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楼走后,赵弘安再也没来过,一连多日暴雨连绵,山民们粮食颗粒全无,家家户户陷入绝粮困境。
东老爹和陈三坐在门口,望着门外大雨如注。
“老哥,这都七八天了,家家都把最后一粒米分成八瓣吃了,这回可比上回闹灾荒还不如,连个管饭的地儿都没有啊。”
“等等吧,我就不信老天爷真要饿死咱们。”
“这李道长烧了我们籍契,赵弘安烧了我们粮食,咱们现在真是……坑里的狗屎没人睬。”
“老三,你也是个文官出身,官也做的挺大,怎么在这山里待久了,说话越来越糙了呢,……我说东臣怎么最近嘴上这糙话越来越多,你教的吧?”
“什么我教的,你是不知道你喝多了的时候都说了些啥,连我这都是你教的。”
东老爹和陈三翻着白眼抽了口烟,抬头望着远处的山顶。
“山上这位到底什么来头啊,我看赵弘安的武衙那天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东老爹皱着眉眼,歪着头。
陈三眼睛一亮,看看左右,用烟袋敲敲地。
“想听么?”
东老爹瞅了他一眼,“不想,你千万憋住。”
“这李无楼啊是内阁首辅李锡文的次女,年少的时候极爱惹祸生事,常常扮成男子出去打架,有一回把侯爵府上的小公子打伤了,人家找上门来,气的李大人当晚就把这位二小姐送出了府,李大人在外地没什么亲眷,唯有一位嫡亲姐姐嫁到璟王府,正是璟亲王怀煜的王妃,就把这二小姐送到了璟王府待了两年,转眼到了该出阁的年纪,璟王妃做主,要将她许配惠王嫡子成渌,聘礼都下了,这位二小姐却说什么也不同意,还当场和璟王论起尊卑来,问璟王为何世间男为尊女为卑,天地共生万物皆空,何来尊卑?”
“这当真是一闺阁女子说出来的话?”东老爹瞪着眼睛,一口烟没咽下去。
陈三扫了眼东老爹,笑着点头:“璟王也是你这么说的,在场之人都是不可思议,唯有惠王的小世子,拍手称绝,虽然李二小姐回绝了他,他此后却也一直未娶亲。李二小姐退婚把璟王气得不轻,连夜给李锡文修书一封让他赶紧把他女儿接走,李锡文接到信也是气得够呛,直接派家中亲信把李二小姐送到了武当山,本是想让她在那多受些皮肉之苦,收敛习性,结果又是不到两年,李二小姐不知道练就了什么邪门功法,将老天师的十位大弟子………给阉了。”
东老爹浑身一冷,“这是功法吗?”
“据说……是个挺邪门的功法,总之武当山容不下她了,不仅把她赶下了山,还贴了江湖告示封杀她,她辗转到了天渝山,住到了山上那废弃的道观,后来太子到尧东城走访民情,路过天渝山时遇到流匪,得李二小姐搭救,这才得了官家封号'无楼'。”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尧东城里说书的说的。………前半部分是我在朝当职时听别人说的,后边……是后来…听说书的说的。”
“你当职的时候就干这个?”
“我那是个文官闲职,平时就得听这个。”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
“我也没见过她,也是那天第一回见。”
“还真是不一般呐。”东老爹深吸了口烟,忽然转头意味深长的看着陈三。
“老三,你为什么辞官啊?”
陈三眨了眨眼,收起笑容,望着远方的山色露出少有的凝重。
“听说过'抒密局'吗?”
东老爹心头一震,惊恐万分的看着陈三,脸色骤变,呼吸也变得小心起来。
“你是……'抒密局'的人?”
