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群跳跃的乌鸦,迎着寒风自由地划过四角的天空。在世俗饱含憎恶的目光里,自得地在城市的尖端,看见漫天的樱花或雪花交替着坠落。
在还没入冬之前,东丸就开始满脸迷醉的样子扯着我们说:“诶我总觉得那个女生在看我啊。”顿了一下,他又略微流露出几分怀疑,“她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我盯着他那个打了半折的泷谷源治发型,内心挣扎许久决定要不要对他吐露残酷的真相,最终还是不忍心看到他又回到满腔颓丧的模样。只得站起身来,走出去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胆去爱吧。”
——“要是你的头发可以再非主流点估计会有更多女生‘喜欢’你。”顺便腹诽了这么一句。
东丸在我们眼里永远是那么奇葩的一朵烟火,所以我们都习惯了将他说的话当做一句玩笑来听。又或许,对于已经吸过烟、喝过酒、旷过课的人来说,再来一样早恋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我们放心地让他大胆去爱了。
就像一群电线杠上无聊得发慌的乌鸦,唆使着一只无畏的同伴去叼走屠夫砧板上的肉块,抖着羽毛发出唯恐不乱的聒噪声。
光棍节的前两个星期。
“帮我画张头像吧。”东丸的手拍向我的肩膀,脸上挂着一副讳莫若深的笑容。
“嗯?”我扫开他的手,看向眼前递过来的这张白纸,“我又不是魔漫相机,用你的苹果自拍去。”
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把玩自己的手指。“可是,手机不能印到信纸上啊。”
“你要写信?”
“嗯啊。”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是一条蛇窸窸窣窣地滑进袖口,又或者像是被一道小小的电流咬了一下指尖,身体里的细胞,每一个,都在一瞬间被唤醒得绷紧,亢奋地律动着,将一种名为“好奇”的情绪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各个角落。
似乎一点没有在意到他的回答会给我带来的巨大反应,他仍是低着头等待着我的回应。
“画在情书里的自我介绍?”我盯着他,似笑非笑。
他终于流露出了那种少见的不好意思的干笑,打了个响指,点头道:“就是写给那个女生啊,我前阵子跟你说过的那个。”
“哦,那个啊,”我一边心虚地应着,一边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那些被我自动略过的废话,“你是说,那个总是偷偷看你的女生?”
“对啊,我决定了,要追她。”他的表情认真得不像是在开玩笑。
好吧,我无力地扶着额头,觉得真是被他打败了,很彻底的那种。然后瞄到不远处正在窃笑的楷子不断地对我使着眼色。
电线杆上的乌鸦们交头接耳,抖动着暗淡无光的羽毛。
“好啊,”我拿过了白纸铺开,嘴角勾出晦暗不明的弧。
东丸转过身去,朝着楷子比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又侧过来对我说道:“嗯记住不要言情画风不要非主流画风,把我画作阳光干净的卡通形象就可以了。”
“知呐知呐,等下拿给你。”
我总觉得我们像是同一个囚笼里的飞禽。
有的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运,成为了浑浑噩噩的鸡鸭。
有的人嘻嘻哈哈地嬉戏玩耍,像画眉般聒噪不休。
有的人愤怒地撞开了笼门,化作大鹏升到苍穹离开了我们。
有的人沉默地望着笼外,发出一两声凄冷的鸦鸣。
我们就是这么一群乌鸦。
后来我和楷子听到东丸跑过来冲着我们高兴地喊“成了成了”时脸上唯一的表情只剩下目瞪口呆。
那是二零一四年光棍节的前两天。
可是,只要它是美好的、真正的、充满温情的,再怎么令人目瞪口呆也无所谓了吧。
看着东丸一点点地改变着。
答应了她不再旷课,不再吸烟。
开始认真地做起笔记,甚至努力地学会去关心一个人。
一点点地焕发出光彩,从眼眶深处燃起的点点星光,连成了一个巨大而沉默的矩阵。
——“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聊多点啊”
