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落

阿婆撒手的时候,南山落满大雪,享年八十七岁,时值二零二一年冬。

葬礼上,我见到知椿。还有那个男人,姓周,单字和。

家里长幼尊卑有序,我应当唤知椿一声姐,偏生我自小爬树摸鱼的事一样没少,野得像个男孩子,而知椿文静骄矜,却总在我挨批时,倔强地把我护在身后,我喜欢极了知椿。

图|花瓣网(侵删)
01

二零零二年,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知椿。她躲在阿婆的身后,看了看我,又撇撇嘴,呜咽地说,我想回家。

阿婆蹲下身子,轻轻握着知椿白净的小手,眉目慈和。都说岁月不败美人,我瞧着是这样的。

阿婆说,好孩子,这里就是你家。她把知椿搂进臂弯里,突然在知椿的肩头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知椿也哭得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紧接着,家里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是林路华和聂欢,知椿的父母。

无数个夜里,我问知椿,那天你们哭什么呀。知椿说,我想我爸妈了。

那年我九岁,只见过蔓华女士几面,脚程匆匆,至今我也没正儿八经地喊她一声妈,而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我陌生极了。待我再想细问时,知椿翻个身就说乏了,上学别起迟了。

知椿虽只大我两岁,却是老气横秋的小孩。我打趣说,知椿,你简直就是林黛玉本玉。知椿难得开玩笑,她回怼我说,大概我俩的命数是一样的。

转学的缘故,知椿留了一年级,我们一道在镇上的学校上学。大多数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课桌前。男同学也好,女同学更甚,对她的议论从来没断过。但她泰然自若,充耳不闻。

我不乐意,拉着她想向那些个嚼舌根子的人讨理。知椿说,阿湫,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自以为的真相,咱们犯不着生气。

他们说,知椿是个私生女,亲生父亲是个大款,只可惜是个瘸子,上次还来给知椿送钱,被赶出去了。

我呸。

不过确实有个瘸子来阿婆家给知椿送钱,是知椿来阿婆家的第三年光景。瘸子姓周,坐在轮椅上,膝盖以下是空荡荡的裤管。还有一个少年是一同来的,站在大门口,整个人绷紧了神经一言不发。

阿婆说,周先生,你该知这里有冤魂,是会来向你索命的,到时可不是空了两只裤管,早回吧。那男人擦了擦额上的汗,舔了舔干燥的嘴皮,说,知椿奶奶,我没想过你原谅我,今天来是想……我想……收养知椿。

明明是夏天,门外小心翼翼地声音入耳,却觉得浑身透骨的冰凉。知椿坐在床尾抱着双腿,嘴唇发白,两眼无神、无处安放,开始大颗地掉眼泪,却又显得倔强。

阿婆眼皮也不抬,手上搓着纸丁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说,我这老太婆身子骨还算硬朗,一个女娃娃还算是养得起。

“我……我想弥补,知椿奶奶,知椿跟我回省城……”

阿婆放下手中的纸丁,站起来,复抬起右手拢拢后脑的发髻,又走到门口。她说,求你们周家高抬贵手,回省城去。

“老林也一定希望知椿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小镇处于山岭脚下,夜晚有浩渺的星空,田间还有无尽的萤火虫。夏日的夜晚,山风吹过山脊,我带着知椿在外疯玩不知归家,知椿虽喜静,但最爱和我一道去捉萤火虫,也不顾阿婆各处寻我们。

知椿说,她只在书本上见过萤火虫。在过往知椿的记忆里,是钢筋水泥,是霓虹灯,是川流的大卡车。她是公主,是掌上明珠,是不应该在尘与土之间。

阿婆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她转过头去不再看周生荣。

男人和那少年走了,汽车的尾气在扬起的漫天尘土里消失不见。如嚼舌根子的那些人所言,周生荣留下了一大笔钱,而隔天阿婆就带着这一笔钱上了县城,照旧在家扎着灯笼,片语也不和我们说起。

