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烟柳弄晴,碧空如洗,一池春水载清风。几声鸡鸣鸭叫从池边掩映的树丛中传出,桑树下一妇人轻推篱门,洒落几把糟糠,翘起手指数罢一通,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把手往身上随意一擦,仍旧扣上柴门出来。
几间简朴木屋,并一进竹篱环绕的院落,挨着鸡圈,坐落在水边。妇人推开院门,将地上的野菜与老叶一并斩了,装在木盆中,挎腰而端,径直入了屋。到了室内,忽地脚下一顿,屏气凝神往里间小心一瞧,娇俏地笑了。只见桌旁独坐一书生,手持书卷,神色专注,眉头微促似远山,星眸沉沉如深渊。妇人将木盆置于桌上,沏了粗茶一杯,再次仔细擦了手,撩起鬓边碎发,这才端了茶杯,敛了步伐,袅袅然轻声入内。
“官人,莫要累着了,歇口气喝口茶罢。”妇人小心翼翼放下茶杯。
书生听到茶杯落下的轻微声响,忽地收了手臂,将书卷掩在袖下,神色间露出一丝不自在来。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家不识字的娘子,方松了口气,将书放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温正好,娘子一贯如此体贴。只可惜,书生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荆钗布衣的妇人,衣襟上还沾着些湿黏的黄渍,发丝间落有枯叶而不自知,皮肤粗糙似橘,左侧脸颊更是被晒得通红,似那顽猴之股,毫无美感。唉,书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书中红袖添香的倩影来,徒增许多遗憾。
“官人,可是累了?”妇人关切地望着,执了衣袖就欲来擦拭书生额头,那书生忙仰后避开了,一手推开妇人手臂道,“无妨无妨,说了你也不懂,去吧。”
妇人收回手,不自觉又在衣襟上擦了一把,悻悻笑道,“那我不打扰官人了,后院老母猪刚生了崽,我去添些食。”说罢仍旧悄悄地出了屋,自顾自忙去了。
书生仍旧展卷,书中公子周遭倩影婀娜,多情亦多才,且还有那等异世才能,可控人控物,叫人艳羡不已。他自想,我张某人仪表堂堂,学富五车,只叹未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否则何愁无美人相伴,何必屈居乡野之中,与村妇鄙物为伍。如此一想,更是愤愤,心有郁结,良久不能畅也。
02
正怅惘间,忽闻窗前有人在唤“张郎、张郎”,声音柔媚而隐约。张生起身行至窗前,推窗刹那,强烈的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以手遮额,片刻之后方才看清来人,却是西街万家豆腐之女。那万家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样,肤若凝脂,眼含秋波,人称豆腐西施。平日里从不曾正眼瞧他,今日怎的立窗下而唤,双目盈盈凝望?
张生心下纳罕,嘴中嗫嚅,竟是呆呆地不知何行何止。
“张郎,你怎的呆了?”万家姑娘掩面轻笑,身形轻晃,似弱柳扶风,令百花失色。
张生耳根一热,忙揖手作礼,“在下唐突了,属实是小姐风姿卓越,惊为天人。只是不知,小姐寻某何事?”
“小女子素来仰慕张郎才华,只恨胸无点墨,无敢僭越。近日得诗学一本,不自量力学之仿之,斗胆请公子阅之斫之。”说罢递上笺纸一张。
张郎双手接过,轻抖展开,鼻尖霎时盈满花香,并少女体香,不由得心醉神迷,恍恍惚惚。眼中诗句化作漫天花雨,使其心神荡漾,沉醉不知时日。
二人一内一外,一言一语交相应和,直至日移西山,方家姑娘才微微颔首,依依惜别。至此之后,豆腐西施常踏风而至,携粉笺素诗,初时二人隔窗而谈,后张生邀之入内,伊人欣然而入,乃至谈兴渐浓,时常并肩而坐,促膝长谈。美人在畔,体香盈怀,时日一久,张生情动不能自已,方家姑娘亦半推半就,二人遂转入床帏,低声窃语,形影交织。
有红颜知己如此,吾之幸也,张生心中甚慰。然每至暮色将近,少女离去,倩影渐行渐远,张生心中蔚为不舍,恨不能收入房内,旦夕携手,分秒不离。自思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仅有糟妻一枚操持内外,若来年赴考中榜,方有一二谈资,否则方父断不会将女儿交予自己。倘有东街李谡之家世,何至如此,张生心生怨怼,恨天道不公。
那李谡乃东街霸主,依仗其父财势,肆意横行,纨绔无道。年不过二十,房中已收有一妻三妾,个个姿色不输方氏,听闻亦有能吟诗作赋者,可惜李谡那厮却如顽石,哪懂风月,白白耽误了妙女子的年华。若我张生能有此机缘,必琴瑟和鸣,何其快哉。
03
一日,张生与方氏正帐中谈诗,忽听院外喧哗,几欲闯入屋内,他忙穿衣系带踏鞋而出。却见一群人齐齐涌入院中,为首一人见他推门而出,几乎扑将过来,将他搂在怀里,大呼“吾儿苦矣!吾儿苦矣!”张生心下愕然,此人分明是李谡之父李太守,为何唤他为儿?
