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系多年之前旧习做,整理旧硬盘时偶然翻见,发布于简书,聊供大家一观)
美人一盼兮,游人尽断肠。
在吴州府,如果你知道大名鼎鼎的流花河,那你一定知道更大名鼎鼎的姐妹桥,如果你知道更大名鼎鼎的姐妹桥,那你一定知道最大名鼎鼎的玉缘楼。
如果你知道了玉缘楼而不知道盼兮是谁,那你是个呆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盼兮一盼,倾城倾国。
那双眼,是玉化成了水再冻成的眼白,嵌上吸了墨的珍珠做成的瞳仁,眼神一飞,任谁都会麻上三天。
就冲这,玉缘楼的楼主能不是她吗!
玉缘楼是什么地方?猜不出来吗,烟花地、风月场呗。
玉缘楼就建在姐妹桥的两桥之间。姐妹桥四周尽数是秦楼楚馆。
流花河在姐妹桥下流了不知多少年,流尽了数不清的青楼姐妹的悲悲欢欢。这地方,出故事。
故事故事,大体都一样。红粉朱楼大泥潭,吞了多少女子的眼泪与肉身。许许多多的故事讲下来,不过都是一把悲酸。
那岁月还是热热闹闹地过,流花河两岸歌歌舞舞、舞舞歌歌,卖笑买笑、买笑卖笑,天天如此。
面对这种日子,盼兮嘴角噙着冷冷地笑,一双美目微微泛着寒光。
“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世上女人就是贱人。我们这些风月女子贱,那些良家女子其实也贱。我们是很多男人的奴,她们是一个男人的奴,不过就这一点子分别罢了。男人让我们贱我们能不贱吗。”
既然此生终会落得被人贬抑的下场,那还顾忌作何。
把那柳眉画长,朱唇轻染,点鹅黄,缀花钿,做不尽的时世巧梳妆。把那鲁锦苏绣,剪成长裙短袄;绫罗绸缎,裁成霞帔云绦。
天天在姐妹桥上把风姿现,时时刻刻都分外妖娆。任四面八方的眼光织成网把自己罩住,任风言风语四处流传。
虽然低贱,但谁能说这不是美啊。这美让人醉啊,醉得使人一时间都会把仁义礼智信统统忘光。
盼兮妩媚一笑,勾走别人三魂六魄,便是那正得不能再正的正人君子,心也像炭火盆上一盆水,咕嘟嘟开始冒泡。
有的人饶是这样了,还要板着脸装上一装,盼兮就过去,用一双眼睛又嗔他又逗他又嘲笑他。直到那人像雪狮子向火,化成一滩,盼兮却只赏他纤纤玉指轻轻一点,一个转身飘走,留下一只呆头鹅。
肯爱千金轻一笑。盼兮的价儿贵得吓人。那次有个京城的王孙用了一斗大珍珠,一对白玉如意,不过换了美人清歌一曲,清茗一杯。回到京城,那王孙竟病了三天,三天呆似木鸡,第四天魂儿才回来。此后竟落下毛病,家中正妻小妾、歌姬舞伎,看一下就烦,眼睛个个像死鱼,怎么都不中他意了。
盼兮不俗艳,不做作,她是骨子里的媚,这媚把男人都弄成了傻子。
盼兮说:“既然我已是个妓,就不必摆架子像要立牌坊似的。可我这么美,就休想随便轻薄我。我是花魁自要迷人眼,可你被迷那是愿者上钩,从不从还得由我。”这小女子任意妄为,可谁舍得奈何她呢。
姐妹桥附近的姑娘们个个都由鸨母带着,可盼兮是自立门户。没人知道她以前的身世如何,只知道那一年几家花楼弄了个“评花会”,将各楼姐妹都拉出来选美,从中选出最美者十人,分别冠以牡丹,水仙,山茶,月季等花名。冠名那天,大半个吴州府的人都赶了过来,这一带挤了个水泄不通。众美女正在搔首弄姿之时,如半天里下了个七仙女,盼兮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时间百花凋谢,落红纷飞。都让盼兮给羞煞了。
当日里,吴州府各路达观显贵、风流才子、富商巨贾齐集于此,都目瞪口呆,半响才回过神来,盼兮就这样成名了。
不出半个月,就有人出巨资为她建了这个玉缘楼。建成后,雕栏绣柱好不壮丽华美。盼兮成了吴州府一个充满了艳色的传奇,被不少风月中人津津乐道。也许,这等美人儿真是天仙下凡吧,可落于尘世怎么偏偏就做了妓!不少轻佻人士说,这样才好,否则养在深闺人未识倒可惜了。现在就算摸不着,也看得到啊。
在玉缘楼住了几年,楼前玉勒雕鞍,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多少人想把她用金屋锁起来,纳为私有,可都被她拒绝了。
盼兮美目水灵灵神采飞扬。眼里容了碎水晶,阳光下华彩一片,炫人眼目,使你弄不清她的眼神到底代表什么。那眼睛又是两口井,掉进去出不来,但并不通向她的心。
盼兮说:“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情。那些男人什么都能给我,就是不能给我情。我也不要。”
情,多少人为她神魂颠倒,她竟说没有情。她还想怎样?