陈三站起身来,抖落烟管子中的灰,背过手眯着眼仍旧望着远山。
“我是。”
屋中长久的安静,那些死去的人正在挣扎着醒来。
大雨卷起泥水溅到门槛上,山中仿佛传来万千的喊杀声,刀剑声,那鲜血砸在刀尖上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是个屁,我一个五品文官,抒密局能瞧得上我?”陈三低头看着神色复杂的东老爹,咧嘴大笑。
东老爹片刻收拾起神色,大骂道:“你个臭狗屎、老混蛋!我以为这些年竟交了披着羊皮的狼崽子!”边说边拿烟袋锅子敲陈三的小腿筋。
“行了行了,我不过开个玩笑,何必在意呢。”
“你到底为什么辞官!”
“这都没绕过去?……罢了,我就跟你掏心掏肺的说一说。”陈三重新坐下来,点了眼袋。
“宣武十年,我参加殿选,天子亲自问策,题目是:如何安置前朝旧臣。我对策:贤者任之,能者治之,愚者废之。我得中二甲第三名,留在京城任职,我以为天子必然是赞同我的对策,不拘小节,以万民为本,励精图治。我任职清吏司时,兢兢业业,握素怀铅,却在一天夜里无意间得知,有一个专为天子处决前朝旧臣和当朝逆臣的秘密组织叫抒密局,其下还设各地镇抚司,专门在各地招揽杀手,为天子暗杀朝臣,排除异己。那天我便知,这天下,了然无趣。”
“就因为这个便辞了官?”
“寒窗十载,一朝梦碎。我便没什么念想了。”
东老爹和陈三沉沉的抽着烟,雨声渐渐弱去。
“辞官就辞官吧,怎的你的籍契也没了?”
“来天渝山时被山匪抢了。”
东老爹动了动身,转眼望见趴在案桌上睡着的两兄弟,似乎想起什么。
“眼下还是入籍的事要紧些,你是老臣,京中总还有些熟人吧,不然去找他们说说看。”
陈三也站起身,顺着东老爹的眼神看见两个孩子睡得正香,口水流到了案桌上,不禁笑起来。
“要我说,也不必进京那么费事,眼前就有高人,何必舍近求远呢。”
“李道长?”
陈三点点头,两人再次向雨中山顶望去。
“能行么?”
“试试吧。”
第二日,天气放晴,碧空如洗。
山顶道观门外跪了山民百人,声声高呼:“请真人出山。”
连呼了百十来声,道观大门依然紧闭。
“这没有用啊。”山民们议论纷纷,停下了呼声。
东老爹和陈三互相看着,也摇着头。
“李无楼!你个女魔头!出来受死!”
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巨喝,三个白色身影从林间飞身而下,立于道观门下。
“李无楼!你莫不是怕了,我今天定要将你这道观给你掀了!”
三位白衣男子气势汹汹,声音震耳欲聋。
不多一会,道观门却缓缓打开了。
“喊什么?我倒要看看谁扰老娘……呀!师兄啊,不对……师姐啊…,这回这么早啊。”
推门而出的李无楼这次没带面纱,身上道袍还是前两日那一身,头发仍旧散着,眼中仍旧带着笑意,面容清丽绝尘,惊艳众人。
可惜许是起床太急了,没穿鞋,整个人的姿态也懒懒散散的快贴到地上。
“李无楼!你少废话!今天我就要为我自己和九位师兄报仇!你若不死,我决不罢休!”
“师姐~,你说什么呢,修道之人需心思澄明毫无杂念清心绝欲才能精进修为得道成仙,我这是在帮你们,你看你们这几年是不是修为大涨,师叔都死的差不多了,你们还没事呢。”
李无楼用手杵着门,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你说什么?你…你对师叔不敬,我杀了你!”
李无楼抬眼看了看他,飞身下了高台到白衣男子面前。
“来吧,师姐。”
白衣男子的身法很快,一剑刺去,李无楼脚下却丝毫未动,只一偏身便躲过了。
“你这玄机剑法练的什么破玩意儿?”李无楼皱着眉,十分嫌弃。
“女魔头!少诋毁我的剑法!”