自周生荣来过后,知椿变得更加沉默,突然大病一场,此后身子也多病起来,常常呼吸困难,胸口发闷。

此后,院子里又多了一具药架子,及至午时,阿婆便坐在炉前,小火慢炖开始煎药。郎中说,午时阳气最盛,宜药养。

周生荣想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常常带着那少年踏进阿婆的院子。阿婆自顾自地扎灯笼,不曾搭理半分。少年便拉过一旁的椅子,有样学样地开始扎起灯骨来,周生荣手忙脚乱地给他递工具。

少年叫周和,周生荣的儿子,比知椿大上三岁。

阿婆扎的灯笼样式好看且紧实,县里头的厂家大多指明了要阿婆的纸灯,每逢双月十五,阿婆就得进城采购。

走前,阿婆叮嘱我得给知椿煎药,我嚷嚷着知道了知道了,转头叮嘱知椿,午时得煎药,然后就跑得没踪影。

知椿抓着药材一筹莫展,正赶上周和进院子。两人四目相对,知椿显得有些局促,周和拉过椅子,也坐下来,接过知椿手中的药材转头想进屋,又问,你家的秤砣在哪里来着?

所以后来,煎药也被周和一并揽去。次年盛夏,周和还带了一个小巧的秤砣,金色,置在药材旁。

当时尚且年幼,我又人来疯,不知大人心中的弯弯绕绕,常缠着周和带我去河里摸鱼。其他伙伴羡慕的眼神看我满载而归,我骄傲极了。紧接着他们又问我,知湫,这是谁啊,你哥哥吗?

于是我带着这样的疑惑回家,路上我也问,对啊,周和,你是谁啊?如果你是知椿的哥哥,也算我哥哥吧?嗯?对吗?

周和看我一眼,我谁也不是。我哼的一声,白了他一眼,又道:“那你每天来我们家蹭吃蹭喝。”

他又瞥了我一眼:“小鬼头,你阿婆哪次备了我的饭。嗯?”

说得极有道理,阿婆向来是不理会周生荣父子的。往往熄灯睡下了,我扒着窗户和知椿说,他们怎么还在?知椿也凑过来看,她说,周和写得一手好字。院子里,周和认真地握着毛刷裱糊彩纸,待风干后写上吉祥富贵,和气生财类的字样,周生荣将写好的纸灯仔细放置。

他们在镇上租了一小间房,不理会散漫开的风言风语。

二零零六年春天,知椿的病渐好,性子也变得好动一些。我和知椿靠在阿婆的怀里,她轻轻地给我们唱着曲儿,跟前的药罐子在噗呲噗呲地响。阿婆看看我,又看看知椿。

我听见她说,我的好孩子,秋天,你和他们走。知椿抬头看着阿婆,愣了一下,随即拼命得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掉,她呜咽着说,这里是我家,我不要离开奶奶。

我也问,为什么要把知椿送走,周和说他谁也不是。

阿婆把我们两人搂得更紧,她叹了一口气说,阿湫,阿婆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她又说,阿椿,奶奶以后会成为萤火虫啊,我们不会分开。

阿婆说过,萤火虫是星星的孩子,星星太远,所以创造了萤火虫在人间。这句话我记了很久。

我也哭啊,想到知椿离开,想到蔓华女士和不知名的父亲,想到阿婆说,她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

我见过棺材的样子,方方正正,人躺在里头,脸色苍白,眉目慈和。当天晚上我便做了噩梦,梦见的,便是如今。阿婆坐在灵龛前,像是在小憩片刻。尽管堂前堂外哭声一片,阿婆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02

阿婆迟迟没有下殡。我知道,她要再见一见知椿,便和蔓华女士说,不用计较下葬的时辰。

阿婆走的时候,晚景凄凉。只有我和蔓华女士陪伴在侧。这个在外漂泊了半生的女人归家,是为了最后一场体面的尽孝。

谁说不是呢,阿婆育有两女一儿。我的姑姑远渡重洋,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蔓华女士的婚姻以离婚收场,留下了我在阿婆跟前叨扰多年,而我的舅舅路华,知椿的父亲,是阿婆最小的儿子,和他的妻子双双离去,只有知椿孤苦寄世。

