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
憨六一这个名字
我更愿意称他
流浪者
灵魂流浪者
因为他始终
在我的脑海中徘徊
在我的记忆里流浪
——题记
周六的晚上,一夜怪梦,醒来时,天色微亮。
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半天转不过神,隐隐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赶忙把妻子叫醒,兴奋地告诉她,我梦到憨六一了。
妻子半睡半醒,不知所云的望着我,半天才冒出一句话。
“大周末早上不睡觉,什么憨六一,今天没过儿童节啊”
说完便瞪了我一眼,躺下身子,扭头沉沉睡去。
这是我才想起来,结婚六年来,憨六一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而这个连同他的传说已经消失了二十多年的人,还有那个我本以为早已忘记的秘密,是如何悄无声息进入我的梦里,始终令我不得其解。
一、江湖
拾荒者,说白了就是拾破烂的。在我的家乡,一个北方小山城,拾荒者们或单兵作战、或三五成群,往往是破帽遮颜、邋里邋遢;走街串巷,风餐露宿,俨然一道风景线,街坊胡同里始终流传着他们的故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任何圈子都概莫能外。如果说拾荒者也有江湖的话,憨六一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他的穿着打扮,还是走在时尚尖端的。作为传统流拾荒者的典型代表,憨六一有一头蓬松的碎发,两脚不同的皮鞋,迷离的眼神、潇洒的步伐,再配上一年到头从未变过的破旧黑棉袄,就是跟今天的“犀利哥”比也不遑多让。
憨六一是他的绰号,真实姓名无从得知。窃以为,“六一”应该是他的小名,而“憨”则是用来说明他的神志是模糊不清的。就好像江湖里的好汉,都要有个诨名,好像没有诨名就没办法行走江湖一样,开口闭口一般都是“江湖上的兄弟们抬爱,送了个诨名XXX”。
这个诨名往往都是比较夸张的,有彰显他性情的,比如及时雨宋江。一句“好个及时雨宋公明哥哥”,我们就知道,送银子的及时雨又来了。也有突出他特点的,就像矮脚虎王英、三寸丁枯树皮之类的,当然,这个是我们当今社会不提倡的。
在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里,憨六一始终是奶奶哄我入睡、使我听话的杀手锏。很多时候,大晚上我不睡觉的时候,奶奶一句“再不睡觉我就让憨六一把你领走”,我马上便会老老实实地睡觉。
严格意义上讲,憨六一并不是特指一个人,而是他的一家人,也就是说,憨六一的全家都是拾破烂的,有憨六一的母亲、憨六一的弟弟、憨六一的妹妹等等,可能是因为憨六一长得最高的缘故,大家习惯把他们称为憨六一的一家,所以说,憨六一的拾荒事业,是名副其实的“家族企业”。
他们往往在傍晚时分出发,踏着夕阳的余晖,沿着三线建设时铺设、早已废弃的铁路向东而行,在垃圾堆里吃吃喝喝,在拾荒路上说说笑笑,一家人也算是其乐融融。
唯独不见的,是憨六一的父亲。
听奶奶说过,憨六一的父亲,是军区的大领导,早年忙于事业,离家数年,忽视了妻子儿女。他的爱人,一个农村妇女,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至于他们究竟为何会选择拾破烂这个行当,那便不得而知了。
只听说,后来憨六一的父亲事业稳定后,曾回来找过老婆孩子们,还曾把他们接到了自己身边,但是早已习惯了拾荒生活的他们,终究不能适应新的生活,他们再次返回故里,重操旧业。
当然,这是后话。
二、宝剑
言归正传,我与憨六一的唯一一次接触发生在一九九四年的夏天。那是我一年级的暑假,那是我一去不返的童年。
那年暑假,这个八岁孩子唯一的偶像,是乾隆四爷。在《戏说乾隆》红遍大江南北的时代,我最渴望拥有的,便是四爷的折扇和宝剑。当时四角一把的纸伞,我不知玩坏了多少把。很快,家人不再给我买纸扇,因为照我的玩法,基本每天都要买把新的。
随后,我将目标放到了宝剑身上。大家不要误会,可不是你们口里的“大保健”,而是“宝剑锋从磨砺出”的那个宝剑,用来行侠仗义的。在妈妈的单位家属院里,有个修摩托车的师傅,名字叫三奇。这个三奇叔叔,真是人如其名,确实是个出奇的人,他心灵手巧,乐于助人。在他的帮助下,我很快便拥有了第一把宝剑。
这把宝剑,由三合板铸成,古朴的剑身,写意的剑锋……好吧,其实就是无锋。但在我看来,向着乾隆四爷看齐的道路上,似乎又迈出了一大步。
这把宝剑,我基本是日夜不离身的,恨不得将他仔细端详、好好珍藏。要问我为什么,你们见过大侠和他的武器分开吗,那可是他们吃饭的家伙。本着这个原则,我的宝剑一直跟随着我,基本是形影不离。