李太守呼号良久方才止住,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涕泗横流,仍旧抓着张生的手不愿松开。其身后一人出,自称李府管家,率一队人马,齐声高呼,“恭迎少爷回府!”
“这是为何?” 张生愕然而立,看李太守两鬓斑白,形容憔悴,身形委顿,此刻紧握他的手,全不似平日高不可攀。
待管家娓娓道来前因后果,张生这才明白其中缘由。原来张生已故之母,曾为李府丫鬟,与太守珠胎暗结,却被正妻,即李谡之母找了由头发配出府,嫁与张姓仆役。太守全然不知,也浑不在意,只因其妻为其另娶娇妾,无缝衔接。昨夜,李谡酒后暴毙,太守府失了独子,李妻方将实情告知。李太守一夜之间失子又得子,此番大落大起,几乎要失了心智。
至此李府将张生迎回府内,名讳亦改为李轵,其妻张氏一并接入,成为李氏。免了每日劳作,李氏容颜日渐光鲜起来,李轵心下悦之。然亦顺水推舟将李谡遗留的一妻三妾一并收入房中为妾,又恳求太守出资聘了方家姑娘回府,太守岂有不依之礼。李轵于是坐拥六房妻妾,有温婉持家者,有吟诗作对者,有莺歌燕舞者,有宴饮调情者,终日流连后院,乐不思蜀。
某夜凉风吹面,李轵惊醒,半晌方才忆起自己应是在美妾房中,不知为何此刻却置身室外,周身云雾缭绕。李轵且行且顾,于仙雾迷蒙中忐忑前行,只见雕栏玉砌,繁复纷呈。正踟蹰间,忽而一仙子飘然而至,锦带翩飞,裙裾轻飏,玉面生光。李轵顿首作揖,那仙子却以玉手轻轻托住他双拳,白玉般的十指触感微凉,使其心中一颤。
“仙君切勿多礼。”那仙子声如缱绻山风,柔媚中融着一丝清冷。
“仙子如何唤我仙君?某不过一介凡人。” 李轵不解,脱口而出问道。
“仙君此言差矣,你本九重天上安华侍者,此番下凡历练只为体验民间生活。因神力加持,你可用九次心转物移之功。吾曾受仙君之惠,特托梦相告,如今神功已用三次,望仙君好好把握余下六次机会。”
“心转物移?” 李轵惘然,“请仙子指点,如何已用三次?”
那仙子却执李轵之手,将其翩然带至亭中,挥袖布下一席美味佳酿,玉手纤纤,轻柔柔按其双肩,“仙君且坐,容我慢慢道来。” 行止间,仙子秀发随风轻抚李轵面庞,使其心神荡漾,双目迷离。那仙子如此这般讲了前因后果,李轵第一次使用神功,却是迎娶了李氏。那李氏家中原有父母双亲并兄长,而李轵早失了恃怙,虽腹有诗书几册,李氏父母如何肯将女儿嫁给他。李轵对那时养在闺中的少女李氏念念不忘,心有执念,心下暗想若两人同为孤家寡人,何愁他人阻碍。谁料李氏父母兄长果真突遭意外,被山洪一同掩埋,只余李氏独活,二人随之结为夫妻。
“她父母兄长之死,莫非与我私欲有关?” 李轵心下骇然。
“正是,仙君神功可定人生死。”仙子颔首,“不止如此,也可改自身运数,仙君可曾发现,第二次神功发作之后,才华大涨,遂引得方家姑娘青眼有加,自荐枕席?”
李轵点点头,原来如此,细一思量,顿悟第三次神功发作,必是李谡身亡,而自己随太守认祖归宗。念及因自己而亡的几条人命,李轵心有惴惴,转而脑中浮现出李氏父母兄长嫌恶怒骂他的嘴脸以及李谡骄纵无礼的傲慢,他又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可恶,心下负罪感减轻不少。
“仙君不必自责,这也与他人命数有关。”仙子将手抚上李轵置于桌上的手背,盈盈目光含情似水,滴落在他身上,直将他骨头也化成了泥。李轵定定地看着身侧的娇躯,他从未见过如此超尘出俗的美人,仙子真矫若星辰,叫人欲罢不能,他颤声道,“若某欲携仙子下凡,做一回尘世夫妻,不知可否?”
