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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村向东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土肥地沃,春天撒下种子,秋天总会收获预期的希望。小王村向西是细柳河,河浅水细,数百年来,却从未干涸。细柳桥横跨河水两岸,是连通小王村与河西盐碱地的唯一通道。盐碱地不长庄稼,只有零星的艾蒿和盐角草,以及一座座土坟。土坟高低错落,从盐碱地的这一头,牵连绵延到那一头。每座圆形凸起的三尺之下,都埋着一个小王村人的血脉至亲。
九奶的血脉至亲只有父母和儿子。
母亲生她的时候大出血走了。民国四(1915)年,父亲白益勋把她托付给远房表姐后离开了家乡,从此再没回来。最初那几年,九奶偶尔还能收到父亲从各地寄来的信件和汇款单,她十七岁大婚的时候,还收到了父亲辗转寄来的三百块银元。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有人说白益勋素有大志,如今女儿有了依靠,他也就放手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去了,没有时间写信很正常;有人说白益勋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当了大官、娶了新妇,不记得乡下的女儿也在情理之中;还有人说部队天天行军,日日对敌,刀枪不长眼,白益勋死在战场了。情形到底如何,似乎无人知晓。
民国三十年(1940)秋十月,儿子胡若诚被吊在县城的北城门楼上。三天三夜后,尸体莫名失踪。关于尸体失踪的原因,也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学生的示威游行令伪政府压力倍增,于是瞒着日本人,把若诚的尸体放下来,偷偷处理了;有的说是若诚的同志趁着夜色偷走了尸身,找了个神秘的地方掩埋了;还有的说是江湖人士所为,他们敬佩若诚的勇气和爱国情怀。无论传言真假,自那以后,九奶在这世上就没有血脉至亲了。
没有血脉至亲的九奶常常抱着黄表纸,踏过细柳桥,越过盐碱地,对着坟场里所有的圆形凸起恸哭。黄纸燃完了,泪水流尽了,再走出盐碱地,踏过细柳桥,回小王村和九爷继续过日子。
九奶和九爷过了四十年日子。丁末羊年的正月十八,九奶最后一次翻过细柳桥,来到坟场。暮冬的盐碱地覆盖着厚厚的残雪,坟包隐匿在白雪之下几不可见。坟场深处,一堆灰黄色的盐碱土格外显眼。盐碱土旁边,一座长丈二、宽六尺、深三尺三寸墓坑默然仰望蓝天。半个时辰后,盐碱土被回填成一座圆形凸起,圆形凸起的三尺之下,是九奶永久的家。
九奶走了,享年五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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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奶走的那天是上元节。送灯是上元节的传统习俗。是夜,明月皎皎如珠,繁星点点如豆。小王村到盐碱地的路上,三米一盏灯,五米一堆火。灯与灯相连,火与火相接,灯火在坟场汇聚,仿佛百川归海,很是壮观。
灯火是鬼魂的路标,路标指引到哪里,鬼魂跟到哪里。路标停在哪里,鬼魂便在哪里安歇。所以,无论多么顽劣的后生晚辈,但凡腊月三十接了祖先回家,正月十五必须恭送他们返回来处。否则,先人会因魂魄无处依附而折磨亲属、为祸乡里。送灯的时间也是有讲究的,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阳气盛,神不敢出门。晚了阴气重,人不敢出门。于是戌时送灯、亥时回返便成了不是约定也被自觉遵守的礼俗。
腊月三十那天,潘德明和九爷前后脚去坟场接的祖先。但是上元节送灯的人流中,他却始终没有发现九爷的身影,九爷家的祖坟里也寂寥冷清,没有灯火也没有祭品。亥时临近,灯火阑珊,潘德明走在回村的路上,不安却像火苗一样,闪闪烁烁,撩拨他的心。
约莫半炷香时间,潘德明站在九爷家院门前。铁门虚掩,门上的两盏红灯笼,幽灵一样晃来荡去。潘德明推门而入,月光如霜,洒在院门通往房门的甬道上。上房的窗玻璃上,映出一个硕大人影。
开门带进来的冷气和关门的噪音,丝毫没有影响到屋内的安静。九爷和九奶都在,一个头西脚东躺在炕上,一个含腰塌背坐在炕边。躺在炕上的是九奶,她和衣而卧,应该是睡着了,很安详。坐在炕沿边的是九爷,他低眉垂眼面向北墙抽烟,屋子里充斥着烟叶的辛辣味道。
北墙摆着供桌,桌上供菜、米饭、白酒、香炉和油灯一应俱全。只是供菜已凉、白酒尚满,香却燃尽了,“胡氏三代宗亲之位”几个字,在煤油灯摇曳的光影里,显得飘忽迷离。九爷的身影被拉扯得又长又大,一半投射在窗户上,一半覆在九奶身上。而九奶身上,赫然穿着蓝色滚边绣花的装老衣裳!