印象中,那年的夏天似乎热的要命,知了没日没夜叫个不停。好不容易熬完了白天的汗流浃背。晚上,我和小爸睡在平房顶,宝剑就睡在我的枕边。张开双眼,感觉星星触手可及。闭上双眼,似乎已成一代大侠。美好的暑假,加上美好的宝剑,啊,生活简直太美好了。
然而,美好的时光始终是短暂的。
半夜醒来,走到房檐前小解,我信手耍着宝剑,迷迷糊糊中,一不留神,宝剑脱手掉下去了!当时我着急的连尿都没撒完,赶紧把小爸喊起来。
“我的宝剑掉下去了,怎么办”
“大半夜黑咕隆咚的怎么捡,明早起来捡回来就行了么”
小爸嘟囔着嘴翻了个身,接着睡去了。我极不情愿地躺下,默默祈祷着我的宝剑不要被别人捡走,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好了,这下关键的问题来了,因为睡着太晚了,第二天醒来,日头早都已经照屁股了。扭头一看,小爸早出门了。我一把套上短裤,短袖都顾不上穿,从平房上爬梯子下来,就往门外冲。火急火燎窜到平房后面的胡同里,结果傻眼了,地上哪里有什么宝剑。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大叫,但当我直起身子,扯开嗓子准备大喊时,却看到了前方胡同口有个黑影,他背着一个蛇皮袋,右手拿着一根木棍似的东西,百无聊赖地耍弄着。
我硬生生收住了嗓门,定睛一看,老天爷,那不是我的宝剑么,那个黑影,我的天啊,那不是憨六一么。
一时间,心跳都快了起来,这可怎么办。憨六一不是总在废弃铁路的外侧活动么,怎么到这边来了,憨六一不是总是昼伏夜出么,今天怎么大早上出来活动了……我该怎么办,回家喊大人来么,父母小爸都出门了,家里只有奶奶,指望她去追讨宝剑么。
不行不行,你小子是侠客啊,不是说过剑不离身么,不是说过行侠仗义么,连你的宝剑都要不回来,还怎么行走江湖。
想到这里,我一咬牙:跟上去,必须把我的宝剑给要回来。
三、尾行
打定主意后,我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好在憨六一忙着找寻破烂,行进速度不是很快。我便装作闲逛,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等他转过胡同口,我快步跑了过去。到了胡同口,我放慢步伐,靠在墙边,偷偷往外瞄,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他停留在胡同口外靠近铁路的垃圾堆,显然我对他的吸引力没有垃圾堆对他的吸引力大。
今天的憨六一似乎有些一反常态,他没有和家人同行,而且违背了自己平日的作息时间。他竟然穿了一条牛仔裤,你们没看错,确实是牛仔裤,不过似乎有些不合身,走路的时候看起来有些不舒服。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知了又开始没完没了的叫起来。我更加确认了他的身份,当然,我的宝剑还攥在他的右手中。
接着,令我吃惊的一幕出现了,他开始用我的宝剑在垃圾堆里翻找破烂,似乎是忘记带钩子了,或者他觉得这把宝剑用来翻垃圾比较趁手。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我当时内心深处涌现出的杀气,一代大侠的宝剑,既然被你用来翻垃圾,天知道我当时怎么忍下来的,心里默默对宝剑说,你且忍耐,委屈你了。
憨六一从垃圾堆里找到一些宝贝后,心满意足地把他们塞进蛇皮袋,扎紧箍好,开始向铁路外侧行进。我待他走出十几米后,从胡同口晃出来,拔了几根狗尾巴草,跟了上去。是的,我要给他我只是去逮蚂蚱的假象,不能让他怀疑我跟踪他,一代大侠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来到铁路外侧,这边全是庄稼田地,没有垃圾堆,憨六一慢慢加快了步伐,向着他一贯的方向——东边行进,不变的是他的右手依然攥着我的宝剑。
这可把我害苦了,我要一边暗中注意他的动向,一边假装我是个逮蚂蚱的孩子,早上起来连水都没喝的我,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坚持住”我暗暗告诉自己。
就这样,应该过去有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了,我和他始终保持几十米的距离,翻过南墙,越过铁门,进入三线建设荒无人烟的老厂区里,废弃的火车车皮像病人一样躺在铁轨上。
我的心跳再次快了起来,惦记着我的宝剑,我连害怕似乎都顾不上了。
这时,铁路旁南墙外的路上突然想起一声汽笛,我下意识的扭头一看。
等我回过头时,憨六一,他竟然不见了!!!
