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然不觉间,已是初冬时节。爷爷离开也已经过了半年的光景。每每夜深,我总是想起小时候陪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日子。相对于回到爸妈家的拘谨,我更愿意呆在老家的自由自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甚至任性地摔门离开。奶奶总是踮着小脚追着负气的我,而我早在出房门的一刻就已经后悔了,却每每顾念自己所谓的自尊而固执地不肯回头,任由奶奶在身后无奈的叹息。在胡同口胡乱地转悠一圈后,乖乖回家。爷爷总会忘记刚才小丫头气得他吹胡子瞪眼,拿出各种我爱的零食哄我。一场不快很快烟消云散。这种闹剧总会隔三差五地上演,而我们也总是乐此不疲。
那时候总是停电,每晚相伴必定离不开蜡烛的昏黄。冬天老屋里总会聚集三三两两的老人来串门,烟草的气息在炉火的烘烤下变得愈加浓烈。相比如今闻到烟草的刺鼻,那时竟觉得分外芬芳。我躺在烧得热热的大炕上,紧紧握着奶奶粗燥温暖的手,听他们说着陈年往事听得津津有味。伴着这些烟火气息,我总会很快沉沉入睡,做一个又一个香甜的梦。
时光荏苒,小院里的葡萄藤绿了又黄,桃花开了又谢,枣子绿了又红。我的童年无忧地走过。出门求学的日子,总会惦念家中年迈的爷爷奶奶,总怕他们会猝不及防地离开。每每放假,迫不及待地回老家。洗洗涮涮,陪他们唠嗑,听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村庄里的大事小节。奶奶的小脚是旧社会恶习遗留下的见证,洗脚修脚对她来说是个大工程,眼睛不好经常把脚剪破,点点鲜红在小脚上格外扎眼。所以,从小我就练就了修脚神技。每次修完,奶奶总会心满意足地说,还是俺孙女好,真舒坦。阳光透过纱窗撒入一室温暖,在老人脸颊镀上一层金辉,那笑脸如金秋绽放的菊花。
大学毕业后很快地结婚生子,回老家的次数渐少,偶尔回去逗留的时间也不长。每次老人家都会不舍,却也无奈。爷爷会默默点点头,而奶奶总是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送到胡同口目送我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的背影。每次回头看见奶奶拄着拐杖的伛偻身影,心里总是酸涩无比,想掉眼泪。
去年春节过后,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我心底的不安也越来越深。一周一次的探望陪伴终是阻挡不了死神的脚步。初夏的一个黄昏,阳光很暖,我把奶奶抱到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阳光透过枝叶洒下一地的斑驳光影,我趴在奶奶的腿上眯眼享受这短暂的惬意时光。奶奶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穿过我的发丝,眼泪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湿了眼眶。爷爷静静地看着我们,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担忧。人老了,小院也老了,连树木都老了。多希望时间可以静止,我们可以永远留在那一刻的温情里。阳光在斑驳的墙上留下一纸剪影,很暖,我却只感到迟暮的薄凉。
奶奶走得很安详。那时窗外的阳光正好,我和弟弟们并排站在那片树影里。心底好似被一种莫名又复杂的情绪封印了悲伤,表面波澜不惊,眼泪却顺应本能止不住地淌,直到决堤。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面目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看着忙碌着给奶奶换衣服的身影,心底木木的,忘记了哭泣,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奶奶往昔的音容。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在奶奶额头轻轻地吻一下,她总会还我一个清浅的笑容。如今,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刻才真正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萦绕,心底弥漫起恐惧,绝望,还有不舍,彻底清醒,也彻底崩溃。
每每提及奶奶,一向倔强的爷爷总会忍不住红了眼眶,轻声地哽咽。骂过亦闹过,相扶相持60多年,那是一份多深厚的感情呀!他们不说爱情,他们只会默默地付出。奶奶娇气了一辈子,爷爷也就宠了一辈子,成了一种自然,一种习惯。奶奶走了,爷爷变得没着没落的,变得更加落寞寡言。我看着倔强的老爷子沉默着一遍遍地抚摸着老伴的遗像,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相框上,在静谧的屋子里异常得清晰。我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爷爷也许时日无多了。
最后一次去看爷爷的时候,老人家就说奶奶回去叫他了,说不定我下次再去的时候就是哭他了。没想到一语成谶,那竟是诀别。我在出月子的那一天迫不及待地回家想第一时间去看望爷爷,却被妈妈告知爷爷在一周前就走了。猜测是一回事,被告知真相是另外一回事。明明半个月前,爷爷在电话里说想我了,平生第一次说想一个人。可是怎么就突然走了呢?爸爸说爷爷是在睡梦中走得很安详。可我怎么都无法原谅自己没能送老人家最后一程,遗憾深深地扎在心底,像是一根刺,每每想起就疼入骨髓。
我不敢再踏进小院,怕自己会落荒而逃。那里再也没有等我的人,触目都是满满的回忆。
我最亲爱的爷爷奶奶,我想您们了,来我梦里见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