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心里的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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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7月,我第一次见到朴一。
  
  那年,我刚满15岁,初中毕业。父亲说,找个家教帮你先熟悉一下高中的课程吧。我说随便,你安排。
  
  然后,朴一就出现在我家门口。
  
  朴一来的时候,是傍晚,余晖里凉风习习,天蓝蓝的,西边挂满云彩。他站在大门外,穿着白衬衣,斜背吉他,手里提着行李箱,很吃力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行李箱里满满的全是书。
  
  我开了门,想帮他拎吉他。
  
  他笑一笑,不用了,谢谢。棱角分明的脸廓掩饰不住他眼神里七月明媚的忧伤。
  
  进了客厅,父亲指指我,这是我女儿,叶子。以后就麻烦你了,小孩子家家,要是冲你发脾气,你千万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我当她是妹妹一样。
  
  哈哈,那就好。父亲很满意地笑一笑,然后对我说,这就是你的老师,朴一。以后要尊重他,不许乱发脾气。
  
  就这样,我知道了这个背吉他的大男孩叫朴一。那天是七月十八。
  
  父亲把二楼向阳的那间房子给朴一当做临时住所,窗户正对小楼外面繁盛的树木。那个假期,朴一一直住在我家里。


  
  朴一来的第五天,大雨。
  
  父亲说,看样子这雨得下好几天,茶店里的生意可能要冷清一些了。
  
  我说,那你正好在家里陪陪我。母亲走后,你一直很少理会到我。
  
  他楞一愣,看着窗外雨帘,出神半晌。也好,你叫朴一来一起坐坐。
  
  朴一来了,父亲问他我最近表现如何,有没有惹他生气。
  
  朴一说很好,叶子冰雪聪明,学起来特别快。尤其是文学方面,很有天赋,理科的知识学起来也很快,而且有自己的方法。
  
  父亲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但是她不开心,真的。
  
  我看见父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后一点一点消失了。门外雨还在下,沙沙沙,洒在地上,花上,树叶上。
  
  房子里的空气凝住了,没有人开口,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有人打破这个沉默的尴尬局面。
  
  父亲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划破沉默。
  
  挂了电话,父亲说,茶楼有点事情,我得过去一趟。
  
  你不是说好今天陪我的吗?
  
  父亲转过身拍拍我的头说,等我回来。
  
  我看见朴一挡住了父亲,他略比父亲高一点,低下头看着父亲的眼睛,说,生意比女儿还要重要吗?
  
  父亲推开他,你不懂。
  
  我一直等在客厅,天黑了,父亲也没回来。凉意慢慢渗进来,四周潮冷,我缩在沙发上,抱紧双腿。初中生物课上老师讲过,婴儿在羊水里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孤单和害怕是与生俱来的。
  
  我想,我是想念母亲了。
  
  那天晚上,朴一在楼上轻轻弹着吉他唱歌,我听见他唱的是《那些花儿》。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歌声,忧伤而且空旷。


  
  第八天,雨停了。
  
  早餐时,朴一说,今天带你去个地方。
  
  不去。我放下没喝完的半杯牛奶,拿了一片面包转身就走。
  
  他跟着站起来,你还是去去吧。
  
  我没理他,上楼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粉红的墙,粉红的床,粉红的窗帘,粉红的光。房子是以前母亲在的时候装修的。
  
  母亲曾说,等我初中毕业了,她就和父亲带我去大草原骑马,一家人躺在帐篷边上看满天繁星,还答应陪我看一次日出一次日落。
  
  可是现在,都不可能了。
  
  母亲还说,她最不喜欢我不开心的样子,面无表情,整天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是她不知道,我现在每天都不开心。
  
  朴一跟来敲门,我抹去脸上的泪水,有事吗?
  
  他不说话,只是敲门。我只好去开门。
  
  喏,他递给我一个相册,陪我去转转吧。
  
  我翻开一看,是蓝天下的草原,格桑花在阳光下散发着香气,大花蝴蝶追逐着溅起草屑的马蹄,蔚蓝的湖倒映着几朵白云,牧马人静静的坐在湖边,远处是连绵的青山,山顶上有堆积如玉的冰雪。
  
  居然是和我天花板一模一样的照片,我回身抬头看看我的天花板,感觉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其实不远,出郊区往东三里,就到了。走吧,他递给我一顶帽子。
  
  骑车去吗?
  