蔓华女士电话里告知我,阿婆快要不行了。我连夜从大巴转火车再转班车赶回这方庭院,阿婆已是不行了,我在床头守了整个下午。

她双手枯瘦,不像从前扎纸灯一般有力,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握着我,交代我,让知椿不要怨她。

我知道的,那年知椿大病一场,大夫明面上说有药可医,配了方子,实则是和阿婆说,这病还需心药医。所以,阿婆不阻拦周生荣父子进这一方院子,更是狠狠心,把知椿送到周生荣家生活。她的病是心病,只能由她自己解。

酉时,阿婆走了。

我抱着蔓华女士想要睡去,像小时候依偎在阿婆的怀里一样。翻了个身,我又问,知椿呢。

“路上耽搁了,明天才能赶回来。”

“妈,你知道周生荣是谁吗?”

“是路仔救下了性命的人。”蔓华女士叹了口气,知椿的父亲和母亲一同葬生于一场火灾。

知椿的母亲姓聂,是个漂亮又大胆的姑娘。年轻时,化工厂里追她的小伙子排成长队,但她只爱慕知椿的父亲,人虽然木讷,但胜在踏实肯干。就是这样一个热情又明媚的姑娘,把知椿的父亲倒追到手。

二零零二年春,省城一化工厂不知何故突然发生火灾,火势来势汹汹。那天无人值夜,也不需加班。事发时,厂里头只有三人,周生荣,林路华和聂欢。

听说当天知椿的父亲和周生荣发生了非常激烈的争吵。聂欢看丈夫迟迟没有回来,叮嘱好知椿,便带着饭菜赶到厂里,在食堂等着。周生荣被火灼伤,小腿血肉模糊,他哭着喊疼。知椿的父亲费力将他转移到外头又冲进了火场,直到消防人员赶到,才被运出来。

我沉默。

南山镇的雪下了一整夜,房外树枝折断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更加寂静。

我混混沌沌地睡去,梦里是阿婆背着我,牵着知椿一块去上学,突然之间,只留下我和知椿在哭着找阿婆,最后,我们中间烧起一片大火,知椿也不见了。

隔天,知椿和周和步履匆匆赶回来。

我和知椿已经两年没见。她剪了短发,更加清瘦了,眼睛红肿。她还似从前,轻轻唤我阿湫,眉眼温柔,像极了阿婆。周和搂着她的肩,和她低语,提醒她,该进屋了。

蔓华女士说,周和是个好孩子,你阿婆该放心去的。旁人不见得这样认为,他们说,让儿子娶了收养的女儿,周家是会遭天谴的,他们还说,阿婆是仗着这救命的天大恩情上赶着孙女攀周家的门。

知椿披着麻衣,在阿婆的灵堂前跪了整整一夜,周和同她跪在一起,二人一句话也没说,眼下的青灰色隐约可以知道他们的疲倦。他们又开始说,两人瞧着真是般配,周和对知椿是极好的。

晨曦初现,僧人在厅内礼诵佛经,大雪停了。

“周和,奶奶死在了冬天。”知椿靠在床头,盯着天花板,大颗的泪掉下来,“萤火虫才不是星星的孩子,冬天就没有萤火虫。星星才不会这么狠心。”

他紧握知椿的手说:“睡吧,等夏天,我们回来。”

静默了一会,知椿反握住周和的手说:“周和,我们离婚吧。”

周和看着她,紧了声,说道,知椿,奶奶还没有下葬。

“你不是向来最不信这些吗?当时你爸走的时候,风水大师说,有冤魂跟着他,得赶着紧做法事。你二话没说把人家赶出去……”

“林知椿。”周和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冠她林姓,不留一点情面。自周和父亲走后,这话题成了他们的雷区。