——“你说要是送这个过去她会不会很感动”
——“诶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啊,喜欢一个人时反而很难记起她的模样,其他不相干的人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像个刚刚涉世的孩子,对着感情中每一枚细小琐碎的杂屑都小心翼翼地端详,发出喜悦或悲伤的长叹,怀着一些莫须有的哀怜,做着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即使在我们这些旁人看来显得荒唐可笑。
但是,作为很好很好的朋友的我们,心里还是那么的开心啊。
沉淀在这所有的粗糙与坚硬之下的,
是由衷的开心。
但这一切都很快地重重砸了下来。
在那个姓吴的出现之后。
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天了。或许真的是太过漫不经心或事不关己,之前我并没有认真地去看清那个女生的面容。可是在那一刻,视线突然散开又聚拢,令我在恍惚间无比真实地确认了,那个站在一个男生身边眉笑颜开的女生,就是东丸的意中人。
略显矮小的身材,被风拂过的飘飘长发,笑得花枝乱颤的她。
并不算高的身板,高高挺立的鼻梁,同样笑着的他。
站在了本属于东丸位置的,那个人。
说是撞见,其实也只是我单方面的注视吧。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指天画地,间着发出一两声刺耳的大笑,亲密的目光在彼此的脸庞上交织流淌,以及越靠越近的身影。
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见远远的走廊里望过来的一张脸孔。
东丸的面庞,面无表情。
并没有我想象之中应有的那般,脸上蕴着浓得化不开的冰冷或忧伤,消融在同样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之中。
可是,只是那般的面无表情,令人看不出喜怒哀乐,却更令我觉到一丝心悸。
乌鸦长久地伫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在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目光迅速找到了已经回到位子上的东丸。
他双臂交叉,趴在桌面上。眼前的iphone6开着,欧冠球场显眼的绿茵茵光束在沉默的眸子里来回滚动。并没有因偶有的进球而焕发出熟悉的应有的光采,他只是这么一言不发地坐着,对机壳里传出来的人声鼎沸仿若充耳不闻。
突然的,我觉得教室里头顶上的日光灯有点刺眼。
东丸关掉手机,抬起头对着我说了一句:“我想打他一顿。”
我下意识地看向他攥紧的拳头。片刻的沉默。
“有问清楚吗?”
“我不知道,”他抓着那一头刺发,“她说只是朋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突然患上了失语症,努力着却搜寻不到一句合适的措辞。大脑里所有的声音回荡开来,变作一记重重的钝响。
“我不知道。”他又小声着重复了一遍,身子瘫软在桌子上。
神色终于饱含忧伤。
后来的那几天本应是这个故事的高潮所在,但不知怎地,时光与情绪却将它们在我的脑海里裁剪成了大段大段的空白,我总是下意识地想要记起某一个细节,最终浮起来的却只是那么些残骸剩骨。
就像是一部完整的影片,被截取得只剩下几句旁白,几段台词,几个动作,几个转场,和一首悲怆悠长的主题歌。
支离破碎。
一天后东丸告诉我那个女生已经让姓吴的以后别找她了。
两天后我们又看见了那个男生站在了她身边。
无数的光点逆流回星空,将天边照耀得熠熠欲燃。一点一滴的情绪,将细胞上的每个突触刺激得绷直,迅速而疯狂地消化了理智,演化作一股无始无终的冲动。
想尽全力去跑上几千米。
想声嘶力竭地吼出来。
想大口大口地咬冰棍,将冰碴混着泪水塞进喉咙里。
想往某个人狠狠地挥出拳头。
我一直矢志不渝地相信着,每个人的内心都潜伏着这么一个自我,渴望着将对过往的失落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迷茫,通通发泄做挥出的拳头,将梦想与希冀,青春与热血,彻彻底底地祭奠。
