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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我在一家庞大的外企公司,做一个毫不起眼的财务。
那一年的2月14日,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过完了第二十四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耳机里循环往复着我十六岁就喜欢的《遇见》,但是八年过去了,我高举的号码牌依然没有人光顾,而孙燕姿也快结婚了。
情人节后的第二周,我被调去了另一个项目组。因为负责客户的变动,工作变得异常忙碌,我每天被一堆五颜六色的报表和如潮水般的邮件淹没。但好在经理是个脾气包容的中年男人,头几天一直只让我熟悉环境和流程。
新的项目组驻扎着一群疯子,最夸张的一次是,晚上十二点下班后他们还会约着出去吃大排档。但我不愿意在白天死掉一批脑细胞后,还要晚上继续摧残自己脆弱的肠胃,所以婉拒了他们几次午夜狂欢派对的邀请。
赵小梅是我的领门师傅,不仅事无巨细的教导我各种工作上的流程,还不忘提醒我,高冷可不是个好的性格,会被人当成异类。
天知道,我才不是高冷,我只是把内向挂在了脸上。
于是在入组后的第三个星期五,我听话地答应了师傅的迎新饭。
因为聚餐的名头挂着是欢迎我这个半新人,所以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并且还得配合地把表情调整到欣喜若狂的频道。
那天,有些工作流程还不熟练的我,不可避免地拖了后腿,所有人都下班了,他们先去公司附近的小菜馆一边唠嗑一边等我这个拖后腿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催促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敲掉最后一个似是而非的数字后,我眼睛一闭发了邮件,然后挎着包,奔出了公司。
漆黑的天空,圆盘似月亮已经挂在了树梢上。月光下狂奔的我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加上一个下午忙得没有喝水,此时已经极度的口干舌燥。
进门的时候,一群人坐在空旷的大桌上,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礼貌而克制的微笑着。
唯一的空位上放着一杯茶水,没有丝毫犹豫,我拿起来直往嘴里灌。等喝到快见底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尝到,这不是一杯茶水,而是一杯啤酒。
边上的男生,夸张地笑到前俯后仰。原来我们组来了一位女酒仙啊,真是真人不露相,不过你一个女孩子这么会喝酒,以后怎么嫁人啊。
我拿眼珠子横过去。是办公室里坐在我左手边的许东,一个暴躁而十三点的男人。我亲眼见到他把一个实习小妹,骂到第二天写离职报告走人。
喝酒和嫁人有什么逻辑关系。
我从旁边移过来一瓶酒,脑子有点热乎乎的说,对啊,来,敢不敢跟我这个灭绝师太吹一瓶。
师傅赵小梅赶紧压住我的手说,都是玩笑话,何必当真。来,我们开始上菜吧。
我不发一言的坐下来,本就不情不愿的心情彻底搅得没了兴致。
2
周一上班,我发现自己已经名扬四海。大家都知道公司出了一个低调的女酒仙,能把啤酒当水喝,甚至经理都跑来说,以后的酒局就靠我撑腰了。这让我觉得,在这家公司找到Mr.right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因为没有人会喜欢狂放的姑娘。
于是我把败坏名声的仇算在了许东头上,开始处处和他作对。
项目组有一个特别复杂的周报,经理一开始指派了赵小梅做我的讲解员,希望能帮我尽快上手。
我却推荐了许东。经理很奇怪地看着我,不过还是答应了。
那天是周五,我故意把工作做得拖拖拉拉,临到下班了,才磨磨蹭蹭的挪到许东的位置上。这已经让他两根眉头拧在一起打架了。
“你怎么效率这么低,以后怎么在这里混下去。”
许东果然一开口就是不饶人。
“所以呀,师傅大人,靠你我才能活下去呀。”我故意有点撒娇地说。
许东果然吃软不吃硬,他立刻闭嘴了。
打开报表后,他很有耐心地从背景开始细细讲解起来,我却在一旁扯东扯西,不务正业。我其实一遍就听懂了,但是故意抓着一个又有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不依不饶。
许东的眉毛已经烧起来了,眼里也开始喷火。四个小时后,我继续一脸懵逼地看着他,眼神像小鹿一样无辜。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许东饥肠辘辘,空空如也的胃调动起了飙升的肾上腺素,眼看许东的爆炸就在眼前,我掐好点,摁住了小火苗,立刻服帖的说:“谢谢你,师傅大人,我应该懂了,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许东的暴躁在我这个弱女子面前无处发泄,只好拎着包,不发一言地走了。我的得意的翘着二郎腿,哼着歌。