知椿歪歪头,周和,带着浓厚的鼻音。三年前,奶奶交代你的事我全都听见了的。

那年邻家的狗发疯,阿婆被撞到摔断了腿,老人家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放不下知椿,好歹我还有不怎么靠谱的蔓华女士。

阿婆说,我们林家和你们周家的怨啊,全在知椿。我这身子骨,也再也不能允许我说出当年那样硬气的话了。

阿婆握着周和的手,稍微顺了顺呼吸,又说,知椿这孩子,认死理。这些年,眼瞧着她在你身边渐好,她也老和我会说,都过去了。但周家小子,我还是放心不下她。

“别怪我这糟老婆子,这是你们周家欠她的。”

是三月,燕子衔来泥土筑巢,院子里的梨树开满枝头。我当时和知椿就坐在屋外,她沉默着不发一言,走到药架子旁,开始量药材,准备给阿婆煎药。

回去后,周和便向林家下聘,礼数周到。

她缩了缩脖子,见周和不搭腔,又自顾自地说,我想留在阿婆这里,不回去了。

周和回,你很累了,林知椿。

知椿躺下,不再看他,合上眼睛,睡去了。周和就坐在床边,一手拿着烟把玩,迟迟没有点上,另一只手抓着知椿。知椿许是做噩梦,眉头轻皱,轻轻一动,周和的大拇指来回得划过知椿细嫩的手背,好似在安抚。

周和见我进来,轻声说,刚偷偷给她灌了安定,睡着了。我索性也坐下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周和,她放过你了,你应该感到庆幸。

周和收起了手中的烟,别过脸去也不看我。

03

二零零六初秋,知椿被接走,但周生荣并没有收养知椿,缘是阿婆不许。

这一年,知椿十五岁。

来接知椿的便是周和与他的母亲蒋美菱,蒋美菱是个优雅的女人,我刚从外头野回来,她蹲下身子说,知椿吗,你好。

周和很快搭了嘴,她不是。女人尴尬地朝我笑了笑,又直起身子,目不斜视,优雅的像只白天鹅。

知椿回来,很不情愿,眼睛里蓄满泪水,阿婆便打她,让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别回来。

知椿走了,走前倔强的没看阿婆一眼,阿婆坐在门口,直到入夜。

每每阿婆坐在门口择菜,打盹,扎纸灯,晒太阳,我和知椿最喜欢闹她。如今,我也赌着气,责怪她把知椿送走。

日子在百无聊赖中过,没有知椿的阿婆仍旧是个利索的老太太,可以上山砍竹篾,下河捞鱼虾,也可以追上几条巷子说教我。

知椿会给我写信,大多时候,总问及阿婆是否安好。我说,阿婆很想你。此后,知椿的信里又多了些喜悦,仿佛那些别扭的情绪都消失不见,她说,暑假了,我想回家。

于是夏天,知椿便回来了,和周和一道。

大多数时间,知椿和周和各做各的事,几乎没有交流。我问知椿,周和跟你回来干嘛,知椿说,他爸要他必须跟着我。

“他们对你,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知椿,知椿背着光,努力地朝我笑,“好,挺好的”

这个好字有千斤重。如果说,因为周生荣,知椿从此失去了她挚爱的亲人,她又该如何回应这份好。这份好,是愧疚,是客气,是弥补。

他们就是要让她愧疚,让她忘却,让她原谅。

知椿的吃穿用度都是由蒋美菱一手照顾,依托关系在省城最好的中学读书。知椿说,她知道,周和向来对她是不大喜欢的。家里凭空冒出来一个人,和你分享所有的爱,照顾你的喜怒哀乐,换我我也不愿意。

我说,可是我一点也不吝啬和你一起分享阿婆的爱……好吧,我承认,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讨厌你。

我们突然大笑起来。

周和转过头来,又很自然地别过头去,也轻笑起来,继续帮阿婆扎着灯骨,好像知道我们谈及什么趣事。

周和在人群中无疑是出挑的,当年高考放榜,他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再和知椿回来时,总有不少的姑娘借着花样的名义,来阿婆家张望一眼,小镇上的大婶们总想着给周和张罗对象。

我也说,谁谁家的姑娘温婉端庄,你爸和你妈是一定会喜欢的。或者就是,那谁谁中学的时候嚼过知椿的舌根,这我是不能同意的。周和,你说对不对?