它是最懂我们的洪荒巨兽。
时间定格到星期四的中午。
被打了的那个男生躲在一名较显强壮的男生后,冲着我身旁的东丸尖声叫道:
——“我跟她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她只是叫我活动课别找她又没说其他时间不可以。”
——“我对人的态度跟你不一样。”
——“操你妈。”
肃穆而寒冷的空气里,我们四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对峙着,不动声色地绷紧着肌肉,微微的兴奋感充斥在皮肤上的每处角落。
只有那个男生尖细得如鸡鸭般的声音喋喋不休着,经过宿舍里这逼仄的空间回馈后更为刺耳。
再往后,就是那场最后的约战了吧。
小卖部门前的阳光异常明媚。空荡荡的球场只剩下一个篮球落地的声音。
涌过来的人群将阳光裁得支离破碎,彼此踩着对方的影子。
红色的帽衫,白色的校服,黑色的板鞋。
东丸踹出去的脚,楷子冲上去的身躯,我伸出去抓取的手臂,还有少年们用肢体交叉搭建的荒诞景象。每个人的神情,愤怒,惊讶,冷笑,全都被拉长得毫发毕现,在这巨大的漩涡中被搅成一股熟悉而狂热的气息。
像是被按下了慢放,所有人的动作在我眼里似乎变得晃晃悠悠,拳头与腿脚们都沿着各自的轨迹向目标义无反顾地前进。
然后,是被突然按下的播放键。
突然散开的人群。
突然搭在东丸肩上的那只手。
突然后退逃进小卖部的另一名主角。
我迷迷糊糊地观看着这突然加快了的世界,在恍惚中被阿堃一手拉走,随着喧嚣的人流四散奔走。回头看见被政教处主任按着的东丸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孤零零地站在场地的中央。
同样懵了的楷子就站在不远处,攥着双拳,脸上是那种怒极反笑的表情。奔走的学生们折返而至,围在一边冲着小卖部里发出不屑的嘘声。催促的喊叫,竖起的中指,和愤怒又无奈的嘲骂。
而那个姓吴的,迟迟没敢露面。
直至最终,主任领着东丸和那个男生,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现场。
东丸在走的时候,才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面无表情。
我只是看见他脚步底下的深深落拓。吹过来的冷风不由得使我抱紧了双臂。我走过去捡起了他落下的书包,深吸一口气,在跟上去之前,同样回望了最后一眼这阳光明媚的地方。
热闹,又荒凉。
我们太容易被冲动吞噬尽理智,以为即将成年的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自己的世界,直至我们被笼门的倒钩割得遍体鳞伤时,才回想起我们的世界,不过是囚牢里的一方天光,
那个关于乌鸦寓言的结局我到现在还记得:
屠夫的手按住了那只狂妄的乌鸦,在砧板上拔光了它所有的羽毛。
在后面是怎样的结局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在这个巨大的囚牢里,鸡鸭们把它视作“学霸与非主流间的无聊决斗”,画眉们当做话资谈论争吵不休,乌鸦们仍守望着远方的天空,偶尔垂下眸子,将头深深埋在羽毛里,发出一声长久的微不可闻的叹息。
无论是班主任趁机落井下石的主动反映,
还是那个男生家长的精彩“表演”,
还是她的那句“我对两个都没感觉”,
都不重要了吧,我想。
为你,他傻得太不值得。
傻到大冬天笨拙地冲好一杯热奶茶直接给你送去,
傻到中午不回宿舍只为溜进教室用巧克力在桌子上摆出你的名字,
傻到掏心掏肺地给你送东西甚至为你大打出手。
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句你对外人的托辞。
年少轻狂的我们最受不了背叛与欺骗。
而今我们继续无聊地站在电线杆上,沉默地望着那只跌跌撞撞飞进落日里的乌鸦,
不知夕光吻红了谁人眸。我们就这样,长久地抖落这漫长的时光,耸起了肩膀缩着脑袋,迎接这一年的第一轮寒流。
任凭雪花缓缓飘落,染作一排排雪白的寒鸦。
只要可以继续守望远处那一方天光,只要可以对自由对青春对梦想还抱有一丝希望,只要血液依旧温热地流淌在这不屈的身躯里,
那么就,飞翔吧,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