仙子闻言,执李轵之手而起,转而坐至他膝头,将其手环于自己腰间,化作春水一汪,倚在李轵胸口,情意绵绵道,“自然,吾之幸也。”
李轵情动不已,紧搂仙子,闭目吻之,一吻绵长,再睁眼时,两人已在卧室榻上,遂共赴云雨,一晌贪欢。
04
李轵七房妻妾姿色不凡且各有千秋,一时成为城中美谈,凡男子无有不羡其才学与艳福兼而有之。及至来年,李轵赴京赶考,一路过关斩将,摘得榜眼,打马过街,春风得意,一时风头无两。
夜深人静处,李轵搂仙子于怀,暗中揣度自己的心转物移神功。赶考途中,他曾两次使用神功清除路障,再加上求取仙子那次,统共已用神功六次方走至今日。余下三次,必有一次用于派任。李轵神功加持,被指派往富庶之地上任。他心下已然算好,敛足财富,待时机合适,便迁调回京。
话说李轵携妻妾上任,大肆建府,整日流连后院,不务民生,却以民脂民膏养妻妾美人,凡美人求者,莫不应也。
某日府前鼓声雷动,人声嘈杂,李轵温香软玉在怀却不得不起身前往前院。升堂一听,却是老汉状告膝下儿孙不孝,无人供养。那老汉面恶如鬼,眼歪嘴斜,令人见之倒胃,闹哄哄十来个孝子贤孙挤满一堂,好不热闹。李轵见此情景,本欲速速判他个轮流赡养,却在师爷呈上来的状子底下翻到银票一张并名单一份,遂以各种缘由免了这些人的义务,唯未上贡的幺儿,因其单身一人,无妻儿负担,理应独力赡养老父。言罢铁木一拍,大呵退堂,仍旧回后院厮混。
行至半路,娇笑已然可闻,李轵却突然想起方才堂内跪着的乌央乌央一帮人,那等老汉都有如此多的子孙,而他坐拥七房如花妻妾,却数年无一出,枉他沉溺于娇躯软语,竟从未思及此。
念既已及此,李轵儿孙满堂便指日可待。不出两年,府中已有三子四女。所幸李氏贤惠一如当年,担当主母之责,将前屋后院一应事宜打理得熨帖妥当,李轵仍旧每日流连厮混,过的堪称神仙日子。
05
岂料流年不利,李轵在任第四年,遇百年难得一见的洪涝灾害,即使是富庶之地,也禁不住天灾如此。一时间李轵辖下流民四起,哀鸿遍野。
府外纷纷嘈嘈,府内仍旧一片春光迤逦。李轵躺在豆腐西施腿上,一手捏弄白玉琼枝似的大腿,一手逗弄倚在他身上衣衫单薄的仙子。
“老爷,府里存有粮食四千石。”李氏敛眉跪在李轵脚边,为其捏足,“去年收成极好,我便趁粮价低,收满了仓。如今外面灾民众多,听闻连城里几个富户都粮竭了,到处都在高价求购呢。”
李轵闻言惊坐起,他竟不知府里有如此多粮,忙问道,“如今粮价如何?”
“现下已是一石一两银子的价格,且每日在涨。灾情不结束,只怕还要上涨的。只是,”李氏顿了顿,“听说外头死的饥民也是越来越多。”
李轵浑然不觉后面还有一句,听得前头便高兴得连喊三声“好,好,好!价格越高越好!”
灾情果然持久不停,李轵盯着朝廷的人马,赶在赈灾粮的消息下来之前以一石粮食三两银子的价格大饱私囊。洪水过后又遇饥荒,李轵管辖境内死伤遍野,达上千人。朝廷震怒,派钦差大臣私访详查,将李轵的荒淫渎职贪腐无状一概曝光出来,当夜就下了大狱,火速提堂就审。
官差闯入房间,李轵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便被当众拖走,途经府前大街,民情激愤,杂物迎面砸来,一路未歇。李轵心中大呼“心转物移”,却惊觉自己已经用完九次而恍然不觉。一块石头正中额间,李轵只觉一股温热自额头倾泻而下,俄顷眼前一片血红,周遭事物全部变成了血色。
“大胆李轵,你可知罪!”惊堂木哐当一声响,惊得李轵浑身颤抖,他茫然四顾,却见周遭晦暗不可视物,他孤身跪在堂前,抬头一看,竟是“地府十殿”,一女阎罗黑袍怒目,正居堂中。
“罪人李轵,一生纵欲无度,为一己私欲枉害他人性命无数,当堕畜生道,受三世有识轮回之苦。来人,把他拉下去,嘱孟美姑,无需灌汤!”堂上鬼王疾声厉色,宣判之后,不容李轵辩驳,便叫人拖将下去。
那李轵被吓得浑身瘫软,被拖上桥,不做片刻停顿,哐当一声被推入黑暗轮回之道,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李轵只觉得浑身温热,他睁眼瞧见一丝光亮,便不由自主往那光亮挣扎而去,片刻之后扑哧一声从什么地方滑了出来,落在地上。昂,昂昂,听着这声音,他转过头来,却见身边挤着一堆刚出生的粉嫩猪仔,此刻他也混在其中,偎在母猪怀中。
李轵大骇,用尽全力挣扎却站不起来,推门声响,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妇人端着木盆进来,急得胡乱猪叫。待到近前,那妇人笑吟吟弯腰伸出手往他摸来,他尖叫,“李氏救我!”
那李氏,或者说张氏,听在耳中却以为是新生的猪仔饿了找不到奶,两只手将他抓起来挤在母猪胸前的猪仔堆里。她把母猪的吃食添好,翘起手指点了点数,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往襟前擦了擦手,侧耳凝神一听,屋内似是有人在叫她,于是娇憨地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