论年纪,知椿叫一声哥也是不碍事的,偏生知椿只叫周和。我也随了知椿。

阿婆也问,大学会不会有很多姑娘追他?合适的可以处处看。当时阿婆对周和多了一些怜爱,家里也会再备上一份饭菜。我在阿婆报废的灯笼上写满了《送东阳马生序》的杂乱句子,又应和道,对啊,周和,她们好看么,有我好看么?

周和直接无视我,放下手上的纸灯,走到药架子旁准备煎药,回头给阿婆说,谈了的,同系的一个女生。

知椿将手上的纸灯揉成一团,灯骨瞬间着殒,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她难得娇嗔着和阿婆说,奶奶,我太笨了,又给写坏了。

阿婆的笑意爬上皱纹,哎哟,我们家知椿怎么这么笨。说着,知椿就钻进阿婆的怀里。

而那纸灯上,写着的是“周禾”还有口字剩最后一笔。

后来,翻看我们往来信件的时候,我才惊觉,知椿的信里有周生荣和蒋美菱,有她的同学和老师,有阿婆和我,唯独没有关于周和的只言片语。

知椿高考那年三月,她一人背着书包回来,瘦弱的仿佛风吹一阵就会倒。她靠在阿婆的怀里大哭,她说,奶奶,我好累,真的好累。阿婆问,是不是周家人欺负你?知椿摇头,我只瞧着像是学业的压力让她奔溃。

阿婆抱着知椿,像小时候哄我们睡觉一般。她说,知椿啊,别怪奶奶心狠,奶奶没能耐,只希望你以后可以快乐一点。

夜里,我问,周和呢。

知椿背着我,拉了电线。暗黑的一片,沉默良久,在忙着谈恋爱吧。她又说,前两周,他们吵架了。

周生荣对周和恋爱表示不满意。蒋美菱不乐意,她说,我瞧着那姑娘就挺机灵的。周生荣也是个犟脾气,老子说不行就不行。

“怎么着,想让你儿子娶那林知椿那呆丫头?”

“是,人知椿要是点头,你儿子就得照顾林家姑娘一辈子。这都是他老子造下的孽。”

两人在房里吵得不可开交,也没注意到知椿已经回来了。

“啥子孽啊?”

“总之,他们现在,对我更客气了。”

周和是在知椿回来的第三天赶来的,风尘仆仆,他紧绷着双唇,看着知椿,眼睛像要烧起来。碍着阿婆在午休,他压低了声音说,收拾东西,和我回去。

“周和,我不想回去了。”

“你逃课还有理了?老师的电话一天天的往家里打,我爸急得就差推着轮椅来找你了。”

“那也是你们欠我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知椿,像是一只刺猬,和周和对视毫不退让。

周和向来稳重,什么情绪都难以琢磨,在这一刻,我却感受到了他滔天的怒意。“林知椿,这几年我们周家对你,一个不字都不敢说,你也该知足了。”

知椿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周和,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阿婆从里屋出来,她牵着知椿的手就往里走,周家小子,你先回去。

当天晚上,阿婆同我们挤在一屋。听着她们细细碎碎的讲话声,我模模糊糊地睡去。次日清晨,阿婆就将知椿送去了回省城的大巴,知椿走时眼睛红肿,阿婆背过身去抹眼泪。

关于那个三月,她只字不提。

夏天,阿婆依旧会躺在椅子上乘凉,手中的蒲扇挥得越来越慢。我皮,坐在阿婆的躺椅旁,用我白日里在河畔采来的芦苇轻轻扫过阿婆的鼻子。

一声“阿嚏”,阿婆复将手中的蒲扇又挥动起来。

知椿和周和坐在院子门口,抬头,是满眼的繁星。知椿叫周和,她说,你和我说过,看不到月亮的夜晚,人眼可以捕捉到6000颗星星。

周和不搭话,此时的他已经学会了抽烟。院外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都会向他们打一声招呼,周和也谦逊的同他们问好,而手上的猩红在忽明忽暗中显得张扬又放肆。

