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和小鱼是两姐妹，江是姐姐，鱼是妹妹，江比鱼大五岁。
江常常臭着脸对鱼说：“爸妈咋那么偏心眼呢，他们肯定早知道他们要丢下我们，就想让我养你。不然怎么不叫我大鱼或者叫你小河小溪啥得呢”？
“我不管，爸妈说了，江就得养鱼，你别想丢下我！”
一
是的，江和鱼的爸妈不在了。他们随着一辆旅游大巴飞下了去看海必经的那座破桥。
桥下面没水，只有些尖锐的像要刺破天的大石头。大巴摔扁了，石头的好些尖尖也摔平了，车上的二十多个人也摔散了架。
那天当那个胖警察领着鱼到学校接江时，江有点哆嗦，直觉有大事发生了。
结果真是天大的事，他们说躺在哪儿的那两个被摔得像破布的人是她们的爸妈。江和鱼没有上前，她们都不相信那个骂起人来气壮山河的妈妈，是那个只来得及说了“江养鱼”三个字就再无声息的女人。好像她留着口气就为了说这三个字。
那个男人倒是有点像爸爸的，只是被拼凑起来的肢体比平时更显得唯唯诺诺。他已毫无气息，就像他一向在家里可有可无的表现那样。
江呆立了一会儿，突然用提着的书包砸向了他。她恨他，他如果也像隔壁军的爸爸那样威武，动不动就把军妈打得吱哇乱叫，他们就不会因为只是她妈的一个心血来潮，就丢下她俩坐到那个观海一日游的破车上。
江的举动让哭泣着的那几个本来就寥落的亲戚都愕然了，但谁也没说话，他们一向都知道这个大丫头的厉害的。要说这个家里唯一能让那个俗不可耐的女主人有所顾忌的人就是她了，她话不多可只要她斜着眼睛说一句“丢人”就能让她那个不懂事的妈好好的收敛几天。
这时候醒过神来的鱼哭了起来，用尽了十岁孩子能用的全力。她的哭声像一块玻璃突然被重击破碎时发出的巨响，然后细碎地扎入了人的耳朵直刺心里。
江受不得这种扎人的疼痛，把鱼从胖警察的手里抢过来一脚踹地上，怒吼：“闭嘴，再哭一声我就把你打成死鱼。”
鱼的“碎玻璃”刺进了人们心里还没来得及穿出体外，就被憋住了，如喉中之鲠。
二
后事潦草而仓促，一个朴素的木盒子就总结了他们平淡无奇的一生。可江和鱼的后事却让政府和亲戚们犯了难。
舅舅和姑姑一个劲的比惨，好像没钱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起先，江和鱼以一个月为限轮流的在舅舅和姑姑家暂住。姑姑和舅舅的不宽裕客观点说也不是比出来的。他们都和他们死去的姐姐哥哥一样，在这个四五线的小城市里的小工厂做工，挣着吃饭穿衣的钱。不然隔着一两个小时车程的那片破海也不致于让那个不着调的女人非要去看看。
两家和警察商量，要不一家一个，赔偿金抚养费也一家一半。可看着江那毫无寄人篱下的眼神，还有鱼连睡觉都必须抓着江的手的现状。他们在对着胖警察叹气的同时也暗暗的舒了口气。毕竟每天扑面而来的现实生活，实在是容不下这么绵密漫长的亲情。再说了钱是有限的，可日子却漫长和未知。
后来胖警察把她们领到了孤儿院，十好几个人住一个屋，这些被生活舍弃的孩子过早的谙熟了生活的规则。在大人们面前卖着萌讨好着，单独呆着时眼神又充满着空寂。他们看起来和气的外表下满是森严壁垒的防备和疏离。
鱼不懂，她很怕她们，她看到每个孩子都有好几张脸。鱼就躲在江的身后，和谁也不说话。
江瞅了瞅鱼说：“以后只能穿我的旧衣服，吃蔫了的菜，不好的水果，还要刷碗、收拾家、自己去上学、能不？”
鱼说：“能！”
三
于是她们回家了。于是从那天起十五岁的江成了一家之主。她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爸爸妈妈的骨灰放到他们想去的海里。江很纳闷，人活着时只能住着破房子，怎么不在了干脆连个住的地方也没了。本来也可以放在家里，可江不愿意。她不想承认那两个血肉模糊的人是他们，他们在她和鱼的脑子里呢。和原来一样不体面，但温暖。
