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假期刚结束,工作日第一天,妈妈给我发来微信,说张姨去世了,当时我刚刚拉开车门,准备去上班,突如其来的结果,让我静默在车里许久,虽然,这是个早已预知的结果,却来得有点太早,让我错愕,难过,忧伤。
从元旦假期在张姨家里见过她最后一面后,就一直想写点什么,却不知从何下笔,生怕一语成戳。
这么多天过去,我才有勇气写下只言片语,聊表怀念,愿天堂没有病痛,也愿她的家人节哀。
张姨是爸妈的同事,朋友。我是在大型国营煤矿里长大的孩子,我们这一代,是煤矿子弟的第三代,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高中,技校,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在矿子弟学校读书,毕业后,顺理成章接个父母的班,继续在矿里工作。
所以,爸妈和张姨是同事朋友,我和她儿子是小学同班同学,高中又同时考取县重点高中,我们是在一个封闭小社会里自小长大的朋友,见证了父辈们之间的友谊。
张姨年轻时是个小巧喜俏的美人,是子弟学校的英语老师,普通话也说得极好,在80年代的湖南中部,很少见。她能歌善舞,每每矿里文艺汇演,总少不了她的身影,我们这些孩子每年六一汇报演出,矿务局的团代会,都是她带队,算得上洋气出众。虽然张姨不曾教过我的课,但是因为她和爸爸同在英语教研组,我和她儿子是同班同学,走动自然就多些。
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六一演出,张姨帮我编排了舞蹈《赶海的小姑娘》,每天下午放学都要去她的教室排练几次,张姨总是纠正我的同边手,边纠正边笑得直不起腰,闹我个大红脸。
六年级那年,我做为矿里少先队员代表列席矿务局团代会,出发那天,妈妈一早把我带到张姨家里,交给她带我去,在娄底开会的几天,我和张姨住在一起,她对我关心无微不至,总念叨,“我要有个女儿就好了……”
随着时光流逝,我们慢慢长大了,离开子弟学校,念地方初中,县城重点高中,考上大学,异地求学,结婚生子,定居他乡,那座湘中小镇离我们也越来越远,可能也只有同学聚会或者陪父母去办事,才会去那里再看看,当年的热闹繁荣,如今只剩没落国企的凋敝荒凉。
从我考上大学,我便鲜少见到张姨了。后来,听爸妈讲,他们老俩口退休后,随独生儿子定居在了长沙。虽然我和老同学——她儿子一直有联系,但从1996年到2016年的近二十年时间里,我见过张姨两次。
第一次是2008年,那时候多多刚刚1岁,老同学大儿子福娃刚刚出世,因为那年北京奥运,便有了这么个小名。我去看望老同学刚出生的孩子。那时候他们房子在装修,租住在湘雅医院附近的家属楼里。张姨一如年轻时一般,衣着淡雅,短发梳得一丝不乱,热情健谈,在厨房和客厅进进出出,不一会儿,便端上四五个家常菜,我们坐着边吃边聊,我惊讶于张姨的记忆力,她对我们许多小学,高中同学都记忆深刻,向我了解他们的近况,然后便是聊些小孩子的养育,对于这个孙子,可以想像她会倾注多大的心力。临走前,她把我送出房门,拉着我的手说“杨凌,你和我家刘洋是同学,你们同学间就要多联系,多走动,互相帮助,你们正是要奔事业的时候,孩子就放心交给我们老人带,你们年轻人打拼也挺不容易的。”我理解,这是一位母亲的良苦用心,她不诉苦,不抱怨,为支持儿子的事业,一力承担起家庭重任,为人子女,同在跋涉中的我,自然理解这份阿姨的这份苦心。
随后,便是我四处辗转,和同学也少了联系,只知道他一直在经营他的公司,其中颇多周折,偶尔,身处异地的我们会在qq上聊会儿天,虽言语不多,但可以想见大家所经历的坎坷。聊天中,我知道,这么些年,张姨老俩口一直跟随独生儿子,帮衬着他带孩子,儿子事业越来越好,依阿姨热情外向,能歌善舞的个性,晚年生活倒也丰富多彩。
一转眼,便到了2017年。今年元旦,我们毕业20年没见的高中同学回到母校聚会,聚会结束,我们几个人坐刘洋的车返回长沙,在车里,他和我说起母亲“杨凌,你妈妈在长沙吗?今天要有空,和阿姨去看看我妈妈,毕竟她们是老同事老朋友,劝劝她。她卵巢癌,已经扩散了,今年以来情况特别糟糕,化疗效果都不明显了,就这半年的事儿了……”我心中一惊,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们便和车里另外几位同学商量下午一道去看望。
刘洋把我送回家,他又再次和妈妈说了这事“刘姨,你要下午有空去我家,劝劝我妈,毕竟你们是好朋友,老姐妹。我妈她太敏感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也不爱出门,不与人交流,毕竟也没多少日子了,我希望她快乐一点……”
刘洋把我们送到她母亲家里,便匆匆赶去参加儿子的声乐汇报演出。张姨亲自开的门,虽然在病中,张姨依然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家里干净整洁。看到我们到来,她十分高兴,忙里忙外,张罗我们喝茶,吃水果,“杨凌,很抱歉啊,不能给你们洗水果,阿姨才化疗了,医生说不让我碰凉水,那边有樱桃,你自己洗吧”。随后妈妈拉着她的手,在沙发边坐下,就着一杯热茶,老姐妹开始拉家常。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了解张姨的心路历程,也是和张姨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第一次用成年女性的姿态参与了这次聊天,也真切了感受到了母亲这一辈女性的善良,隐忍,要强和无奈。
