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欲

我怔怔地看着那桌的女人,她很熟练的给坐对面的男人抻出折皱的衣领,他甘之若素——亲密得毫不避讳,一定是名正言顺的伴侣吧?是男女朋友?还是夫妻?

她呢?现在是不是也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吃饭?

她会跟他说笑吗?会跟他说她看的书、心动的故事吗?

她会放她爱听的风过竹林给他听吗?像她每次在这里吃饭时那样。

他们会聊什么?她会告诉他那些外拍路上的风景和故事吗?

他会不会摸她的手?摸她的脸?

——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现在他的手摩挲着女人的手背。

他摸得那么旁若无人、理直气壮……

而我呢?

我是个懦夫,走在忐忑不平的栈道上的时候,她胆怯的小小的身躯在我身前,她的手离我那么近,我却连牵起那双手的勇气都没有。

十年了,我还是个懦夫。十年前在中学操场上,她把给我拍的那张照片递给我的时候,我就该问她的名字和电话。

老天也瞧不起懦夫,连爸妈都替它惩罚我,否则他们怎么会偏偏就在那一周后不由分说的拖我搬家,让我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跟她失之交臂……

老天也不会给懦夫机会。我费尽心机才打听到她现在的消息,来到她在的这个城市。可是,她已经结婚了,我的寻找、思念、煎熬,她无知无觉。那张照片,锁住我的那张照片,是她跟我唯一的联系。

我盯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我看起来那么傻,傻得那么独一无二——照片上除了我,只有一颗熟透了摇摇欲坠的太阳。她是怎么发现,当时的我徘徊在闹离婚的父母之间,独身一人,无处可去。而关于当时的她,我却一无所知。

现在,我知道了她的职业、她的爱好,她后来读哪个大学,她现在住在哪里。我挖掘了我们分开以后她所有的生活信息。

现在,有一个男人名正言顺的大声念她的名字、牵她的手、抚摸她、拥抱她。在无数个日夜的无数次幻想中,那个人本应该是我。

不,她一定也对我有异样的感觉,否则她不会一次次的来我的衷湖轩,哪个摄影师会一直拍同一个景点?虽然她对这个雁湖情有独钟——这不就是我处心积虑建这个小酒馆的原因吗?她也不必次次来都来见我。

这只能是她有意的安排。

可是她又怎么能那样高超的克制她的感觉,那样坦然的毫不掩饰的对视我的眼睛?我看得那么肆无忌惮,是不是已经被她看穿我心里的鬼?

‘林,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吗?’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脏都漏拍了,我多希望她能说出跟我有关的原因,一切就能云开月明。

可是她说:’这里很宁静,尤其是你的这个衷湖轩,建得特别好,让我可以有独处的平静。’

——这也算是跟我有关吧?我感觉到了肝脏破裂的气味,因为一股不能说出口的苦涩在我肚子里横冲直撞,我要很费劲才能压制住,同时还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回馈她的赞扬。

我的确很可笑,我怎么能还在幻想?难道我能假装不知道她已经结婚的事实?

‘老弟,我懂,这种情况的确不好办。看开点吧,这就是人生。’那天喝酒的时候,文哥拍在我肩上那一掌,跟我心里的包袱分量一样。他说得对,哪怕能骗过别人,我没法对自己假装。

就算我知道她不快乐,我也没有了给她快乐的资格。我没办法假装不知道,有另一个男人和一个家庭横亘在我面前。

这种所谓的善良,是不是就是懦弱的代名词?我要这善良干什么?!

唉,要是我真的不知道就好了,是男人就应该爽快的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女人。

可是她知道……所以她才表现得那么坦然。

可是她明明对我那么体贴:她耐心听我的苦闷,她主动发了那么多风景作品给我,她甚至还无偿帮我拍了衷湖轩的宣传照发表。难道这其中就毫无男女之情的因素吗?

有又怎么样呢?最让一个男人泄气的事情莫过于此——空有满腔热血满身力气,现实却是一堵棉花墙。

我有成千上万的方式对她好,这千万种方式天天在我脑海里打转:我要为她下厨,我要逗她笑,我要陪她去天涯海角,我要跟她一起养大我们的孩子,让他们在一边撒欢而我们俩牵手到老……

我想争分夺秒,一股脑的把这些全部做到——如果她还没有结婚。

我斟酌了一百遍,假想了一万种她可能会有的回应,最后还是选择只发一个影展预告给她——除此之外,任何赤裸裸的问候都会把“我想你”这三个字暴露无遗。结果第二天早上才收到她的回音:不好意思昨晚睡着了。

每次来拍照片,除了回答我那些外行的摄影问题,她的话那么少。跟我坐在饭桌前,她很少主动探究我的事情,是她对我毫无兴趣吗?可是跟我这样的点头之交对坐无语,为什么她可以毫无局促和尴尬?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过去。

她不常发朋友圈,偶尔发一次,也只是一些风景,没有人,更没有一般女人爱发的自拍、秀恩爱、闺蜜聚会之类的照片,她还是那样清冷、内向,像一朵孤独的花,开在角落里。像她当年给我拍出的那张照片,一个人可以与全世界无关。

她的丈夫呢?她的朋友圈里没有他,她也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自己的家庭生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这是我唯一回避去挖掘的信息。我只想自己想象,那个男人比我怎么样?是差还是更强?有时我恶狠狠的希望他是个渣滓,那么我就可以替天行道,挺身而出。可是她怎么会选择一个人渣结婚呢?她不是那样愚蠢的女人,她应该拥有美满的生活。

我在她的生活里是多余的。明明是路人甲乙丙丁,却天天幻想自己是男主角。林飞啊,你怎么可以这么憋屈?

