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父母双双外出学习,便把我送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大伯家暂住。
大伯长着一副严肃的脸。那天他来接我,我很不情愿跟他走。
到了长途汽车站门口,他从上衣口袋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钱,递给卖瓜老板,换回一个不大不小的椭圆形西瓜,带我上了一辆大卡车。
卡车上没有坐位,挤满了高大的身体。我坐在西瓜上,婉若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林”中摇摆。好不容易到站,起身一看,西瓜裂开了好几条大缝,粉红色的水直往下滴。
抱着这个快要散架的西瓜来到大伯家,大妈亲热说:“看你们热的,把瓜切开吃掉。”
大伯冷着脸说:“西瓜被她坐破了,还能吃吗?”
大妈看看我,又看看瓜,嘘叹一声。
我低着头,愧疚看着自己的脚尖,真想躲进地缝。
几个月过去了。尽管大伯一家尽心尽力照顾我,可我还是很明白:这不是我的家。每天目睹堂妹在大妈怀里蹭来蹭去,我羡慕极了,躲在一边幻想:如果大妈是妈妈那该多好。
常常,晚上躺在床上偷偷流泪,我好想妈妈!
一天,大伯很晚回家,走到床前,看着我倦缩一团的样子,伸出右手轻轻握着我的脚丫,和蔼问:“想家啦?”
我胆怯看着他的眼睛,两行慈爱的光洒过来,融化了我心中的恐惧。那一刻我好想扑进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告诉他:大伯,我想妈妈了!
看着大伯家的邻居欢欢喜喜贴着对联,灌着香肠,我知道快过年了,心中充满期待。
年二十八中午,大伯从外面回来,笑咪咪对我说:“下午你妈来接你。”
我心中咯噔一下,激动的有些无所适从。妈妈终于来了!
默默吃着午饭,一向慢腾腾吃到最后的我,破天荒吃的最快。放下碗筷便不声不响在家里转悠。乘大妈洗碗的功夫,我拿着从一个角落寻来的旧布袋悄悄出门。
飞也似跑过小石桥,来到河对岸一个偏避河滩,那块沙石上住着一大片黑色的地皮菜,是前不久我和小伙伴们玩耍时发现的宝地。
我蹲在地上贪婪捡着,一小朵一小朵,柔柔的、软软的,仔细擦着背面的沙土,好像擦拭一朵精致的黑色小玫瑰。我要用它们装满我的心,捧给来接我的、日夜思念的妈妈,然后牵着她的手,带着这一大袋地皮菜回家过年!
争分夺秒,一片又一片,腿麻了,换个姿式;指甲塞满了泥沙,顾不上清理。不知不觉天黑了。看看齐腰高的大布袋已经变得沉甸甸,才站起身依依不舍往大伯家走去。边走边回头,留下我对这一大片带不走的“黑色小玫瑰”的深深眷恋。
提着沉重的布袋蹒跚走到后门,屋里传出妈妈的声音,立刻我的心要飞出胸膛。正想推门而入,忽然停住脚步,弯腰轻轻把布袋靠在门边的墙上,我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她看见这一大袋“宝贝”时会是怎样的高兴?
推开掩着的木门,只听见大妈高声叫喊:“回来了!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谢天谢地!”
屋子里站着好几个人。妈妈跨着箭步向我冲来,我以为她张开的双臂是要拥抱我,正要激动扑进她的怀抱,猛然看见她涨红的脸上燃烧着怒火,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拚命摇晃,边摇边咆哮道:
“跑哪去了?也不和家人说一下,玩疯了是吗?天黑了还不知道回来,我们到处找你!太大胆了,丢了怎么办?不想要你了!”说完又朝着我的屁股狠狠拍着巴掌。
我懵圈了,头有些发晕,像一张纸片在她面前飘来飘去。剧烈摇晃中上牙磕着下牙,咬的舌头生痛,泪水在眼眶打转。
大妈伸手拉着她说:“算了,算了,别打了,毕竟是孩子,说说就算了,别吓坏她。”
妈妈气乎乎说:“不打她记不住!担心她丢了,又担心赶不上末班车,真急人!”
从她们的对话中我才明白,她们四处找我,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妈妈只有一天假,当晚要坐末班车带我回家,末班车还有半个小时就出发。
大妈说:“别的不多说了,赶紧去车站吧,再晚赶不上趟了。”
妈妈匆忙应着,提着塞满了衣物的旅行包拉着我朝前门走去。正要跨出门坎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藏着的“宝贝”,挣脱她的手,转身飞快跑向后门。当我气喘吁吁把一大袋地皮菜递到她手上时,她楞住了,手中的旅行包掉落地上,表情瞬息万变,将我搂进怀里,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浸湿了我的头发。
大年三十,妈妈用地皮菜炒了好几种菜肴,热气在黑、白、红、绿间得意穿梭。这桌年夜饭因为渗透着地皮菜的味道而变得格外丰盛!
“好吃吗?”妈妈问。
我嘴里塞满了菜说不出来话,使劲点头。
妈妈说:”多吃点。“说完往我碗里夹了一大筷子。
我站起身,小手使劲握着筷子,颤颤巍巍往她碗里夹了满满一筷子,但是还觉得不够,紧接着又颤颤巍巍夹了满满一筷子。
妈妈微笑看着我,那微笑就像太阳,照进我心里,好温暖。
携着温暖穿过岁月走到现在。每年的大年三十,无论我在哪里,都会想起那一桌色味鲜美的年夜饭,和那一袋沉甸甸的地皮菜,还有香味缭绕中妈妈温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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