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巡警凡诺赶到伊万家里的时候,他的妻子,波切卡拉娃通红着脸,正双手扶腰恶狠狠地对蜷缩在角落的伊万数落一通。她今天像是吃了会令人喷火的小尖椒,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不敢靠近。
像是沙漠久了的商旅突然发现一瓢绿洲那样的感激,伊万对于巡警凡诺的到来十分的感激涕零,不由分说抱着他痛哭了起来。一连几个晚上,凡诺接到街道居民对于前街2号305居室伊万夫妇的投诉——他们通常在凌晨时分听到锅碗瓢盆砸击房门的声音。
不过今夜对伊万来说还算幸运,波切卡拉娃因为腰痛没有用东西砸向他。不过按照流程,凡诺还是中断了这场争吵,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简单地记录一下,照例跟波切卡拉娃警告几句,便急匆匆带伊万离开了现场,免得他们待会再次的争吵。
——今天又是因为什么争吵起来了呢?
巡警凡诺领着伊万在漆黑的街道转悠,又说起了这句话。他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伊万,很快又转移了话题,说:
——今夜可能又要请你回值班室委屈一宿了,我也实在想不出能请你去哪儿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毕竟家这个词语对单身汉是陌生而且冷酷的,就像今夜冷嗖嗖的街道。
——很好了很好了。
伊万小声嘟囔着,对过往发生的事情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里,他本应该是最幸福的一个人才对。伊万还是想不通这件事。
他的身材算不上高挑出众,但是天生一副浑圆的脸蛋看起来很舒服,挺拔的鹰钩鼻衬着柔和却不失深邃的蓝色眼睛,让人有一眼见了就想要与他交朋友的欲望。他身上光滑细腻的绸缎服更加令人觉得亲近。人们都说伊万是个会交往的小伙子,所以他能当上县长的秘书,为他奔前跑后;但是人们也指责他不善与人交往,不然他服侍了那么多任的县长,他们都升迁到市厅里去了,为何不带上他咧。
想想也是,正是因为这样,波切卡拉娃整天指责他的碌碌无为,她喜欢喝酒,一喝醉就打骂伊万。生性胆怯的伊万不敢有过任何一句的怨言,老实说他实在猜不透波切卡拉娃想什么,读不懂她内心的声音。这样说来伊万在工作上也是如此,从而常常被同事嘲笑得体无完肤...............
就这样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巡警凡诺带伊万回到了值班室。他俩照例客气一番,然后各自忙自各的去了。没过多久,显得不安的伊万对伏案工作的凡诺说起了这件事情。凡诺停下手中的笔,转过来对他说道:
——老实说我很抱歉。除了同情我无法让你能在一夜之间变得听懂别人内心的声音,我不是魔法师,不过我记得在后街很偏僻的一幢筒子楼里面有一个亚美尼亚人,我在巡逻的时候听过街边的小贩讨论过他。
——亚美尼亚人?(伊万有些激动地抓着凡诺的双手)
——呃……(挣开他的手)对,那个亚美尼亚人有一种魔法,能帮你达成任何愿望。
——真的吗?伊万的声音变得颤抖。
——不过他挺神出鬼没的,十分难找。你可以试试找他看看,但愿我有给你帮上忙。
——简直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伊万冲上去抱着凡诺,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上一口..........
二
已经过去很久了,凡诺趴在桌子上睡得像一头猪一样死沉,伊万却躺在短小的床板上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他思来想去,还是起身披上外套,悄悄摸出门去到了后街。他想快些见到那个亚美尼亚人。
通常越想一件事情就越会感到失望,伊万从街头找到街尾,哪儿都没有发现有什么筒子楼。他走在长街上,昏黑的街道除了破败,什么也没有。没有路人,没有密密麻麻的建筑物。
一阵凉风从伊万的背后吹过,他顿时感到一股尿意。尽管他内心十分的愧疚,还是非常地乐意在无人的灯柱下解决问题。正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借着微弱的光,伊万瞧见远远处有一个人朝自己走来,顿时尿意全无。
伊万用力擦了擦眼睛。那个奇怪的,仿佛是来自中世纪的身影现在站立在他的面前。是那个亚美尼亚人。
他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袍,缀有一条宽腰带。帽子很高,尖顶,饰有黑色花纹。那束用番红花粉染得红里透黄的胡子又长又窄。牙齿白得发亮。眼睛乌黑,目光灼人。脚上穿着一双便鞋。一定是亚美尼亚人没错。
——独自在夜里游荡的人为什么还不回家里睡眠呢?为什么要来这鬼也不会叫的地方?