知椿继续说道,我三月和阿湫说,想捉萤火虫,奶奶说,萤火虫是星星的孩子。周和弹了弹手中的烟,抬头看向无垠的天际:“好歹也要上大学了,知椿,萤火虫不过是会发光的生物”。

她看向周和,复说道:“所以,你以为我喜欢的是萤火虫吗?周和,这里不属于你,你该有属于你的自由。”

他起身,高大的身子将知椿笼在黑暗里:“知椿,我知道的不比你少。”他碾灭了烟:“你不说,这是我们欠你的吗?”

她也起身,转身便把院门掩上。

“既然这样,那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她一脸的倔强,像是奔赴疆场的战士,但我扒着门缝感觉到了知椿的委屈,愤怒和害怕,又有一丝的快意。

“好啊。”周和突然笑了出来,盯着知椿又说,正好我爸也这么希望,这人还没走呢,已经交代过我八百遍了,等他走了,我也得像他一样,背负着他的愧疚和歉意来照顾你一辈子。

周和将门一把推开,没有防备的我鼻子吃了一记,疼地我嗷嗷叫。周和瞧我一眼,神色不比从前冷静。他走到里屋拿了薄毯,给阿婆胸口轻轻盖上,又进了屋子里。

知椿站在原地,直到我唤她,她才勉强向我笑笑。走到阿婆身边,轻轻抽过她手中的扇子仔细地为阿婆扇风驱蚊。

04

阿婆化成骨灰,依旧土葬,风水先生说,阿婆的墓地选极好,山势两头起,儿孙必定富贵。出殡时,唢呐咿呀咿地叫,纸钱漫天的飞,哭丧声混在风声里呜咽着哀鸣。

知椿是林家的长孙女,她抱着阿婆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两度蹲下身子,难过到无以复加,走不动路。上山的路更是艰难,一步一步,她回头看看棺材,又看看我。

我懂她所有的情绪,有难过,不舍和被抛下的怨。

山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棺材被黄土覆盖,知椿埋在周和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我背过身去,山上的松树露出一些绿色,不可抑制地哭了出声。

阿婆,对不起啊,我也没办法笑着送你离开,知椿这个傻孩子哭得就差没断气和你一块走了。

下山的路,周和坚持要背她。知椿埋在他的肩颈里问,周和,我是不是哭得很丑啊。周和笑了笑说,是很丑。

她又说,那我们离婚,好不好。

周和仔细看着脚下的路,回,不好。

“我早就放下了,周和,是我太贪心。你爸爸走了,我奶奶也走了,你也走吧。”

那场大火也终究没能够让周生荣活太久,其他并发症折磨他直到死亡。而在死前,周生荣拉着知椿哭,知椿,我对不住你。知椿摇头,她说,我早就不恨你了。

“你说过,这都是我们欠你的。”

她轻轻摇头,“那这些年,我折磨你的这些年,就当我们两清了。”

知椿挣扎着要下来,他们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每次完事,你都吃药了,对吧。”他停下步子,️️拉住知椿,压低了声音,看着我,林知椿。

知椿向来是经不得凶的,她的眼底很快蓄满泪水,带着委屈又很快消失不见,她抬头看他,是,周和。我说过,你不属于这里。

“周和,你是恨我的,也该恨我的。”你有你更加自由的天地,却和我在这仇怨里沉沦好些年。

连着几日,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周和坐在药架子前发呆,几个时辰过去,椅子也不带挪一下,烟也抽得越来越凶,而厅内灯火通明,知椿扎着灯笼,是阿婆走前还没完成的部分。

