他俩一起走进里屋。
好一阵子,梦亚才适应了屋内的昏暗。她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空空的房间,三分一的位置用铁栏杆围起来,里边一张没有铺席子的铁床。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她半坐半躺歪在床上,手脚都被铁链子锁着,挂在铁栏杆好。几乎半裸着身子,衣服裤子都被撕破了,露出被拷着的手腕和脚踝,青一块紫一块。裤子是湿的,身子下面的床板是湿的,恶臭味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散发出来。她听到有人进来,缓缓地抬起头,嘴里发出含混的“嗥呜,嗥呜”声音。
他们在铁栏杆外停了下来。
“你儿子回来了,来看你了。”奶奶对着那个女人说。
女人的目光呆滞,脸对着奶奶,慢慢地移动头转向小龙。好一会儿,突然蹬一下带链的脚,举起带链的双手,像要挣扎着起来,终于又因为身子挣不脱锁链,重重地放下双手,“铮——”地一声,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嗥呜,嗥呜,嗥——”她几乎是吼出声来。
“妈妈。”小龙听到声音想要把手伸向他的妈妈,被奶奶一把拉住制止了。
“别,她会伤了你。”
隔着铁栏杆,小龙又叫了一声“妈妈。”女人这才慢慢低下头不动了,“嗥呜,嗥呜”声也渐渐低了下来。
天黑的时候,小龙的爸爸才回来。“伯父好!”梦亚主动上前问候。他冷漠地“嗯”了一声,看着她,却仿佛没有任何物像折射到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没有遇到阻碍,穿过她的身体,投向她身后的某个地方,或者什么地方也没有,只是一片虚无。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对小龙的回来没有问一句话,好像小龙一直都在家里。他闷声杀了家里养的一只鸡。晚餐,把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放在桌子上,自己端了一小碗汤进里屋去子。
一会儿,听到轻轻的说话声:“你喝点汤,是鸡汤,不烫了。来,喝一口,好喝吧。这是我们家的鸡,你养的,还记得吗?大红冠的那只。儿子回来了。”
奶奶给梦亚、小龙各装了满满一碗鸡肉,“你们吃,你们吃,多吃点。”她拿着筷子,只是看着梦亚和小龙,自己不吃。她的眼睛有点潮,看着却像是两洼将要枯萎的沼泽。
“奶奶你也吃。”梦亚被看得不好意思,她要给奶奶挟肉,奶奶止住了,“我没牙了,吃不动了。你们多吃。长身体,多吃点。”
“喝些汤可以的。”梦亚给奶奶打了碗汤,“奶奶喝汤。”奶奶满是褐色斑块的脸上皱纹挤作一团,瞅着梦亚只是嘿嘿地乐,并不喝。
梦亚在小龙家住了五天,给这个家彻底地做了一次卫生,还给小龙的妈妈洗过一次澡,帮她洗头发,梳头发。当然,这是在最后两天做的,她已经不需要铁链了。梦亚给她梳头时,她静静地坐着,穿着梦亚的一件毛衣,一直拉着小龙的手,像个热恋中的少女,眼睛没有离开小龙。刚开始梦亚真的很害怕,后来发现小龙妈妈发出“嗥呜,嗥呜”的声音越来越少了,他们进来看她时,她的目光可以很快地对焦到小龙身上。她也看梦亚,与梦亚对视时梦亚觉得她虽然不能表达,但心里似乎是明白的。奶奶说,这几天是好久以来小龙妈妈最明白的日子。
梦亚和小龙去看望范爷爷。范爷爷留着好长的白胡子,像个仙人,坐在一棵大榕树下,像知道他们会来似地等着他们。在范爷爷那儿,他们一起拉二胡唱歌。范爷爷送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录放机,梦亚把他们拉唱的歌都录音下来。梦亚说范爷爷二胡拉得好,范爷爷说梦亚歌唱得真不赖。小龙还给范爷爷吹陶埙,虽然还不能成调。那时正好刮起一阵大风,风吹过山崖,吹过岩石,吹过树洞,发出的声音与埙声合奏谐鸣。范爷爷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乐器,是古人模仿自然的声音制作的。