盼兮大笑,这世间情为何物,几人有情。何谓真情,何谓假情。
这世间情最重,情也最轻。看透这一切,盼兮便可狂放不羁。
于是世上的男人们,便在这奇女子的石榴裙下,崇拜,爱慕,又惶惶不知所措。
盼兮美目盈盈,得意媚笑。男人把女人看的如何轻贱,但在盼兮面前尽数变得可笑。
人间之事变化莫测。
流花河的流水某一日忽然不那么平静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日盼兮绣窗边的玉簪花一霎那间全暴开了花瓣儿,花香满屋。架上的相思鸟唱个不停。盼兮的心里忽然跑进个小鹿,左突右奔,搅乱思绪万千。她的两泓秋水波光粼粼,整个人大乱了方寸。这一切都莫名其妙的。
身边的丫环不知盼兮怎么了,嚷着要请郎中。盼兮说,我没有病。丫环说莫不是冲撞了什么神仙鬼魅,盼兮咬紧嘴唇不言不语。
天要入秋,裙上的桃花依然红艳欲滴。不必留春,春色自在心头。玉缘楼虽然天天风花雪月,但盼兮觉得这一天春神才真的要来。捣乱似的,不合时宜,却挡不住。
当袁劲出现在流花河畔后,盼兮的心忽地平静了。百溪终于入了川,百川终于入了海。有很多事命中注定逃不掉。他来了,就来吧。
袁劲看到了玉缘楼,看到了楼上的美人。美人的红袖在风中招摇,一双美目水波流转。袁劲一笑。风流才子,绝代佳人,这样的故事老套,却总是让人心驰神往。
袁劲的才名名冠大江南北,此次来吴州府,连府尹都在宴席上尊他为上座。更兼他风度翩翩,举止潇洒,如此人物能让盼兮倾心也不见怪。
袁劲见到盼兮的第一句话是:“我是替天下男子来夺你的芳心。”说完倜傥一笑。
盼兮说:“天下男子都不能赢我,你就能吗?”
这样的才子佳人还真是不寻常。
袁劲成了玉缘楼的常客,不带金,不带银,不带珠,不带玉。瘦笔一支,古琴一架。入楼前总吟半阙张子野的《行香子》:
舞雪歌云,闲淡妆匀。蓝淡水,深染轻裙。酒香醺脸,粉色生春。更巧谈话,美性情,好精神。
盼兮眼波中半讽半嗔。
“袁才子,你为何每次只吟上半阙呢?”
袁劲不答,研墨铺纸,每天都要在玉缘楼留下锦心绣口好文章。泼墨挥毫后,便抚琴一曲,琮琮铮铮,百音妙发。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袁才子谈吐文采飞扬,而不穷酸滥显。
袁才子言行深情款款,而不俚俗下流。
更要命的是袁才子的眼睛也好生了得,不必说话,那眼神就能把万千柔情蜜意表个彻底。那眼光在盼兮的眼睛里投进了小石头,波纹一圈圈漾个不停。
盼兮不再说话,不再笑,眼神不再妩媚。
盼兮不再姐妹桥上风光现,不再玉缘楼上红袖招。
盼兮在玉缘楼上向外看,不看行人,只看斜阳草树。
恼乱横波秋一寸。
是不该吟《行香子》的下半阙啊,它太过悲伤。
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词中女子最终消失不见,究竟为何呢?