“抽的什么烟,我也尝尝?”周和抬头看我,从口袋里翻出整包烟,只余下一根,丢给我。

“暴力!”控诉后便不理会他,我咔哒点了烟,呛得我眼泪直流。

“活脱脱成了女流氓。”周和一把夺过我手上的烟,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很久没抽了,她身体一向不好。”

“我阿婆说什么,你还就真敢干什么。你看,娶了个药罐子回家吧。”

“你知道她为什么在高三那年逃学吗?”他目视前方,没有焦距,也不理会我说的话。

“或许是压力太大?”其实,我也想知道。

周和笑了,“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继续抽着烟,还敲了敲他带回来的金色秤砣。“我爸是知椿她爸救的,这事你们都知道。还有……她爸妈都是我爸害死的。”

当年化工厂的竞选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大家都在猜,是周生荣还是林路华当这个主管的关口,生出了火灾一事。火越烧越烈,林路华呼吸急促地告诉他,生荣,快打电话。林路华转头就冲进火场找聂欢。

当时的电话亭就在周生荣的三米远,他双腿被烧得血肉模糊。他着急啊,一路爬过去,急着救人,拿起电话的那一刻,他犹豫了。林路华如果没有了,晋升的人就是他。

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为自己的卑劣想法感到无比的惭愧,最后拨通了电话,消防车队赶来了,他们被一道送去了医院。

周生荣因为感染,双腿被截。林路华夫妇因为在厂内吸入太多浓烟,抢救无效,被宣布死亡。

醒来后,他在病房内,听到这一消息,先是一愣,而后痛哭流涕,不停得扇自己的耳光。说自己是罪人,害了他们。

周和往椅子上靠了靠:“我第一次见到知椿和你阿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身上有千斤重,知椿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通红,她撇撇嘴我就知道,下一秒她就会窝在你阿婆的怀里哭。”

你阿婆也怨,她头发凌乱,有不少的白发,像是几夜没合眼。她就坐在我爸的床前,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轻道,“活着好啊,周生荣,背着这些罪孽好好活着吧。”

她带着知椿头也不回得离开,知椿年幼,听不懂周生荣和阿婆的对话,一旁的周和听得明白。所以,他又怎么会比知椿知道的少,不过是借着盛大的恩情在还债。

是了,阿婆带知椿回来前,离家了几日,我被寄住在隔壁李伯家。

周和又点了一只烟。他问我,所以你说,我爸这债究竟要不要我来担?我想了想,突然对他充满悲悯,就算是你父亲的错,这样对你来说,也不公平。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自从知椿出现后,好像我就被她一路裹挟,活在我父亲的愧疚和悔恨里,没有办法自己做主。”

他突然轻笑起来,他掐灭了手中的大半还没有抽完的烟,眼神飘忽。他笑了笑,阿湫,尽管我不想承认,爱她这件事情,还是发生了,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或许是在她昂着头,要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又委屈,又害怕,好倔的丫头。

我急了,你得和知椿说呀,我……我嘴笨,我可没法传达。

周和看向我,如果只有爱就好了,偏偏她说对了,我也恨她。

我趴在桌子上,好像耳边响起,阿湫,他不爱我。

05

当年,两人交谈不愉快的结束,相处模式更是奇怪。阿婆还当是两人吵架,这吵架好啊,难得我们知椿也会发脾气啊。

知椿挽着阿婆的手,奶奶,是周和欺负我。阿婆看看正在认真糊纸的周和,瞎说,人周和多好一孩子。知椿气鼓鼓的,正襟危坐,喊周和,该煎药了。

周和将手中的纸灯放下,瞧也不瞧知椿一眼,径直走去药架子前,开始量药材。

阿婆拉着我偷偷笑,知椿悻悻的窝在阿婆的怀里,不再吭声。

知椿开始上大学,我也在县城里的中专寄宿,阿婆一人在家,常常和我说,你们大了,我也老了,耳根子清净下来,总觉得缺点东西。

我们把这话记下来了,寒暑假得空都往家里跑。周和开始找工作,我很少见到他,但凡休个假也都放在知椿身上。

知椿的性子总归是有些不同的,但只针对于周和。她在学校仍旧是个好学生,只是偶尔学校打电话给家长,全都被周和接听了去。辅导员很客气,有意无意地向周和透露,女孩子夜不归宿,还是得注意点。