  对啊,我带你。
  
  拿上你的吉他行吗?
  
  他点点头。
  
  我要听你弹唱所有朴树的歌,唱到我不想听为止。
  
  他点点头。
  
  那天回家时,已经深夜一点多了。其实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走那么长的夜路,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
  
  回家的路上,朴一说,原来你会笑的啊?我还以为你天生面瘫,其实笑起来挺好看的嘛。
  
  我坐在车后面,风呼呼呼从耳边刮过去。我说,你唱了一天的歌给我,要不要我唱给你一首作为回报啊?
  
  什么?你说什么?他大声喊道,空旷的四野里全是他温暖的声音。
  
  我说,我唱歌给你听啊。我也抬起头,看着一路跟随的星星和两边呼啸而过的路灯昏黄的光亮大声喊。
  
  他喊道好啊好啊,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也许是因为兴奋,也许是因为紧张,反正我颤音了。我唱的是阿桑的《寂寞在唱歌》。
  
  他说真难听,然后学我颤音上气不接下气地唱腾格尔的《天堂》,搞怪的声音惹得我捧腹大笑,差点掉下车子。
  
  他骑得飞快,气喘吁吁,叶子,你要开心一点。
  
  我点点头,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脸滑下去消失在风里。我想,它们一定是划出了美丽的弧线,坠到了天上,陪在母亲身边。那天我突然知道了,原来不是所有的泪都是不开心的。
  
  朴一再没有说话,整个城市一片死寂,沉沉睡在万家灯火熄灭之后的安静里。我看见飞机尾灯一闪一闪飞过鱼溪的上空,银河横贯南北,夜风温柔,岁月静好。


  
  八月十三,朴一来的第二十六天。
  
  那天,我和朴一一起去书店,买了几本书,回来时,看见那个女人和父亲坐在楼下的客厅,面前放着两杯普洱茶。
  
  父亲笑一笑,站起来,介绍说,这是陈蝶,我要娶回家的人。
  
  我说柳三省你要干什么?我妈走了才两个多月而已,你真够可以的啊!要我还是要这个骚狐狸,你自己选择。
  
  朴一转身上了楼,背影有些迟钝,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一松开紧抓的扶手就会从楼梯滚落下来,然后把自己摔成碎片。
  
  叶子,你不要逼我,她怀孕了。
  
  我扭过头,没有看父亲。朴一还在吃力地上楼。
  
  后来,那个叫陈蝶的女人就搬到了我家里。
  
  有我没她,有她没我,我不能容忍另外一个女人在母亲尸骨未寒的时候来充当这个家里的女主人,我也不能容忍每天和这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一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我就条件反射般恶心。
  
  我去找朴一,想让他帮我在外面找一间房子,我要搬出去住。
  
  朴一垂着头坐在窗台上,脸色苍白,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他像是一幅颓败的画,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地上洒满他写的六线谱曲子。
  
  我走进去,坐在地板上。想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
  
  我妈是三月十三割腕自杀的,她生前一直有抑郁症,极度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就吃安眠药,后来安眠药也不管用,就开始推针。她临走前没有任何预兆,一如既往的吃了晚饭,然后回了房间,说自己要好好睡一觉,不许任何人打扰。
  
  第二天中午,母亲还没有起床,我就用钥匙轻轻打开了她的房门。你见过很多很多血像毒蛇一样蜿蜒交汇在一起吗?黑紫色的凝固了一般,从床头一直漫到床尾,平平的铺了一地。屋子里充斥着一种奇异的味道,甜腻而又刺鼻。
  
  我光着脚走过去,母亲的血黏住我的脚底,我感觉自己是走在沼泽上,慢慢慢慢陷进了母亲绝望的泥淖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然后光明也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到最后知觉也没有了。
  