亚美尼亚人说完抿着嘴,在笑。
——为了找你。伊万冷静地说。
——找我……你难道不怕家里美丽的人儿心生抱怨么?
——就是为了以后不再让她有抱怨才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你。
借着光,看着笃定回答的伊万,亚美尼亚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
——跟我来吧,好心的人儿。
说罢,亚美尼亚人转身就走,伊万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俩人穿过一段长长的漆黑的窄巷子。从一个路灯到另一个路灯,那个亚美尼亚人发生着奇特的变形。每到暗处他就长高,离开路灯越远,他就愈发高大起来。有时会让人觉得,他的帽子上的尖顶高出了楼群,进入了云层。后来,当他向另一个路灯走近时,他就渐渐地变得矮小,到了灯下他又恢复了原形,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贩。伊万却并不感到惊奇。他在情绪上已然进入一种对他人的信赖状态。他是如此信任这个亚美尼亚人,此时此刻就连阿拉伯童话中那些最最有声有色最让人动心的奇迹,他都觉得平平常常,就像他这么多年平日里的起居作息一样枯燥无味,灰蒙蒙一片。
他们在一幢破烂的筒子楼前面停下脚步。也许是路边灯光的原因,它看起来是瓦蓝色的样子,这在县城里并不常见。伊万看见门牌的牌号漆色都掉光了。
随后,在亚美尼亚人的带领下,伊万顺利地钻进院子,垫着脚,尽量不吵醒趴在桌子的管院人;然后折上二楼楼梯的内侧,从那里走过长廊,在最里的一间房子前停下,这是亚美尼亚人的家。
亚美尼亚人熟练地摇了一下门铃,很快一个满脸长着浓疮的老人打开了门,他佝偻着身子,提着一盏马灯,伊万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这时一阵凉风吹过来,他顿时从头到脚打了个冷颤。
——他叫阿六,我的药剂师。
亚美尼亚人简单介绍后,迅速钻进了里屋。伊万跟着走了进去。
三
房间很暗,几束光从天花板斜斜打下去,照在案板上,飞舞的灰尘清晰可见。在案板的边上整齐摆放着各样的罐子,有的里面是干瘪的壁虎,有的是螳螂的残肢,有的是被破开肚子的蛇。它们都被浸泡在一种绿色的液体,上面冒着热的气泡,一会儿绿色,一会儿蓝色,一会儿红色;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伊万感到闷热,脱下了他的长外套,随手搭在桌子上。
还没等伊万开口,亚美尼亚人便从柜子里面掏出了一个棕色的小瓶子,递到他的面前说:
——一口价,一小瓶十万美元。
——十万美元?伊万惊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着他说:——这个小瓶子是镶了金子么,而且我还没有说出我的目的,你就胡乱塞给我一瓶东西企图打发我。
——噢不,我亲爱的人儿,请不要打算像一个泼辣的女人在街上破口大骂的样子。要相信我们是具有魔法的,我当然能清楚知道你内心的想法,别小看这一小瓶的药水,你服用了以后自然也能像我一样听懂别人内心的声音,十万美元是绝对划算的。
伊万有些怀疑,这跟心理学的老戏法没有什么两样。亚美尼亚人看着他,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朝背后的门帘叫喊着:阿六,阿六,你这老不死的哪儿去了,快些滚出来。不一会儿,阿六提着马灯从门后走了出来。
——喏,喝下它。亚美尼亚人指着小瓶子对阿六说。
阿六没有丝毫的犹豫,当着伊万的面一饮而尽。脸一下子涨红,像是喝醉的样子。
——来吧阿六,说说你现在听到的声音,请吧。亚美尼亚人得意的说着。
——得了吧你这个假惺惺的家伙,你只是想让他快些掏钱,好让你明天一大早乘渡轮跑去美利坚的破土地上,不过你这混蛋居然还想落下我..........阿六的脸愈发鲜红。亚美尼亚人赶忙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巴,连忙地说:——得了得了,不是让你说我,是让你说这位可敬的先生。
伊万很不屑地瞪了瞪亚美尼亚人,然后挺拔着身子,很有兴趣听阿六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阿六看了一会儿伊万,刚平复的脸又涨红起来,他高声叫道:
——我倒要看看亚美尼亚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没准我遇上假的亚美尼亚人。不过那瓶药万一是真的,十万美元也真的太贵了,我哪里像县长大人.那么富有咧,我所有的金银细软也就不过七万多美元,还是我这二十几年的积蓄........伊万赶紧上去捂住他的嘴,再说下去就要全部露馅了。
——这下我信了。伊万尴尬地笑了笑。
——没关系没关系,七万多也是可以的,那么请你把钱给我吧,药水是你的了。不过请注意……(不要过量)
——行啦行啦,别磨磨蹭蹭的。(伊万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不舍地送了过去)
........................