“惟草木之零落,恐美人之迟暮。登楼遥望,秋色满目,黄叶纷飞,百木凋零。这会让你伤心吧?”袁劲走到盼兮身边,想问她为何忧愁。
“人之伤心,干春夏秋冬、树木花草何事。伤心人自有伤心之事。”
“什么使你伤心?”
“你,你使我伤心。”
袁劲不语,眉宇间却隐隐有喜色。美人对天下男子皆无情,如今却在为自己忧伤悲秋呢。
盼兮说:“我本风尘女子,看惯虚情假意。身已被染,惟守其心。如今,这颗心要守不住了。”
袁劲得意,爱怜似的手抚盼兮香肩,高高兴兴说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求又求之,总算把你求得了。”
盼兮展颜一笑,却很凄楚:“求得求得,你求得我做什么呢?求得我做夫人吗?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三叩九拜吗。袁才子名士风范,不拘小节,但究竟还是这世间之人,能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人之眼之言吗?”
袁劲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被盼兮用纤纤玉指挡住。
盼兮接着说道:“你纵会把海誓山盟说尽,可世事不由人。你才名远播,定有鱼跃龙门之日。那时,富贵显达就在眼前,礼教之讳随之而来。到时难免处处小心,曾经的放荡便不能再有。我无论如何只是个青楼女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你我之事在人口中,你只添个风流之名,我仍不过是个妓罢了,究竟能算上什么。假使做了你的宠妾,也难免被人耻笑,或会见妒于正室。待到珠黄之时,也只剩凄凉,不过是这样罢了。”
袁劲又欲开口,仍被盼兮挡住了。
“你当初夺我芳心之时,不曾想这么多吧。只想让女子一腔热情倾注于自己,以示自己倜情场长胜,以享巫山云雨之欢。却不想你情我爱后怎么办。薄幸郎,薄幸郎,天下女子明知会遇薄幸,仍然心属郎君。可叹可悲啊!”
盼兮一双美目,早已泪水涟涟。
“袁劲。我说过,我能守住的只有我的心。既陷青楼,身已被污,心要是再被抛弃,生不如死。我不求有谁能珍惜这颗心爱护这颗心,只求自己能守住,就够了。你却偏偏要夺走。”
袁劲满腹经纶,此时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眼前的盼兮,哀惋动人,楚楚可怜。袁劲忽然觉得自己形状猥琐,在盼兮目光之下羞得无地自容。
“袁劲啊,袁劲。我心中纵使难过万分,也难把你舍弃把你忘记。你是我命中一劫。此劫不完,九泉之下难得安宁。即使明知前途多舛,可我依然情系于你。你是我爱的人,没有办法。”
袁劲抬头迎着盼兮双眼,一只眼里是江南烟雨,一只眼里是孤山寒雾,无限凄美。直看得袁劲心头水汽蒙蒙,湿湿漉漉。
终于有一天,袁劲离开了吴州府,离开了玉缘楼。人走了,心却时常飞回来。袁劲知自己是盼兮命中一劫,更知盼兮亦是自己命中一劫。那双眼会在藏在袁劲心中一直看着他,直道老去。
几年后,袁劲回到了吴州府,此时他已是身缠绶带,头戴乌纱。在科举中他一举夺魁,后娶户部尚书之女,时人莫不对他艳羡。可袁劲仍念念不忘盼兮。
所幸妻子温柔敦厚,他便时常在妻子面前提起。妻子贤惠,便要他重回旧地,替盼兮赎身,此后必定好生待她。
谁知玉缘楼早已人去楼空了。有人告诉袁劲,当年他走后,盼兮就将热灯油滴入眼中,自毁双目,随后落发出家了。
袁劲听后五内俱焚,仰天长叹:“盼兮,盼兮,当初我夺走你的心,你报此仇,今日把我的心伤得好痛。”
盼兮自毁双目,便不用再看人间的一切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她遁入空门,便不必再理会尘世的纷纷扰扰,喜喜悲悲。她要的,袁劲给不起,世间的男人都给不起,便舍弃了。
袁劲回家后悲伤欲绝,他的妻子在满脸惋惜下,总藏不住那么一丝的欣慰。
流花河水依旧流,玉缘楼很快又有了新主人。岁月悠悠,往事总会淡如尘烟。姐妹桥两边仍会香浓绮艳。而深山旧庵之中,却有一位瞎眼老尼在静听暮种声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