两人混战交手之时,东老爹看了看陈三,低声说:“说书的说的都是真的啊。”
陈三点点头,憋着笑。
再看两人,李无楼几乎站着不动,很少出招,神态自若甚至像要睡着了,终于被对方绕来绕去的剑法惹得不耐烦,伸手、回身,直戳对方眼底,对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这招叫'回龙探月',怎么样?比你那头晕眼花的玄机剑法好用多了吧。”
“卑鄙!什么邪祟功法,下手如此狠毒!”
“师姐,我练的与你并无不同,用的也是师傅教的正统功法,是你自己学艺不精,你们几个每年八月初三趁师傅闭关就来找我寻仇,你们若是真在用心练功,我李无楼还能活到今天?散了吧。”
李无楼转身飞上高台,再次打了个哈欠。
“道长留步!”东老爹高声喊道。
李无楼听得一声,转身望着仍旧跪着的山民,皱起眉来。
“你们怎么也在这起哄?”
“道长,我们是有事拜托您帮忙。”
李无楼仰头朝天叹口气:“睡个觉是真难呢。”
垂眼见那三人还没走,挥手喝道:“带上你那破剑还有你旁边那俩相好,赶紧滚!”
“李无楼!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三人仍旧骂骂咧咧,却消失的极快,话未说完,人就踪影全无了。
李无楼一笑:“轻功倒是有长进。”
说着又朝着东老爹问道:“什么事啊,起来说。真拿我当神仙了。”
“李道长,小民们还是为籍契的事,现在粮食也没有了,家中余粮也一粒不剩,我们不入籍实在没有活路啊。”
“关我什么事?”
“李道长,我们实在没活路了,当时本打算跟着赵大人入了籍,分了银钱和米粮就能活过这个冬天,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道长帮帮我们吧。”陈三这话说的颇为动情,眼角竟还含着泪。
李无楼看了陈三一会儿,突然笑出来。
“陈老头,我可见过你,你可别演了。”
“求道长帮帮我们,给我们寻条活路吧。”东老爹头一沉,磕在青石上,额头立刻要渗出血来。
李无楼敛起笑容,看着跪倒的山民,又是长叹一口气。
“说来这事也赖我,谁让我把那籍契烧了呢,你们起来吧。你……还有陈老头,明天辰时,山下云桥等我,我带你们入城。”
李无楼说完转身进了道观,继续睡觉去了。
东老爹和陈三交换了眼神,扮苦情,他俩还真是不相上下。
次日辰时,东老爹和陈三早早在云桥边等。
东老爹端详着陈三的衣着,张了几次嘴,却也没说话。
“你要说什么就说,别在那挤眉弄眼的。”
“老三,这是进城,不是上朝,你把官服穿上干嘛?”
“怎么了,穿上这官服别人总得给我些面子,入籍的事不就好办了么。”
“哦,对对对………哎,我想起一件事来。”东老爹突然眼神复杂的看着陈三,“你前天跟我说,你从没见过李无楼,入籍那天是第一回见,可昨天李无楼为什么说他曾见过你?”
陈三眼神闪烁,用手摆弄着衣袍。
“我这腰带有点松了,这么些年竟还瘦了,衣服都不大合身了。”
“行,你不说我也不逼你,总有一天,李道长会比你先说。”东老爹笑着说。
李无楼仍旧是之前的装扮,手里拿了只杜梨,从山上一路啃到山下。
“两位早啊”
“李道长早,小民想问,我们入城后去哪里呢?”东老爹问道
李无楼看了眼陈三的官服,嫌弃的挥了挥拂尘,一边走一边答:“璟王府。”
三人到尧东城时已是正午,东老爹和陈三又累又热,李无楼却连汗星都未见。
东老爹和陈三因为没有籍契和通关文书,废了好一番口舌,李无楼硬说两人是他的弟子,又塞了些好处,这才终于放行,只是日暮城门关前必须出城。
又走了两三里路终于到了王府门前,东老爹和陈三扶着拴马石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无楼递上帖子,不一会,一位小厮领着穿堂过院来到正庭,庭中回廊处,一位美貌黄衣女子正端坐在桌前,细细品着香茗。
“无楼!”女子见到李无楼欣喜万分,眼中百般情绪,微微含泪。
“颐瑾,我回来了。”李无楼也拉着女子的双手,十分亲密。
东老爹和陈三对视良久,眼中的对方神色逐渐扭曲。
“你怎么突然回来,舅舅知晓吗?”