  后来,母亲的房门和门框被焊接在一起,父亲不许我进去。他在门上贴了一道扭扭歪歪的字迹上盖着朱砂大印的黄符,说是要把晦气锁在房子里。
  
  我问他,母亲怎么就晦气了?你是不是怕鬼?她是你的女人,就算变成鬼,也不会来害你。
  
  门上的符不见了,可是父亲请回了一尊佛供在了阁楼里,母亲的房门外时常有禅香燃烧后的灰烬。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因为抑郁自杀,原来是因为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
  
  昨晚,我又去母亲的房门口,靠着门蹲了一宿。门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尘埃,手指擦过去,留下几行浅浅的痕迹,像是切开的伤口,皮开肉绽的疼痛。


  
  那晚,陈蝶在家,父亲没有回来。
  
  朴一和我一起去了母亲的房门外,我们靠着门缓缓地坐下去。
  
  朴一说,其实自杀的味道是清新的。自杀开始的时候,生命就结束了,所以母亲应该不会很痛苦。
  
  想再听我唱一首歌吗?朴一问我。
  
  我点点头,他低沉萎靡的声音就在狭长的楼道里回响起来。
  
  那晚朴一一直唱一直唱,其实他唱了很多首,但我想,他不知道。
  
  微风轻轻划过院子里的树梢,夜色漫过我们的头发,我靠在他肩膀上听他的歌声一直飘一直飘……
  
  东方渐白的时候,朴一停下来,仰起头呆呆看着楼道天花板上的吊灯。
  
  我看见血从他鼻孔里流出来,滴在白衬衣的胸前不断地晕染扩大。
  
  我扶他去楼下卫生间,看见陈蝶坐在院子里的木头条椅上,眉发间隐藏着一层白白的雾气。看来她坐在院子里很久了,也许是一夜。
  
  陈蝶看见我们下来,慌忙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又站住了。
  
  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哗哗地响着,我站在朴一身后,看他洗尽血迹,递上一条毛巾。
  
  没事吧?
  
  没事,经常这样,早就习惯了。
  
  没去医院检查过吗?
  
  查过了,胰腺癌,病发之日起,最多活六个月。
  
  我呆呆看着镜子里他苍白的脸,半晌回过神来。
  
  那你还能活多久?
  
  或许一个多月吧。
  
  水龙头里的水一直在流一直在流,哗哗哗哗,流过鱼溪2010年整个夏天。
  
  那天晚上,朴一又弹起了吉他,但是没有唱歌。清脆透明的音乐飘摇在空气里,水一般柔婉,我听见六根琴弦在唱歌,它们唱得不胜苍凉。
  
  我把自己用被子裹起来,被子里藏了一个下雨的世界。朴一棱角分明的脸廓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八月二十八傍晚,我们一起去了木枝湖边。
  
  那天晚上,一湖星芒,我坐在朴一的身旁,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记起初见的傍晚,他像一道暖阳一样铺进我心里,突然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就像我梦里的王子一样。
  
  八月底的湖畔,晚上已经有些凉,我挪过去靠着他。
  
  朴一,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啊,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说过你是我的妹妹。
  
  可是朴一,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朴一没有说话,默默地推开我,然后站起来。他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打着了,一豆火花在我们中间跳跃,叶子,你看那满天星芒,哪一个没有这点火光明亮?
  
  可是它们终究太遥远。
  
  正是因为遥远,才更值得你去喜欢。靠的太近,反而会灼伤自己。他把手指放在火焰上烤。
  
  你疯啦!我一把打掉他手里的打火机。
  
  是你疯了。叶子,你记得要给自己温暖,而不是灼热的火焰。
  
  我抱着他大声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我从来没想到,死神的脚步逼得这么紧。
  
  他摩挲着我的头,掌心的温暖从天灵盖一直传到我身体最柔弱的心脏。
  
  叶子,你答应我,不论遇到什么,都要学着坚强地长大,善待自己,好吗?
  