四、冰火
这一下子变故太大,搞得我连逮蚂蚱的戏都演不下去了。
毕竟是八岁的孩子,我一大早不吃不喝,连上衣都没穿,跟着你个拾破烂的,还要假装是在逮蚂蚱,无非就是想要回我的宝剑么,老天爷你至于这样捉弄我么。这个破厂区,铁轨锈了、车皮锈了,似乎什么都是锈的,只剩下两个大烟囱,嘲笑似的望着我。
一种无力感爬上身躯,我一屁股坐到了铁轨上,把手里抓的一串蚂蚱全丢了,随手拾起枕木里的石块,向着车皮发泄似的砸去,我似乎快要放弃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绝对超出了我的想象。
一个黑影从离我不远的火车车皮后面挪了出来,是他,是憨六一,这是他第一次直视着我。我浑身的神经都绷紧起来,似乎连知了的叫声都变得不是那么刺耳了。一瞬间,关于憨六一的种种传说如洪水猛兽般袭来,他脑子有问题,垃圾堆逮住什么吃什么,他还拐卖小孩呢……
我本能捡起一块石头、扭头就跑。跑了没两步,又想起了我的宝剑,便咬紧牙关又转过头去。手里攥着块大石头,我有了一些安全感。而憨六一还是那样,站在火车车皮跟前,他的右手背在背后,使我无法确定他手里拿着什么。
因为我朝着太阳,有些反光,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感觉他好像朝我笑了笑。接下来,我看到他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欲言又止,我则马上往后退了一步,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我便扬起右手,准备拿石头砸向他。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这场对峙很快便分出了胜负。憨六一无奈地往后退了两步,缓缓地把右上从背后移到身前,他的手里依旧拿着我的宝剑,我终于看见了我的宝剑,那一瞬间,仿佛那真是一把绝世宝剑一样。憨六一把宝剑平放在地上,又抬头看了我一眼,转身背起车皮后的蛇皮袋,一深一浅地走了。我顾不上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我的宝剑“拯救”回来。
失而复得的心情,真是叫人难以忘怀。然而,我的宝剑却变样子了。准确来讲,他变得更符合“宝剑”这个称谓了,在剑柄尾部,不知道谁给他拴上了殷红色的剑穗,我随手舞了舞剑,剑穗跟随着剑身的舞动而摇曳,就好像一位舞者,终于有了一双精美而合脚的舞鞋一样,宝剑一下子也变得高大上了起来,即便这双舞鞋有些脏……不远处,憨六一一如以往,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越走越远,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那随风舞动的殷红色剑穗,好似憨六一与我,一个八岁孩子的默契约定一样。
五、怪梦
暑假结束后,我顺利升入二年级,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很快就过去了。而那把宝剑也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终于不知所踪。
开始的一段时间,我总是满世界的寻找他,直到后来,我自己都开始搞不清楚,我是要找宝剑,还是要找憨六一。
几年后,我开始明白,宝剑和憨六一都被我弄丢了,他们已经跟随着一九九四年的夏天,一起消失了。
以后还会有很多夏天,但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再也不会来了,就像宝剑、憨六一离我而去那样,即便再有宝剑、再有拾破烂的,也不会是我的宝剑,我的憨六一了。
而在周六晚上的怪梦里,其实我梦到憨六一笑吟吟的望着我,手里拿着那把宝剑,还有知了肆无忌惮的叫声,和一九九四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