“佑霖,若成娘,她,你……”胡佑霖是九爷的名讳。对于潘德明的惊慌和语无伦次,九爷依旧无动于衷,傻掉了一般。
我去找人。说完这句话,潘德明匆匆推门出去了。
很快,潘德明找的人都到齐了。知事吴青祥,木匠潘大林,吹喇叭的李升来,抬棺材的杨福才,社长周希文,还有九爷的几个本家,一共十五六个人,把本就不宽裕的房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九奶死了,九爷失心疯了。”潘德明通知人的时候如是说。
人死为大,该做的事儿不能拖。木匠潘大林说打棺材连刷漆最快也得三天;知事吴青祥说三日后的日映未时是出殡的最佳时间;喇叭匠李升来说停灵这三天,他保证天天到场,直到九奶入土为安;抬棺人杨福财说,他负责把另外七人聚齐,一定让九奶顺顺当当下葬。吴青祥最后又捋了一遍流程:搭灵棚、烧倒头纸、入殓、告庙、报丧、破孝、请厨、泼汤、破土......宗宗件件都安排妥当后,公鸡也开始叫头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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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奶下葬那天,风有点硬,天却很蓝,万里无云。日映未时,唢呐悲凉的曲调在小王村上空缭绕。唢呐起,瓦盆落,这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九爷扬起丧盆用力一摔,瓦片碎了一地。哭声嗡嗡响起,族人亲戚齐齐跪了下去。吴青祥对着虚空唱诵:“起-灵-了~”九爷斜挎背搭,扛着灵头幡径自往外走。八仙将抬龙杠上肩,屈腿弯腰,一声吆喝后,抬起朱漆棺材,追着九爷出了大门。跪着的人纷纷起身,跟在灵柩后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哭。
夫妻不送葬,这是规矩。
“丧盆我摔、灵头幡我扛。”这话是九爷说的,在九奶出殡的前一晚。当时,潘德明、周希文和吴青祥正与九爷的堂兄弟商量摔丧盆扛灵头幡人选,“出殡是若成娘在这个世界上走的最后一段路,我得送她。”
就像没人知道九奶是怎么走的、九爷是怎么疯的一样,也没人知道九爷是怎么清醒的。没人追究事件的缘由,九爷清醒便是万幸。小王村人对九爷和九奶的尊重,仿佛种在骨子里。尽管九爷的决定有违常理,大家还是默许了。于是九爷摔了孝子该摔的丧盆,扛了孝子该扛的灵头幡。按照流程,下一个仪式就是指路了。
细柳河边,早有人摆了长凳,准备了扁担。九爷踏上长凳,以扁担指西南。“白静懿,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白静懿,上西南!溜溜的骏马,足足的盘缠。白静懿,上西南!你甜处安身,你苦处化钱。白静懿,西南大路明光去!”白静懿是白益勋离开家乡前给九奶取的大名。
指完路,九爷跨下长凳,带着一行人上了细柳桥。背搭里是买路的纸钱,九爷一路走,一路把纸钱撒向半空。纸钱纷纷扬扬,有的落在桥上,有的落在河面上,有的落在朱漆棺材上。
下细柳桥,过灌木丛,再向前二里便是盐碱地。暮冬残雪,盐碱地依然白茫茫一片,枯黄的盐碱草和艾蒿兀自摇曳。蓝天下,偶尔有乌鸦无声飞过。
坟坑早就挖好了,坑底撒了厚厚一层石灰。抬棺人站在墓坑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吴青祥拉着长长的尾音唱和,“落棺喽~”。朱漆棺材稳稳地落进坑穴。抬棺人抽出木棍和绳索,亲属们焚香敬酒。棺前长明灯,棺上阴阳瓦,亲属左右绕坟各三圈,开始填土。半个时辰后,土坟合拢,时间正好是酉时。残阳半颗,晚霞满天。磕头、焚香、烧纸,约定圆坟和头七的日期后,九爷把灵头幡插在了坟头上,仪式结束。
跪着的都站了起来,哭着的也收了眼泪。众人跟着九爷默默往回走。他们身后,一座新坟静对夕阳。
细柳桥头,九爷一只脚刚刚踏上桥板,乌鸦的叫声忽然从身后传来,“嘎!”九爷骤然转身,漫天霞光,一路嫣红,身后哪里有乌鸦的影子。吴青祥抬手想要阻止九爷转身,可惜晚了一步。举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拍了拍九爷的肩膀说,走吧。
孝子不回头,这也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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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回灵饭时,九爷频频倒水布菜,说天太冷了,大家都冻坏了,多吃点、多吃点。轻松的语气,令大家劝解和开导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上不来下不去。那顿饭,九爷粒米未进,嘴却一直未停。他说,人啊,不能一直活着,早晚得死。死人只要被抬过细柳桥,便是去了另外的世界。另外的世界与阳间隔着忘川河和奈何桥,忘川河比细柳河宽阔,河上舟船不渡;奈何桥比细柳桥厚重,桥上烟雾缭绕。过了忘川河和奈何桥,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血脉亲情一笔勾销。若诚娘前半生没有父母,后半生没有儿女,活得挺辛苦。幸好她走得痛快,没受折磨没遭罪。挺好的、挺好的!