那个胖警察带她们去，舅舅和姑姑骂江薄情，说她有钱不给爸妈买墓地，想当嫁妆呀？他们想着她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就得把一家之主应当担得都担起来，包括他们的冷言冷语。
胖警察说：“你们有钱就给他们买一块，没钱就闭嘴！”
江没理他们，她和鱼找了块儿红布把那个木盒子包了起来。
坐在车上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鱼总是尝试着抓江抱着盒子的手，江不耐烦的甩开了。可过一会儿鱼又试着去抓，江狠狠的瞪了瞪眼，鱼执拗的把手贴上去抓着江的大拇指。江急了，对着鱼的脚就踩了下去，却踩在了一只大皮鞋上。那张胖脸黑着，胖手用劲的揪了揪江的马尾，江泄气了。身子往后一靠，用一只手护着包裹。
途经那座桥时，江和鱼闭上了眼，一只胖手覆在了姐俩的手上。
江想如果这时候车子再飞起来就好了，她就不用管身边的这条鼻涕虫了。可她又一想，不能，还有那个胖家伙呢，他如果也飞下去了，他家那个胖儿子还不得饿死呀？想着别的孩子有可能比自己还惨，她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到了海边，江看了看觉得有点失望，这就是他们想看的海吗？
海风凉薄的吹着，海水蓝汪汪的泛着黑气，海面大的好像没了边，海浪翻卷着扑向沙滩，好像要吃人似的，还吐出脏兮兮的泡沫。
海边的人不少，大多是家人带着孩子的。每个浪头打来，都会惊起那些大人和孩子矫情的尖叫。江撇了撇嘴，本来就等在哪儿等海浪拍在身上的，海浪打来了却又要做出受惊状。江紧了紧鱼的手，“啊呸”！
马尾又被胖手揪了揪“有本事自己把自己过的高兴点，怂样！”
江扯回了自己的马尾。人太多，江觉得不适合把爸妈搬出来吓唬人，她抬起眼皮看着那张胖脸。胖脸把盒子放下仰面倒在了沙滩上。
江拉着鱼僵硬地站在沙滩上，突然觉着这样子有点傻，也倒了下去，鱼被带得坐在了那颗胖肚子上，三个人笑了，风突然柔软了下去，孩子们的嬉笑声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过午海逐渐得平静了下来，海滩上的人都在捡着什么，鱼爬起来伸长脖子看着。胖脸用手指捅了捅江，江不耐烦的翻了个身，胖脸继续捅。江无奈地爬起来踢了鱼一脚，胖脸盯着江，把脚抬了抬，江跳着脚拉着鱼跑远了。
沙子里有好多五颜六色的贝壳，很快鱼的手抓满了，江把衣服下摆翻上来用手抓着，鱼放空了手又弯腰捡起来，江跟在后面一脚一脚地踢着沙子，每每的踢起来的沙子打在鱼的屁股上，鱼就回头斜她一眼。
鱼走着走着好像发现了什么，蹲在哪儿半天没起身，江走过去俯下身看她。鱼前面有一枚灰扑扑的小贝壳。江“嗤”了一声，正要站起来，突然从贝壳下面伸出了黑呼呼、毛呼呼的八只脚。江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沙子上，贝壳撒了一地，鱼嘎嘎的笑了。
鱼抓着那只已经把腿收进贝壳的寄居蟹，江又把贝壳捡到了翻起来的衣服里。两人走回到胖脸身边，鱼掰开胖脸的手把那枚小贝壳放在了他的手心里，小家伙受了热又突然的伸出了脚，胖脸一惊，下意识地把贝壳远远的扔了，鱼和江又乐了半天。
太阳慢慢地靠近了海面，人逐渐少了。天空和水面都红通通的燃起了火焰，温暖的像一所大房子。江把那个盒子放进了水里，盒子一漾一漾地走远了。
她们远远得坐在石头上看着盒子逐渐地融进了那片火红里，胖脸用手机记录下了这一刻。
这也成了一种仪式，每年的这一天他们三都来到这片海滩，胖脸给她们拍一张热烈的背影图。
后来回去后胖脸把像片放大了挂在了她们家的墙上，还和鱼把那些贝壳粘在了照片周围。胖脸说这相片叫“绝不悲伤”。
四