第二天,我把新出炉的报表,送到经理面前。经理两眼发光,连连夸赞许东是个传道授业解惑的好师傅,而我更是个悟性极高的徒弟。
许东的脸,开始阴晴不定。
几分钟后,Skype上信息闪烁。
“你是故意的吧,苏雨。”
我没讲话,只是发了一个挑衅的表情,然后迅速下线,嘴角边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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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许东之间钢筋水泥的梁子算是结上了。
果然,许东开始反击了。借着过来指导我使用新系统的契机,他指着我桌上揉成团的纸巾,一脸嫌弃的说,女孩子这么邋遢,以后怎么嫁人。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痛点。我气势汹汹的说,一个大男人,这么十三点,以后怎么找老婆。
许东回到他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丢下一句话,等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在喊我过去。
我在这句话里噎得一口老血涌上胸口。
这个男人,不就是比我早来两年嘛,嘚瑟什么呀,等我所有的业务都熟练了,再跟你斗。
我暂且听话地把桌上的纸巾,装进了垃圾篓,然后细致的擦一遍桌子,顺带把桌子上的绿萝浇了水。这盆绿萝因为我的三心二意,已经奄奄一息。
我果然是个粗线条的姑娘。
脑子里蹦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吓了一跳。我竟然承认了这个十三点男人的观点。
心烦意乱的,我偷偷在skpye上,跟闺蜜控诉许东这个暴君,企图得到些心灵上的慰藉。
“苏雨,你丢过十把雨伞,坐错过五次地铁,丢过两次钱包,还有一次工卡。你总把桌子弄得乱七八糟,然后找东西时,恨不能掘地三尺。你说你是不是粗线条。”
闺蜜在听到我抱怨许东的刁难后,竟然开始佐证了他的观点。
“所以呢,粗心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打出不屑的表情。
“现在都流行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码得了代码,灭得了蟑螂。就你这么不达标的姑娘,以后怎么嫁人啊。得,你现在需要走的第一步就是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
我泄气的想起了许东的那句话,等你什么时候收拾利索了再来找我。我都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背着我串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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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第一次留心这个被我无比鄙视的男人。他每天早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桌子擦得像和尚的脑门一样锃亮,然后打一杯开水泡柠檬片。桌子上的绿萝因为每天被他殷勤地浇水,长得是膘肥体壮。他一头黑硬的头发一如既往被梳得一丝不苟,下巴也刮得干干净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穿得笔直而妥帖。
突然,许东朝我这边看了过来。莫名的,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像做贼一样,赶紧打开电脑,假装忙忙碌碌。
许东却走到我身边,打量了许久,这让我的心跳快到到了嗓子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嗯,这种状态可以了,以后要记得保持呀。那今天我来教你怎么操作这个系统吧。”
许东把他的电脑搬过来,坐在我旁边。看我继续纹丝不动,有点不耐烦地说:“想什么呢。上班都能走神。“
“你管得着吗?谁让你教我了,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世界又不是只有你许东一个人。”
我有点口不择言了,为自己的兵荒马乱打掩护。
许东奇怪地看着我,像突然不认识我一样,几分钟后摇摇头搬着电脑回去了。
那一天,我几乎脑子一锅粥的结束了工作,然后挎上包踩着点溜走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反正就是心烦意乱。
出来办公室,我约了闺蜜出来吃饭。闺蜜大惊小怪地说:“今天的我绝对有事发生。”
我说:“为什么呀?”