村里人传闻疯子家来了个活菩萨,都争先恐后地过来。这个家在这数日里变得整洁明亮,他们亲眼看见这位美丽清纯的姑娘和她如歌似的问候,听着小龙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人讲述他与梦亚的故事。“观世音菩萨再世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他们拉住梦亚的手,几乎要在梦亚的面前跪下。“别,别这样,我不是的,我不是什么菩萨,你们快别这样。”梦亚的说话声被一片“南无观世音菩萨”所淹没。
很久很久以后,村坑村还传说着观世音菩萨再世的故事。村民们对外村人,对他们的后代子孙讲述:老奶奶诵经显神迹,观世音化身卖唱女,给疯婆子洗澡,让盲孙子复明。
那天,为梦亚、小龙送行的人一直排到了村外,“菩萨保佑!”村民们说。他们往两个孩子手里塞红枣、大饼、姜糖、鸡蛋、地瓜,“带着路上吃!”最后,他们俩都拿不动了,只好请村民们再带回去。“谢谢!谢谢!”梦亚和小龙对乡亲们说。
奶奶陪着走到老槐树下。她拉着梦亚的手絮叨:“你就是活菩萨啊,是菩萨下凡了呀!龙儿有了你,我就放心了。我老了,龙儿就交给你了,你是他的贵人,是我们全家的贵人。”她将一大袋子的煮鸡蛋挂在小龙的背包上,叮嘱道:“你要听你菩萨姐姐的话,要照顾好她。你跟着这个菩萨姐姐我就放心了。”
这一个多月经历的种种,恍若梦幻,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充实起来了,体味到一种助人后的幸福感。在航城,每天的生活都激昂澎湃,爱在热情的市民中传递,迸发出绚丽夺目的光芒,令心灵的天空五彩斑斓。梦亚酷爱这美丽的景致,深深地陶醉其间。在村坑村,纯朴的村民对她亲善有加,却又似乎敬若神明。梦亚心里曾掠过一丝惶恐和忐忑,但很快就被他们的虔诚所感动,暗自欣喜自己的行为很有意义,还包含一种无私的奉献精神。这才是生活,这才是有意义的生活。她感觉周身热流涌动,心中升腾起神圣而崇高的使命感:“奶奶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龙的。”
那天在航城车站,哥哥也挤在为他们送行的人群中。大哥在航城工作,三个哥哥都在航城外,知道梦亚要陪小龙去上海,都赶来了。大概看到送行的阵势,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就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四哥借摄像机拍摄送行人群的空档,递给梦亚一部手机,悄声说:“小亚,带上这个,经常来电话。”
梦亚是家的幺妹,上面有四个哥哥,分别比她大十二岁、十岁、七岁和五岁。父亲病逝那年她才六岁,哥哥弃了学先后外出打工,因为家里有个需要他们照顾的小妹妹。村里许多年轻人南下,邀他们一起去,他们不去,心里惦着家里有个需要他们娇宠的小妹妹。他们迟迟没有成家,有介绍的,有自己认识的,他们都推说妹妹还小,暂时不考虑个人问题。梦亚没有读高中,哥四人比自己当年失学更加痛苦百倍,他们生母亲的气,但更多的还是自责:四个男子汉竟然不能照顾好一个小妹妹。梦亚却哄着哥哥开心,说村小学校长让她去教书,正合她的心意,她从小就喜欢当老师。
去年梦亚说要出来打工,哥哥可高兴了。他们商量要给妹妹买个城市户口,梦亚拒绝了,她说农村户口城市户口都一样,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他们商量要给妹妹买个学历,找个比较轻松的文员工作,梦亚拒绝了,她说假的终归是假的,她要参加自学考试,拿到真正的大学文凭。他们商量要安排妹妹住在靠近大哥住的地方,可以照顾得到,梦亚拒绝了,她说要自立,就必须从独自生活开始。家里有这么个任性的幺妹,当哥哥的只能妥协。
想起哥哥,梦亚不由地笑了。嗯,在哥哥的眼里,我就是他们娇宠任性的幺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