谁也拿日子没辙，你喜欢过，它也不拖慢脚步。你不想过，它也不会飞奔而去。
过了暑假，江升入了高一，鱼也该念五年级了。高中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是寄宿制。江不住校，每天清晨和傍晚江都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家。天气好时，江高高的马尾就着晨光和晚霞在微风中飞舞着，有时候还有响亮的口哨声旁若无人的随着车铃盘旋。下雨下雪有点惨，江要不像个雪球，要不像个水球，滚回家时，鱼递上热水说是“拯救落水狗”，江把鱼挤在墙角里蹭她，说这叫“雨露均沾”。
鱼经过一个暑假姑姑和江骂骂咧咧的教导，每天早上吃完江早起做的早饭，收拾完，再把姑姑给做的主食从冰箱里拿到冷藏箱解冻。江头天晚上给炒的菜也放在哪儿。中午时间紧，坐公交回来只要热一下就能吃了，一点也不耽搁。唯一让她不满的是江做的饭比妈妈的差远了。可江说妈妈做的也难吃，鱼好像把那难吃忘了。
她偶尔抗议，江就以不给她梳小辫相威胁。好在这味道江也得吃，还每每地边吃边骂菜长歪了味或姑姑教导无方。鱼一想起江的懊恼劲就忘了菜难吃了。
早晨江要上学，起得早，走时把鱼喊起来给她扎上小辫，让她吃早饭，还威胁她不准再躺下，要不迟到了如果老师叫家长，就让那个俗气的舅妈给她去。所以鱼的早上时间是比较宽裕的。等走到早市，正好早市快收摊了，姑姑说过，这时的菜又新鲜又便宜。
鱼把一天的菜买好了挤在书包里，苦恼的是好多菜有味道，于是她们教室的味道就随她家一天的菜而定了。有几个女同学叽叽咕咕说怪话，鱼就给她们翻白眼，反正老师容许的，谁也管不着。
还有几个坏小子在放学路上截她，还按当天她买的菜给她起外号，白菜就叫白菜头，韭菜就叫臭韭菜。鱼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又掂量掂量书包的份量，打不赢，跑不掉，实在不能算是势均力敌。只能装做没听见。可这种事常常有，鱼像被“搁浅”了。
有天晚上江回来，鱼说：“你得给我打他们，要不我不买菜了。”
“切，威胁我？我让你打幼儿园的孩子，你干吗？打不过就想别的辙。不买菜也行，那你就顿顿吃姑姑的黑馒头，我反正在学校能吃上。”
“爸妈让你养我的？”
“切，他们还说养我呢？除了自己谁说养你都别信。”
早上江给鱼梳辫子时说：“他们不是嫌味儿吗，那就给他们个更味的”。鱼眼前一亮。
下午放学，鱼在装酱豆腐汤的饮料瓶盖上扎了两个小孔，当那几个坏小子又嚷嚷时，她把他们滋得像老师讲的那个成语“鸡飞狗跳”。
可她忘了老师还讲过“气急败坏”这个词，当那几个坏小子龇牙咧嘴冲过来时，她只想着把头护住。
“吆，你们几个挺厉害吗！明儿跟着姐姐混吧，咱专找那小女孩儿啊，老头老太太下手，多有能耐啊。走，姐姐得和你们老师表扬表扬你们。咱是做英雄的料啊！几个男孩子打一个女孩子，长大了肯定会有大出息。”
“她拿东西滋我们。”
“你们要还敢拦她，明天咱换臭豆腐的，姐姐亲自来。”
傍晚了，晚霞又烧遍了天空，江给鱼背着大书包，鱼走在她旁边，江时不时的吹个口哨，鱼时不时跳跃的走几步，就像她们班那个骄傲的班花一样。夕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很舒服。
五
墙上的照片已经有四幅了，相同的火红色的大海，不同的是背影中的女孩儿们已经有点初长成的窈窕样了。
江要去那个她们看海城市的师大去读书了，舅舅说这命就是注定了的，江就得养鱼。江读书不灵就给安排考了个师大，学费低，国家有补助，还好就业。这样学习灵光的鱼就可以可着学习劲考个好的了。念书的城市离鱼也近，星期天回来还能给鱼拾掇拾掇。