“因为你竟然在一个小时内,照了五次镜子,还一直红着脸。老实交代,是不是春心萌动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好像喜欢上了许东。”
闺蜜的奶茶咣当掉在了地上。
不过闺蜜的下一句话很丧:“许东是个单亲家庭,家里很穷,你自己要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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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闺蜜,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会喜欢上一个脾气很臭的穷小子,当然穷不是重点,脾气暴躁才是要命。我安慰自己,这仅仅是一次事故。以后我跟许东,路归路,桥归桥就好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冷言冷语,在对待许东的事情上。
我像个鸵鸟一样,以为脑袋埋起来就没事。好几次,许东问我工作上有没有问题需要帮助,我都甩出要你管的表情。可是,我越是要逃避他,许东这个混蛋就越过来招惹我。
有一次,中午休息时间,我掏出一本书埋头看起来,许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突然把书抽出去。
翻了几页,许东撇撇嘴:“你都几岁了,还看这样的小情小爱的书,有没有点深度啊。”
我烦躁的抢回来,不理他。
他继续聒噪的在旁边,数落我的品味低下。
我被念叨得快要爆炸,突然冲他大喊一声:“我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啊,干嘛一直针对我。”
许东估计第一次被别人怼回去,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的说:“好像谁愿意管你一样。”
我的眼泪在打转,为自己毫无出头之日的暗恋而心酸。
不过我的小心思还是被后面的经理看穿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那天因为一个新项目顺利交接,经理豪气的邀请我们来场周末烧烤,地点选在附近的森林公园里。
我那些天因为大姨妈报道,再加上不想面对许东,所以在前一天跟经理短信告了假。很奇怪,经理一晚上并未回复我。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我抱着一大摞的被子从宿舍区出来,准备连同自己一起放在太阳下晒一晒,去去霉气。
人还没走出宿舍区,就接到许东的电话,这是第一次非工作时间接到他的电话。莫名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经理让我一定把你带过去。”许东没头没尾的来一句。
“去哪里?”
“猪头啊,当然是烧烤啊,你人在哪里。我立刻去找你!”
我定在原地,像被人点了穴位。
许东突然从背后拍了我一下,像是从天而降。
我吓得一激灵,像是看见鬼。
许东从我手上接过被子,嚷嚷的说:“大好时光,不去好吃好喝,跑来干着苦力。”
“你要搬哪去?”
“当然是赶紧晒掉。”
“这样我还怎么出去?”
“所以说,你还是想出去玩的对不对?”许东突然凑近,看着我说。
我慌得乱成一团,差点没钻到地缝里,也就呆呆地任着许东晒好被子,还细心的擦了擦晒衣杆上的灰尘,然后用夹子夹好。
末了,他打了一个电话,交待自己的哥们在下午三点准时帮收下被子。
我在电话里听到他哥们说,是啥妹子的香被子,还劳烦您大神出手?
许东没有回答,就直接挂了电话。而我头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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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烧烤地点,已经是上午的十点,大家已经在油烟滋滋中推杯换盏。我和许东一起走过如,经理不由分说举起两杯啤酒说:“两位迟到了,自觉点,各罚一杯。”
我既然已经被挂了女酒仙的虚名,也就没有什么矜持可以装的了,于是大方地接过来,打算解解渴。
许东却一把抢过两个杯子,连连说:“为难一个姑娘家,何必呢,来,我帮她干了。”
“东子,你以为你是人家男朋友啊,这么殷勤?”一个男生起哄。
经理的一脸高深莫测地表情,没有干预也没赞同。
“对啊,东子,你把这杯酒的名头说清楚了,才能喝这杯酒。”
许东也不管,直接两杯酒下肚,然后说:“雷锋说过,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你们这帮家伙,小学思想品德课是睡着了,还是小学黑板报的思想教育不到位?”
说着,顺手抄起一根滋滋冒烟的羊肉串塞进那个聒噪的男生嘴里,然后大家笑成一团。
后来我也偷偷问过许东,为什么要专门来找我。许东一边啃着里脊肉,一边说:“经理让我去的。”
“那经理为什么要让你来找我?”
“老板的心思,我怎么知道?”