大家从九爷的话里咂摸出一个意思:人鬼殊途。
谁也没想到,大谈人鬼殊途的九爷,却在九奶圆坟当晚,大张旗鼓地开门迎煞。这令本就有些犯嘀咕的村民,开始细品九爷的行为,不满在心里滋长。只是碍于社长和长辈对九爷的维护,不太敢表现出来。
圆坟和头七是同一天。太阳刚从地底冒出头来,九爷就挑着担子出门了。黄香、蜡烛、贡品、烧纸,还有九奶生前的衣物用品,把两个柳条筐都装满了。等亲戚和村邻抱着黄表纸上门,打算陪九爷一起去坟场的时候,九奶坟前已经火光灼灼了。火光直到晌午才熄,但是九爷挑着空柳条筐出现在细柳桥上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
“夕阳衔山,生火做饭。”小王村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飘起炊烟。九爷家空寂了好几天的房顶上,也有了生机。炊烟浓浓淡淡,饭菜的香味也浓浓淡淡。潘德明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九爷家房顶的袅袅炊烟发呆,满腹心事的样子。晚饭后大家早早关门闭户,熄灯安歇,小王村陷入一片静寂。入夜,弦月斜挂,星河璀璨,九爷家的门窗在这时,无声洞开。
据说,头七是亡魂归家的日子。亡魂回来再看一眼生前的房屋,再吃一顿家里的饭菜,然后随牛头马面离开,去到阴司入籍。
“头七回煞,至亲离家。”亡灵归家,亲人必须离开房子到外面躲煞。不然,亡灵会因为贪恋人间情感盘桓不去,失去入阴籍的机会。根据祖辈传下来的说法,没有阴籍的亡魂只能依附在亲人身上。被阴魂附体的人,不仅自己不久人世,还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祸患。
九奶的魂魄当晚有没有回来,没人敢胡乱猜测。九爷自始至终没离开房子,第二天就不是秘密了。
潘德明和九爷是多年邻居,一人高的篱笆墙是两家的分界线。篱笆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潘德明不是小人,他每次去九爷家都从大门进从大门出。但是九奶头七那晚,他却踹烂篱笆墙,闯进九爷家里,当了一回“小人”。
当晚二更,辗转反侧的潘德明披衣下炕,悄悄推门出去。借着下弦月的微光,潘德明发现九爷家院门和房门大敞四开,房子里却漆黑一片。开门迎煞是大忌,轻则疾病缠身,重则家破人亡。潘德明一脚踹烂篱笆墙,冲进九爷家。
黑夜沉沉,万籁俱寂。潘德明和九爷的争执声,惊动了左近的邻居。有胆大的村民披衣出来张望。隔得太远,他们只能从语调上分辨出潘德明的温言劝解和九爷的倔强固执,但具体内容却不甚了了。最后潘德明一个人穿过篱笆墙回家了。
不知是凑巧还是受了风寒,抑或真的应验了风俗,头七之后,九爷病倒了。草药吃了一副又一副,却始终不见好转。潘德明每天从踹烂的篱笆墙来去数次,不是煎汤熬药,就是送水送饭。即便这样,三期的时候,九爷还是硬挺着过河给九奶上了坟烧了纸。挨到五七,九爷浑身上下除了骨头,就只剩下了皮了。好在病情终于有了缓解,脸色也从青灰变成了土黄。
距离小王村七八里外有个下洼乡,九爷的堂侄子胡仲武就住在那里。九奶去世后,胡仲武想把九爷接过去照顾,说了几次,都被九爷拒绝了。他说社里按时给送粮油、送柴米,我自己也能洗衣能做饭,养什么老养老。我就住这儿,哪也不去。胡仲武也是直性子,认准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他见温言相劝不好使,便套了马车直接来接人。终究还是担心九爷固执起来不肯去,便提前给周锡文、潘德明和吴青祥打了招呼,让他们做说客。
当九爷透过窗户看见一起进院的四个人,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他穿鞋下炕,冷脸走去庭院,抓起墙根下的铁锹便往外走。胡仲武从后面赶上来拦住,问他去哪儿。九爷说我去坟场挖个坑把自个埋了,免得被人当成废物。说完径自出门往细柳桥方向去了。胡仲武杵在原地,脸皮青一阵红一阵地下不来台。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出门赶车走了。