  我不住地点头,眼泪擦在他白色衬衫的胸口。
  
  叶子,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出生之前,父亲就抛下我和母亲走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听母亲说,她在鱼溪看见过父亲,西装革履,开着阔气的车。
  
  我母亲是个很隐忍的女人,很是要强。我说我去找父亲回来,就算他不回来,至少应该给你一个说法。母亲不让去,她说找到了又能怎样?我当年跟他从乡下私奔到鱼溪的时候,气死了你姥爷,这是报应,活该。
  
  初中毕业后,我靠自己的双手挣够了高中的学费。建筑工地上抱砖头,捡别人扔掉的空瓶子,扛过水泥,端过盘子,只要能挣到钱我都干。身子弱小,总是被别人欺负,只能偷偷地把泪水咽进肚子里。生活逼迫的时候,你还知道什么是尊严?
  
  高二那年,母亲出了车祸,抢救了三天,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就是那年,有个女孩走进了我黑暗的生活。
  
  那时候,我就想,我朴一何德何能,居然得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垂青,在我最痛苦最黑暗最落魄的时候陪伴左右,不离不弃。我曾发誓,有生之年,一定好好珍惜她,竭尽全力给她一个温馨舒适的家。
  
  她喜欢听歌,我就偷偷打工攒够钱买了吉他学会,在她生日的晚上跑到女生宿舍楼下面弹唱她喜欢的歌。
  
  她从五楼宿舍探出身子,冲着黑夜大声喊着说,朴一,我这辈子非你不嫁。
  
  从04年高二到10年大三,整整六年。我曾以为我们真的可以创造一个童话,可是她却给我讲了一个笑话。
  
  叶子,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笑,可是我笑不出来,我怕自己笑的时候满眼满眼都是泪。我看着他苍白的脸,仿佛夏天突然过去了,就像小时候心爱的布娃娃被别人夺走了,我却找不到那个夺走它的人再要回来。
  
  我听见朴一喉头哽咽,我知道他在拼命把泪水咽进肚子里。


  
  那晚回来之后,朴一就发了高烧。可是我第二天才知道。
  
  我去他房间,空空的,没人。
  
  找遍花园和每间房子每个角落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我以为他偷偷搬走了,坐在楼梯上难过而无助地哭。
  
  晚上的时候,陈蝶从外面回来,敲开我的门,说朴一要见我。
  
  我问她朴一在哪儿,她说医院。
  
  朴一看到我的时候,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那么那么勉强。他说,叶子,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偷偷地哭了?
  
  我走过去抱住他的手,冰冷冰冷的,一点温度也没有。我说没有没有,说着说着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下来。
  
  父亲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他说,叶子,不要哭,陪朴一哥哥说说话。
  
  朴一抬手抹掉我脸上的泪,叶子,你答应过我要坚强的长大。
  
  我把头埋在他的床沿上,泪水流进他身下的床单里,淡淡的药水的气味弥漫在病房里。我想,我怎么可以不坚强,怎么可以不坚强。
  
  你还能活多久?我问他。
  
  叶子!父亲听到这个问题厉声制止我。
  
  没事的,朴一看着父亲笑一下,说,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回过头看着父亲,陈蝶也紧张地看着父亲。
  
  医生说,如果能熬过今晚,还能撑几天。
  
  我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朴一说,叶子,不许哭。
  
  朴一,我就不坚强这一次,就这一次,好吗?我伏在他身上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地哭。
  
  好,哭完了可不许再哭了。
  
  我点头,说我答应你,哭完了再也不哭。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朴一突然脸色红润,眼睛发亮。他对父亲说,柳叔叔,请你和陈蝶出去一下行吗?
  