江觉得舅舅真幼稚，命运如果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那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如果真有上天，她只希望它不给她深思熟虑后安排的道路添乱。不过添乱也不怕，最难预料的事已经过去了，再来什么都当报之以歌。
江说：“这两年你得去姑姑和舅舅家，我会给他们生活费的。上高中就能住校了。”
“寄人篱下和当家作主，要是你，你怎么选？”
“你得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晚上得自己睡。”
“我能学会，晚上我把电视和灯都打开。”
“我去念书是不想只是把看个海当成奢侈。”
“人们都说我比你聪明，我做的只能比你好。一个师大我还真看不上。”
“切！我是你姐，你得听我的。”
“你说了，谁说养你都别信，我信自己。”
“好吧，我把电费充得足足的，我星期天就回来。”
“我想要个手机，能视频的那种。还得给我安个网”
“你这是赤裸裸的打劫。”
“切，我这是有恃无恐的要挟。”
“胖叔，舅舅，姑姑都是亲人，求亲人不丢人。”
“嘁，打肿脸充胖子是你的作风不是我的。我要把她们使得团团转，特别是那个小气的舅妈。”
“能的你，从今晚开始，睡觉不许拉我手。”
“就不，你走了，我买个猪蹄拉。”
“嘻嘻......”两个人笑得没心没肺。
六
大学生活对江是个全新的开始，她通过接触同学们感知了世界的博大。也知道了生命的莫测。
人们背景不同，生活环境更是千差万别，谁也不知道生活会给人们安排什么？选择在有限的条件下最大程度的过好自己，并为之付出努力总是没错的。
读了好多书的江变得柔软了起来，她不再刻意的装出不在乎。同学们问及家庭情况她也会坦然告之。
实情吗，没啥可隐瞒的。致于怜悯，同情，歧视那是别人的选择。自己只要感念人之所助，看淡人之所恶就行了。
上大学后每天早晨她都会给鱼打个电话，鱼听到后挂断，然后用微信给她回个笑脸。
晚上鱼躺下要睡时给她发个困倦的表情，她回一个抱抱小人，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过星期天时江回去看鱼，放假时鱼就来看江，江打工鱼就跟着，忙时搭把手，不忙时就写作业。晚上回江宿舍睡觉，鱼依然拉着江的手。
不管经历过什么，日子总是在一天天的变好，生活中别人看起来戚戚然的事，在她们这儿都能嗤之以鼻。只要不觉得难熬，日子其实过得很快。
江毕业了，她在她和鱼读高中的学校当了老师。这时的鱼就要上高三了。
她们和胖叔又来到了海边，她俩又坐到了海边的大石头上，夕阳红的还是那么热烈，海水还是如烈焰般涌动着。
她们都穿着江用第一笔工资买的白衣服，江还买了两个包，背包是给鱼的，小坤包是买给自己的，她还烫了头发，鱼也换了个新发型。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
鱼说：“爸妈，江注定了要养鱼的，鱼需要江时，江就回来了。”
“嘻嘻，爸妈，其实江也需要有鱼的，有鱼的陪伴江的生命才有意义。”
“嘿嘿，我咋听你这样说话这么别扭呢？你还是骂我吧。”
“切，人总是要长大吗，现在不需要用色厉内荏来掩饰不安了。从现在起让你尝尝当大小姐的日子。”
“保证做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晚上不拉你的手了，我得自己学会飞翔。”
“嗯，想飞就可劲的飞，咱现在也是有收入的人了。”
“嗯，我想试试我最大的可能，飞累了，我就会停下。”
“好，我给咱四个人守着这个家。”
一个胖胖的男人又给她们拍了张合影，他说这照片不用再叫“绝不悲伤”了从此就叫“启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