“老板,我刚才在湖边看见李湖遥了。”小昭推了推我的手臂,意味深长的说。这个鬼精灵,看来做服务员的时间不会太久。

她来了。

她站在那棵柳树旁,一身黑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两年前我种下的这棵树,还有五年,应该就可以替她遮荫了吧。到那时候,她在这里拍照片就不会再说太晒了。

“今天来拍落日吗?”

她转过身来,她的头发在光幕里灿烂得近乎透明。

“林,今天不忙吗?能不能帮我扶一下三脚架?”

我点点头走过去,看着她给三脚架的一根脚下垫上小石子。

“林,谢谢你。”

我以为她说扶三脚架的小事,她突然又说:“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谢谢你。以后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我的心猛的抽动了一下:“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她继续调整着相机,带着轻松的语气说:“没有,只是觉得,也该拍拍别的地方的风景和人啦。”

“你想拍人物了?”

“是的。这十年来,我没有拍人物照,其中的原因我身边人都不能理解。”

“能告诉我吗?”

“我第一次拍人物,是十年前的高中。那天我本来想拍夕阳,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已经架好了相机,突然发现取景框里闯进了一个人,瘦瘦长长的立在夕阳下面,那种孤独颓废的感觉很震撼,那一刻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我,他是替我立在那里。我按了快门。

我揣着洗出来的照片,一有空就往操场上跑,终于有一天又碰到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哪个级哪个班的,我把照片给他的时候,我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一个懵懂的少女总是爱幻想的嘛。”

“那他说什么了?说你太厉害了,拍出了我心底的秘密?”我装作好奇的问。十年前,我就应该对她说出这句话。

“唉,没有,他拿到照片,表情很错愕,他什么都没说。我想问他的名字,又不好意思问出口,我以为他会主动介绍啊,然而并没有。”她叹了一口气。

林飞,你真是个白痴,白痴,我在心里默念。

“如果当时我主动一点,可能后来我们会有很多剧情呢。”她轻快的说,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

“后来呢?”我的声音有点哑。后来你有想过找我吗?像我找你一样…

“哪有什么后来呀,不是说了没剧情了吗。”她嗔怪道,索性就让相机搁在架子上,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奇怪,今天的夕阳让我好多话。”

“后来那张照片被我同学无意中看到了,我同学说跟他家住得不远,但没有刻意认识,只知道他姓林。我托这个同学去问他的名字和电话,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搬家了的消息。

搬到了哪里?我没有再去打听,我想,一个擦身而过的人,就算有念想,没有机会去实现,这种遗憾也是人生难免。但从那以后,我竟然常常梦见他。我拍的人物照片,也再没有哪一张能跟那张照片相比。”

“所以你就不拍人物了?”

“是啊。每次梦见他,他总是孤独、落寞的样子。我总觉得,是不是因为他在现实中仍然是孤独的一个人?所以才在梦里找我陪伴。我这个人很固执的,我想,既然无缘再见,就把他作为我最重要的人物作品珍藏吧。”

“你看,这样也挺好的对不对?只拍风景,我也术业有专攻了吧。”

我看着她的笑靥,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感觉头很胀很晕,我的手脚好像不听使唤的想要发抖。

长长的沉默笼罩着她和我。夕阳只剩最后一勾。她没有拍照片,浑然不管。

“为什么以后不来这里了?”我喉咙嘶哑。

“以前每次梦见他,第二天我就来这里,这里的夕阳格外美,像那天一样。”她扭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里千疮百孔:

“不过最近,我明白了一些事。他出现得越来越少了,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不管是他,还是我,在现实中都不再孤独了,不再需要对方来寄托。

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就只能放下。”

你说得对,湖遥,你是我的寄托,我流浪人生的寄托。是我太盲目,还是太专注,十年如一日的把自己安放在你身上。

“来这里看看风景也好啊。”我想劝她,“他不会孤独,但你不来了……我觉得有点孤独啊。”

她笑了:“你也有你的寄托呀。我要跟我丈夫离开这个城市了,以后有缘我们在另外一个湖边再见。”

“你现在还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说这句话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很陌生。如果你还想知道,湖遥,我就告诉你,他叫林飞。

她看着我,坚定的摇了摇头。

“祝你幸福。”我轻轻的说。不是祝你们幸福,我只想你幸福。不管你选择记住,还是忘记。

夕阳完全离开了,血色的云凝固在天边。

我冲她咧了咧嘴,站起身来,慢慢的往回走。

“老板…”是小昭的声音,“你的照片?”她朝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一张薄薄的小6寸照片,是小6寸,我再熟悉不过的尺寸。

我走近了——是那张照片,我的照片。

“你从哪里拿的?!”我颤着声音。

“李湖遥给我的啊,让我转交给你。”

我接过照片,这是她的那张照片,背面有字:

还君明珠双泪垂。

谢谢你。

祝你幸福。


思念的好处,就在于可以随心所欲。

当思念的对象知道的时候,也就是不得不放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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