“他当然不知道,八年前我们就没通过书信。”
“你如今住在何处?衣食可有人打点?……………这是你两位随从?这年岁…也忒大了点吧”
李无楼回头看了眼二人。
“不是,他们是天渝山的山民,今天来是有个事请你帮忙。”
“你说。”
“他们本来是天渝山的山民,家中只有几亩薄田,但户部大使赵弘安却为了讨好璟王,蓄意欺骗山民,把'民田'计为'庄田',把'民籍'入为'贱籍',欺上瞒下,还为了逼迫山民在黄册上按朱印放火烧了山田,极其不要脸。我想带他们到府衙告官,但是民告官十分不易,户部主事严庚清也定会包庇此人,所以想请你帮忙劝说由世子哥哥出面府衙旁听审理此案,再另指派官员入山造册,给山民一条生路。”
“世上竟有如此悲惨的遭遇,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朱颐瑾眼中含泪,望向东老爹二人时眼光充满同情。
“来人,大哥呢,给我叫来。”朱颐瑾一转头脸色全变,脸色低沉,声音也沉实了许多。可再转脸时仍旧是刚才温柔的样子。
李无楼眼中却毫无波澜,仍旧和朱颐瑾聊些细碎的家常。
不多一会,回廊外传来脚步声,一蓝衣男子缓步而来。
“小瑾,怎么了?”男子声音温柔,行为也很恭谨,只是转头看见李无楼后惊声尖叫起来。
“李无楼?你怎么回来了?”两位小厮拦住要转身跳湖的朱颐宸,努力让他平静下来。
“朱颐宸你能不能消停的!”朱颐瑾忽然又换了副面孔,对着朱颐宸抬脚一蹬。
“有正事。”李无楼瞪了一眼朱颐宸,他顿时老实多了。
李无楼又把来意说了一遍,朱颐宸全程脸色苍白,但嘴角含笑,十分认真的听完了。
“明白了,我去主持公道。放心吧,只需三五日,山民入籍连带着赵弘安我都给你办妥。………但是,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不打算走吗?”
李无楼边笑边拿起茶点。
“我都六年没回来过了,还真有点想念呢,也不知道放你院子里那只'小青'过得好不好。”
“小青?是个啥?”朱颐宸一脸疑惑。
“竹叶青啊。”
朱颐宸起身一言不发,直奔东苑,不一会,远远听见他在东苑喊:“赶紧给我找!找不着我剁了你们!”
朱颐瑾听了大笑,问:“你真放了?”
李无楼点点头,笑的更开心了。
从璟王府出来的三人直奔府衙,一路上东老爹和陈三神色不安,刚才听得李无楼的安排,得先去府衙报官,但是民告官需得先挨板子且得入狱三天才能审理,这可是东老爹和陈三都不愿经受的。
“李道长,我们去报官,小人们是不是得挨板子啊?”陈三试探着问。
“是啊。”
“还要入狱三天?”
“是啊。”
“道长,小人们年岁大了,怕是经不住这一番折腾了,要不……咱还是回吧。”
李无楼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二人。
“二位对章程这么熟悉,想必是报过官的?”
“没有,小人也是听说的。”
“那二位究竟是不是想让山民们入籍呢?”
“那当然是想了。”
“那就需得忍下这一时皮肉之苦。快些走吧,晚了府衙也要关了,休要磨叽。”
东老爹和陈三只好默默跟在身后,两人反复琢磨这句奇奇怪怪带着口音的用词,好像在哪里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