周和抓着知椿问,知椿会很无辜的说,我只是和朋友出去玩啊。

周和到学校向辅导员了解情况,表明来意,介绍身份。

辅导员也刚毕业不久,对着周和喜笑颜开,先将知椿夸赞一顿,再指出问题的严重性。知椿瞧出了门道,扒拉在周和身上,为什么说你是我哥,明明你是我男朋友。年轻的辅导员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三句两句把他们打发走。

周和恼怒:“林知椿,好玩吗?”

“难道不是吗?”留下知椿在原地笑得弯下了腰。

周和的社交很少,几乎被知椿大大小小的事榨干他的时间。尤其是生病的时候,周和忙着工作,还要照顾知椿这个病秧子。知椿会抱着周和,她问,今天和你一起来的是女同事吗?你喜欢她吗?你是怎么和她介绍我的?

她又说,周和,我们分手吧。

后来,知椿直接带着异性朋友上周家吃饭,周生荣看看周和,又看看知椿不敢说话。周和也不说话,知椿撑着下巴,也琢磨不透他,她说,我瞧着他是比你好的。

周和放下筷子,双手抱在胸前就问:“所以你想我怎么做?”

知椿一把抽了那男同学手上的筷子,说,我们吃饱了,你们慢吃。知春拧包就走,门摔得震天响。

甚至于知椿跑到外省去做义工,把周家的联系方式都拉黑。周生荣急得不行,周和不得不辞掉手上的工作,找到她的时候,知椿得意地笑,周和压着她一路回了省城。

知椿问:“你会不会很担心我?”

周和压制怒火,林知椿,我爸……

“你呢?”

周和不说话。

知椿和我说这些的时候,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说,阿湫,他不爱我,不过是他父亲的责任。

后来我也问知椿,那你们真的在谈恋爱吗?

她摇摇头,不过是我在折磨他。如果说这是报复,除了最开始的快意,阿湫,我现在一点都不快乐。我想啊,那场大火,即使那通救命的电话没有犹豫,我爸妈也不见得可以回来。

她盯着远处的山峦:“我和他就像牢笼里的困兽,我被恨意蒙蔽,他被他父亲的罪与恶裹挟,也恨我吧,然后红了眼,我们谁也不放过谁。”她转身了屋,陈旧的木门像年久失修的收音机,周遭更加寂静。

这些年里,知椿笨拙地用各样的方式挑衅或者说试探着周和。那些恩啊、怨啊,她是放下了,可是再也放不下周和了。

而周和也在这爱和恨之间反复横跳,别扭,矛盾还痛苦,他们就像缠藤树,没有人可以脱身。

这一旦撕开了口子,鲜血淋漓,都不无辜。

周和站起身,看着厅内的身影呆了半晌:“所以啊,我又该怎么放手?”他转身就走进夜里,融进这苍茫无穷的天地之间。

知椿在阿婆留下的老宅安顿下来,开始学着阿婆的样子破竹篾,搓纸丁,扎灯骨,糊纸灯……。

她认真地扎着灯骨,头也不抬地问我,我那离婚协议拟得一点也不占他便宜,这都个把月了怎么也没个消息?

细嫩的手被竹篾割出一道口子,沁出血来,她声音低下去,闷闷地,阿湫,他不会出事了吧?

她又问,阿湫,他走的那天和你说了什么?

“知椿,阿婆的灯笼上,你写过他的名字。”

闻言,她抬头看向我,又低下头去:“是啊,阿湫,我是爱他的。”

知椿,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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