  父亲和陈蝶对视一下,眼神里透出一丝不安。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
  
  父亲和陈蝶出去后,朴一说,叶子,你答应我,以后陈蝶要是嫁进你家,你不要恨她。你出去让柳伯伯进来,我有话跟他说。
  
  我出去叫父亲进去,父亲进去了。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
  
  他说,朴一走了。
  
  我呆呆靠墙站着,觉得腿好软好软,像化开的冰激凌一样。我答应朴一不哭,我就真的没有哭。


  
  那天晚上,我靠着医院的墙在楼道里站了整整一晚上,看着一群医生护士在朴一的病房里进进出出,最后把他装进了白色的大袋子里用车推走了。
  
  我知道,他们要把朴一弄到太平间去。其实这样也好,那里虽然冷点,但是很清静,就算有很多人,也不会打扰到他。
  
  父亲和陈蝶跟着医生去了太平间,楼道里又深又静,灯光弱弱的。我听见朴一在唱歌,他唱的是什么歌?我从来没听过。
  
  暗夜里火树开出红色的花
  
  那年的记忆缠绕一夏
  
  我在深渊里拼命地爬啊爬
  
  却爬不出命运的捉弄啊
  
  你们说谁把流年里的纯真偷走啦
  
  现在我可以了无牵挂放下所有放不下
  
  ……
  
  陈蝶过来轻轻拉我的胳膊,叶子,回家吧。
  
  我一把推开她,你不要碰我,太平间里朴一在唱歌呢,你们听。
  
  父亲惊恐地看了一眼陈蝶,迟疑地走过来,叶子我们回家,回家,回家。
  
  他抱起我,想把我抱出医院。我拼命地用脚蹬他,拼命地尖叫,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要听朴一唱歌,以后我都听不到啦!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父亲没办法,只好放下我。坐在楼道里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抽烟。
  
  我靠着墙,看着通往太平间的方向,侧着耳朵听朴一唱歌。
  
  有谁不是孤单的活在这冷漠的世上
  
  你看每个人的生命都单薄苍凉
  
  疲惫的笑脸把风尘都埋葬
  
  梦里母亲在坟头轻轻把摇篮曲哼唱
  
  既然生和死都一样
  
  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好好活着要坚强


  
  朴一走后的第六天,2010年9月16。
  
  那天早上,父亲敲响我的门。他对着门说,叶子,昨天二中已经开学了,名我替你报过了,今天正式上课,你下楼洗洗脸我送你上学吧。
  
  我打开房门,下楼洗脸,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变得陌生了。
  
  父亲坚持开车送我,我没有答应。
  
  走出院子,才发现秋天已经悄悄住进了这座城市。阳光落在身上,已经没有那么炙热了,反而暖暖的。经过曾经和朴一一起去过的广场边上时,我看见地上落了几片斑斓的叶子,于是俯身捡起来举在眼前朝天空看去。
  
  天空高远而且空旷,白云像缓缓地流水一样,排出层次的顺序。那一刻,我恍惚看见了朴一在云朵里俯下头对我微笑。
  
  父亲和陈蝶的婚礼定在十一长假期间。婚礼很热闹,在湖边举办的。红色的地毯,白色的婚纱,还有火烧云的傍晚。
  
  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说,柳先生和陈女士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有才女有貌。
  
  父亲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
  
  高二的时候,我开始学吉他。
  
  我在朴一房间的稿纸里找到他没谱曲的一首歌词,高三的时候,为那首歌词谱了曲,却不知该起什么歌名。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去朴一房间,坐在窗台上望着整个院落,耳边又响起那天中午找他帮我找房子时无意中听到他和陈蝶的争吵。
  
  请你出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就当我们之前是路人,从来不曾相识。
  
  朴一,我今天来只是解释,我不是贪图柳三省的钱财,我不是那种惟利是图的女人。我请求你看在我们恋爱多年的份上原谅我。我爱你,朴一。
  
  呵呵,朴一冷笑着,你就是这么爱我的?那我谢谢你,这样爱了我六年。哗啦一声,是纸页散落的声音。
  
  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底,直到现在,我都假装不曾发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分手,也不知陈蝶怎么和父亲在一起的。
  
  都无所谓了。
  
  朴一,让我最后再为你唱一次我们的歌吧。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离开鱼溪,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开始另一段生活了。
  
  你在暗夜里长出白头发
  
  暗夜里火树开出红色的花
  
  那年的记忆缠绕一夏
  
  我在深渊里拼命地爬啊爬
  
  却爬不出命运的捉弄啊
  
  你说谁把流年里的纯真偷走啦
  
  现在我可以了无牵挂放下所有放不下
  
  不要相信火树开在枝头的花
  
  誓言和往事早在风里消散啦
  
  流年打瘦马穿过你的天涯也无牵挂
  
  生命是一场盛大的谎言没有什么可怕
  
  你在梦里看见那些冗长的记忆啊
  
  其实只是那年岁月扬起的尘沙
  
  岁月一样可以把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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