伊万很快跟亚美尼亚人达成了这桩交易。
四
几天过去了。
伊万高兴得容光焕发。他在等待跟波切卡拉娃谈话的机会,这几天她一直闷声不说话。
终于在一顿晚饭过后他等来了机会,趁波切卡拉娃不注意的时候快速拿出药水,喝了个精光。
——见鬼了呀,你的脸怎么涨得通红;天啊,我怎么就嫁了个酒鬼。真让人火大。波切卡拉娃收拾完碗筷出来,看见桌子一旁涨红脸的伊万歪咧着嘴,又骂了起来。
——得了吧老妖婆。伊万趔趄地走到波切卡拉娃的跟前,说:——我听见你心里说些什么,你这个恶婆子,只是嫌弃我不能满足你金钱上的欲望,居然偷偷勾搭上镇长身边的李秘书。他凌晨过后就要过来是吧,难怪你总是挑这个时间打骂我,赶我出去。我真是瞎了眼娶了你这样的女人。我告诉你,我全都听见了!
——你抽什么疯。波切卡拉娃近乎发狂地咆哮地朝伊万喊道。甩了他两巴掌。
——你承认了,你心里再怎么祈祷我也还是会听见的。伊万的脸愈来愈红,语气变得急促。
——你还说,你还说,我,我要打死你这个酒鬼,给你长脸了还给我胡言乱语。
波切卡拉娃从厨房的门后抽出一把鸡毛掸子,东一下西一下抽得伊万嗷嗷叫,她愈打伊万的脸就红的愈可怕。从客厅一直追打到门口,伊万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夺门而出跑掉了。
沿着河流和树木,顺着扬起尘土的小路一直跑,伊万跌跌撞撞跑回到了县政府里面,看见他脸上恐怖的红色和裸露的手臂深的浅的的打痕,同事都吓怕了。不过还是纷纷为了上来问候他:
——可怜的伊万你这是怎么了……
——是哪个歹徒怎么忍心对你这么善良的人下重手呢?诅咒他不得好死……
——别愣着呀,快请课室的大夫过来……
——别围在一起,快散开,可怜的伊万都要透不过气了……
每个人围在蹲地的伊万身边,他们是如此和善可亲。他们的话语越是关心,他们的动作越是亲善,伊万的脸越是通红,变得越来越肿胀。
他听见每个人内心的声音:
——感谢天感谢地。是哪位英雄干的,我要好好感激他才是……
——哦,好惨。但是关我屁事……
——好呀,这下子县长秘书的位置也该是我的了……
伊万此刻累的没有办法,他很想戳穿这些伪君子的面孔,但是他的脸变得滚烫,一阵阵的灼热感烧伤着他的皮肤。像是流动的岩浆随时要从火山喷薄而出,伊万感觉到他的血液在薄薄的脸皮上流动。
他顿时发疯了起来,推开了人群疯跑出去。
伊万后悔了,他要跑回去后街——那个亚美尼亚人的房子。亚美尼亚人手里肯定有解药。他不想再听见这些嘈杂的声音了,他不想再听见两个陌生人礼貌交谈时想的龌龊,不想听见绅士假惺惺背后的算计,那些街边买菜的老婆子唠家常,却在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伊万受够了。
他的脸愈来愈肿胀,红的可怕。
距离那幢筒子楼还有半哩路的时候,伊万想起阿六那天晚上说的话,鲜红的血一下子从他薄皮的脸上喷涌而出.........伊万倒在了流满脏水的街上,红色的血液染满了两旁的道路。
结束了。他悲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