“巧艳(母亲的名字),你知道我是个爱干净的人,现在病了,实在做不动了,家里乱成这样,让你笑话了”,我环顾四周,以我们的标准,家中已经井井有条了,可见,这是个多能干操持家的女人。
“我昨天才吃了药,有点过敏,脸都肿了,其实身上已经瘦得没有几两肉了,看看,头发也是假的”,妈妈频繁点头,“张老师,你别想多了,蛮好的”,我有些难过。
“巧艳,我和你讲,才两年啊,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得这样的病。刚刚检查出来的时候,碧湘(她们的老朋友,妇产科医生)和我说,你这情况不对啊,卵巢怎么长了这么大的瘤子。我刘洋带我去检查,找的他大学同学亲自给我做的第一次手术,我还是挺冷静的,结果没几天,我刘洋说,妈妈还要再开次刀,扫除一下,我就激动了,我到底是什么病,我不开不开,到最后还是开了。我晓得,我这毛病不一般了”
“跟你们讲,我其实一直还是很冷静,心态也很好,查出病以前,我参加区老年合唱团,舞蹈队,组织他们各种活动,我刘洋这几年生意好了,不用我操心了,我也放心了很多,还是蛮开心的”
“我就是后悔以前检查总没往这个方面去检查,怎么想得到么?这两年生病,人也不想出去了,你说,我出去干什么呢?弱不禁风的,也帮不上别人忙,就天天在家里看电视,也花了我刘洋不少钱了。他也压力大,现在又生了个小的,才几个月,我又没办法帮他带了,你说怎么得了!”
“是刘洋叫你们来看我的吧?我前几天作古正经找他谈了一次话,谈了几个小时,毕竟是男孩子,当妈的很多贴心话没对他讲过。我这状态,把他吓住了,放心吧,其实没事的。我这辈子,也是个要强要面子的人,一个女人心里那点伤心和委屈,怎么能和儿子讲呢?我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我这个儿子啊,也吃了不少苦,我都不知道。我这个当妈的,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我心里也难过,好在这几年好了,你们看,给我们老两口买的这个房子,我也终于可以安心过晚年生活了,没想到又来了这个病。真是,”
“我家刘洋,我没帮衬上什么,全靠他自己,现在我这样了,我就是担心他,两个小的,怎么办哟,谁能帮他一把,那时候,我要是像你们一样有两个孩子,他们互相也有个照应,…”
那个下午,张姨拉着我和妈妈聊了许久许久,当然还有许多年轻时的回忆,这一定是她记忆里难以磨灭的幸福时光吧。
一直到后来,我们另外几个同学来看望她,她又恢复常态,和我们晚辈说说笑笑,聊起我们年少时的趣事,在她眼里,我们依旧十七八,是一群一起玩闹的同学,毕竟她曾经是老师,对孩子有天然的爱。
华灯初上时,刘洋和老父亲回来了,他们一定要留我们晚饭,不忍看他们劳累,我们匆匆告别。
回来路上,妈妈和我说“今年我和你爸要和这些老同事,老朋友多聚聚了,你看,你张姨得这个病,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三月份的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找我要张姨电话,说和爸爸想再去看望她,我拨打了刘洋的某个电话,电话响了许久,是张姨接听的“同学?刘洋哪个同学?杨凌啊,哦哦哦,我看是合肥的号码,差点当骚扰电话了,刘洋这个号码早就给我用了,对对对,你爸爸妈妈要来玩?好啊好啊,来吧,我和你刘叔叔在家里等着……”电话里的她,声音爽朗,心情不错的样子。
怎么也想不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爸爸妈妈和她的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这个早晨,当妈妈报来这个消息时,我独坐了许久。想着远在湖南的父母,想着匆匆流走的岁月,想着有一天我们也会老,想着我们疲于奔命的每一天。我匆匆跑去翻刘洋的朋友圈,没有过多言语,是的,脱离痛苦,早登极乐,来世再做母子。是他对母亲辛劳一生最后的期盼。
我们总在奔波中忘记来路。一个女人匆忙人生的最后注脚该是什么?无来由的,哼唱出这首歌《问》: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谁又在乎你的梦 ,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谁为你感动
如果女人 总是等到夜深,无悔付出青春 ,他就会对你真
是否女人 ,永远不要多问,她最好永远天真 为她所爱的人
只是女人 ,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 终于越陷越深
可是女人 ,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 为她所爱的人
如果女人 ,总是等到夜深,无悔付出青春 他就会对你真
是否女人 ,永远不要多问,她最好永远天真 为她所爱的人
女人 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 终于越陷越深,可是女人 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 为她所爱的人”
也许,这首歌是文中我从未提及的张姨心中女人的浪漫,敏感,期许,爱和付出。张姨,从此,天堂再无痛苦。
谨以此篇献给天堂的张姨。以此歌献给人世跋涉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