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文/莫若

我是在某个春日的午后,彼时阳光明媚,春风和煦,久坐之后起身,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小簇四季竹随着微风摇曳,蓦然便想到了你。

在故乡的老屋旁,也有那么一片竹林,只是竹的品种不同,都是笔直冲天的楠竹,乡里一般称之为“毛竹”;竹林的面积也不同,毛竹以它势不可挡的生命力,蔓延到周边的土地里,不知不觉便自成一片竹林。微风一吹,竹林便如波浪般奏响乐章,那是儿时我们的乐园。选着一棵相对容易“征服”的竹子,如猴子一般“嗖嗖嗖”往上爬,把竹尖用力压下来,再如法炮制选择另外一棵,将两棵竹子绑在一起,就是天然的“秋千”,至于“秋千”飞得过高,或者突然断裂,让“秋千”上的人甩出去摔个“大屁蹲”,那都是属于徒增笑料,那时候的小孩子,似乎是“摔不坏”的。至于在竹林里挖竹笋、捉虫子,那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关于故乡竹林的所有记忆,似乎都有你的存在。爬上竹子给我们做“秋千”的是你,带着挖竹笋的是你,甚至陪着一群毛孩子疯玩的,还是你。那不仅是我们的乐园,应该也是你的乐园。只不过,我们乐的是玩乐,你乐的是玩乐的我们。

所以,你才会选择在这片曾经的乐园长眠吧,带着我们所有人的爱与美好回忆,一如往常吧,安安静静地,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

只是,你不知道的是,自此之后,我便不再踏足这片竹林。如若你有知,是否也会责怪我的“无情”。只是,自你走后,你从未入我梦来,更别说“责怪”。一如往常的你,总是以最大的宽容与爱给予我们。

只是,你不知道的是,在今年的大年初一,我跟四岁半的孩子说:“等会起床后你要记得跟老爷爷说新年好哦!”孩子的回答让人瞬间泪崩:“是天上的老爷爷吗?”你走时,孩子不过两岁,尚是不谙世事的年龄,走路都跌跌撞撞,更别说什么记忆深刻之类的。但是,在他两岁的记忆中,却独独记住了“住在天上的老爷爷”。我们其实一直很回避“死”这个话题,但是有天孩子却突然告诉我:“妈妈,我知道住在天上其实就是死了,再也不能回来了。”震惊于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死亡,但是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明白,你于世间,已经死亡,再也回不来的那种。

但是,在你的身上,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臧克家所言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妈妈在家修建新房,她念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爹爹还在,他应该会每日不停地来指挥坐镇,全盘安排得妥妥帖帖。”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你秉承“男女平等”,妈妈得到了很好的学校教育,并学得了一门好手艺。在妈妈家第一次翻修房子的时候,妈妈并没有成为“被泼出去的水”,你挑着担心送米送油送菜,并每日走十多里山路过来帮忙做事。你的平等思想,融入到了后代的骨血,所以现在即便你人已经不在,但这个大家庭,始终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表姨家建房子时,挖机师傅因意外不幸过世。闹事的人堵在表姨家闹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旁边的邻居感慨:“如果应化支书在,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吧。”“应化”是你的名字,当年你碍不过村里的请求,舍去了留在城里的机会,回来当了村里的村长和支书,一当就是几十年,即便后来你退位,别人也依旧是叫你“应化支书”,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习惯性地叫你去条摆。你的客观公正、处事周全,铭刻入了村民的脑海,所以现在即便你人已经不在,但这个大村子,始终民风淳朴,与人为善。

至于我呢。五个兄弟姐妹当中,我是老大,也是最愚拙的那一个。当年凭借“笨鸟先飞”的劲头,用你的话来讲:“开了一个好头”,所以后面的四个弟妹全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其中两个还是名校研究生。大学毕业后,我幸运地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教书。记得那时你每周会固定给我打一个电话,跟我聊工作、聊生活,后来才明白你是担心我个头太小,镇不住那些高大的学生。你似乎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即便是儿子夫妻间闹矛盾、孙子打架逃学,你都会以最柔和的方式去处理,让人心服口服。而这,也成为了我处理问题最常用的方式。你跟我聊过很多的话,但是很遗憾,没有一句成为所谓的“金句”让我刻骨铭心。可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似乎都将之奉为了人生的准则。

记得陈行甲曾在《人生笔记》中这样写道:“我们不该忘记自己走过的路,同情过的人,呼唤过的正义,渴求过的尊重,是这些东西构成了我们深植于生活世界的共通意义的根基。是这根基,让我们即使在日后形形色色的世界里体会了失落,品尝了诱惑,经历了幻灭,领受了嘲讽,也不会轻易洗去自己那层名叫‘共情’的底色。”陈行甲说,这些,都是他父亲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东西。

而对于我而言,以最大程度的爱去奉献,以最大程度的包容去生活,以最大程度的努力去奋斗,这些,都是你交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在这个午后,我终于决定和自己达成和解,放下对你离去的耿耿于怀,从此将你忘却。

但是我想,我终究能够像你一样活着,成为一个“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耿直又柔和”的人。

你亦终究,以另外一种方式在世间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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