刚刚有点雀跃的小心思,又很快偃旗息鼓了。不过许东有点心虚,咬里脊肉的时候有点过分用力了,像是在掩饰什么?
那天回来后,许东亲手把被子交到我手上。我闻着阳光的味道,看着他的背影,说不上来的悸动和心酸。
因为这次烧烤代酒事件,关于我和许东的绯闻开始暗潮涌动。再后来一旦有聚餐,大家都簇拥我们坐到一起,然后把本该属于我的酒,全部灌进许东的杯子里,而我当年女酒仙的“美名”也很快土崩瓦解,似乎大家都忘记了,我也算半个千杯不醉的人。
不过,许东除了继续遵循他对待我像春天般温暖的祖训外,也对其他同事开始轻言细语,这跟我刚入组的暴躁君有了质的变化。我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从被另一个人附了体。
不过我和许东继续保持着左右桌的一米距离,不再靠近也不再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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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冬天,我们经理要辞职了自己创业,请我们去吃自助火锅。
吃到一半,经理举着酒杯到处找我们碰杯,一个顶着地中海的中年男人,第一次哽咽着红了眼眶。我们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的部下,突然的分离,像是将军离开战场一样失魂落魄。
走到许东的那一桌时,我看见他拍着许东的肩膀说了好久的话,因为隔了好几米,我只能时不时拿余光扫过去。经理因为酒精而泛红的脸,加上少许早白的双鬓,远看就像是一个谆谆教导的长者。许东听话的不停点着头,说到“情深意浓”时,两个人还你一杯我一杯的碰得不亦乐乎。
聚餐接近尾声了,经理和许东都已经醉到有点不清醒。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喝醉酒的许东。
经理突然走到我面前,拍着我肩膀说,今天的许东就拜托你了。
我瞪大眼睛,一脸不相信地看着经理,怀疑他是在发酒疯。身边围着一圈的男生难道不能派上用场吗?
经理却对其他男生一挥手说,这事儿你们别插手啊, 你们就负责送我回家。
一群人呼啦啦的全部扛着经理出去了,仅剩的几个女生,眼神同情地看着我,问我要不要帮忙叫出租车。我看着还在趴在桌上的许东,想了想说,算了,我会陪着他再休息一下,现在就上出租车,他会容易吐,你们先走吧。
我其实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但这个与许东单独相处的机会太难得了,即使是一个喝醉酒的许东,即使明天我和他的绯闻会更加升级,都没有关系。我想在二十几岁的年龄,做一次惊世骇俗的事情。
很快,包厢空荡荡的,我坐在许东的旁边,安静地看着他。
许东原本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了,让我吓得跳起来,因为许东的眼睛里面的清明像刚刚喝进去的都是一杯一杯的水。
“你扶我去外边的马路边上走一走吧”
许东软软的站起来,这让我相信,他喝的的确是酒,只是还没有让他失了理智。
外面冷冽的西风,和刚刚温暖如初的包厢有着鲜明的落差,我打了个寒战。许东却把我扶他的手放下来,握进了他的手里。
许是喝过酒的缘故,许东的手温暖而厚实,让我没有办法挣脱。我们就这样牵着手慢慢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
许东终于开口讲话了,呼出的白气在昏黄的路灯下像被涂抹了温暖的色彩。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我在这个城市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人。我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可以让我当富二代的老爹,我害怕让一个姑娘跟着我一起流浪。”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喜欢固若金汤的金屋?比如我。”
许东握紧我的手,突然加大了力度,像是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亦或者进行一场只有自己在场的战争。忽然,他又松开的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我们经理是对的,他今晚一直鼓励我一定要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也说,你一定是个善良温和的好姑娘。那么,就让我自私一回吧,紧紧抓住这个姑娘一次吧 ”
天空中的月亮这时从云层里探出了脑袋,给黑暗中的许东和我身上投下了浅浅的白月光。我把手从许东的手里抽出来,重新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紧紧的,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条无形的锁链。
我看见许东的嘴角,咧开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洁白的牙齿,像是夜里闪闪发光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