细柳桥头,潘德明赶上九爷,告诉他胡仲武已经走了,还说仲武也是一片孝心,你那样说话不是太伤人吗?语气里有三分责备,七分关心。
听说胡仲武走了,九爷脸上居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拉着潘德明在河边坐下,目光越过细柳河,望向对岸的苍凉。
“你知道从细柳河到坟场多远吗?”九爷问潘德明。
潘德明不清楚九爷的意思,疑惑地摇头。
“从细柳河到坟场一共三千六百五十七步。细柳桥全长七百三十步。从桥东头到我家院门不多不少正好九百九十步。院门到房门六十六步。我走一趟坟场,需要两柱香时间。”
潘德明侧头。太阳斜斜照着九爷的脸,有光芒在他眼角跳跃。
“你知道若成娘怕啥吗?她怕黑、怕打雷、怕一个人待在空屋子里。你知道我怕啥吗?我怕死在若诚娘前头。”
尘土飞扬,风里都是早春的味道。
“我要是比若诚娘先死,晚上谁给她做伴?打雷谁给她壮胆?她死的时候,谁给她穿装老衣裳?谁张罗给她出殡?谁去祖坟里找个合适的地方,挖坑把她埋了?”
九爷从地上抓起一个土块捏碎,碎土沿着指缝流回地面。
“老天有眼,让若诚他娘先走了。我现在,没啥可怕的了。”
风抓起九爷的白发肆意揉搓。
“五千多步不算长,两柱香的时间就到了。但是,七八里就太远了。”
九爷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晃悠着上了细柳桥,像一截行走的枯木。
无所牵挂,也就无所畏惧。潘德明在河边坐了很久,直到大地吞没夕阳,天边升起血样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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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之后天气逐渐回暖,“从此雪消风自软,梅花合让柳条新”。风软雪消,万物复苏,细柳河的水也开始解冻。冰层一天比一天薄,用树枝轻轻一戳,河水就沿着戳破的缝隙流出来,缓缓向东。谷雨前后,冰排跑尽,柳枝不知不觉显出烟青色来。
天气转暖后,九爷几乎天天呆在坟场里。坟场是极阴之地,无缘无故过河,是小王村大忌。对九爷不满的人越来越多。不满像暴涨的河水,河水越积越多最后变成洪峰倾泻而下,淹没田园和房屋。
春分之后是春忙。春脖子短,大家恨不得一天当两天用,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除了土地,无力关心其他。那些不满和怨愤也似乎随着解冻的河水,消融了。但是吴青祥的意外死亡,像一场措不及防的倒春寒,令暖意尽消,河水再次冰封,春天似乎又走了。
吴青祥发生意外之前,村里还出了两件大事儿。第一件事儿是周孝礼怀孕快九个月的媳妇死了,而且一尸两命。周孝礼媳妇的预产期应该在四月中旬,没想到提前了。孕妇疼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彼时,周孝礼正和母亲周杨氏、父亲周锡文在田里干活。等三人从田里回来吃中饭,才发现狼狈不堪的媳妇,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周孝礼连滚带爬把稳婆请进门。当稳婆看见产妇下体里露出的一只青紫色的小脚丫后,无奈地摇摇头,撂下一句话就走了:寤生,就算不耽误也难回天。这是五天前的事儿,九爷知道后拿着黄表纸去吊了丧。第二件事儿是喇叭匠李升来的老娘被迈过无数次的门槛绊倒,摔在地上不省人事。春忙时节没闲人,等李升来晚上收工回来,老娘已经在地上躺了一下午,口水把胸前的衣服都浸湿了。李升来把老娘抱到炕上,从此她再也不能下地了。这是三天前的事儿,九爷给送去了五十个鸡蛋。
而吴青祥的死,确实有不合常理之处。事情发生在清明的前一天,那天吴青祥正赶着马车往地里送粪。拉车的一共三匹马,两匹拉套,一匹驾辕。驾辕的白马性格温顺,是吴青祥用顺手的。但是就是这匹温顺的白马,在没有任何外力刺激的情况下突然受惊了。惊马拉着吴青祥和半车粪土发足狂奔。虽然事发突然,但对于有着多年赶车经验的吴青祥来说,自己跳车或是被甩下车,最多掉在车后面,要么掉在车侧面,不至于送命。但事实上,吴青祥却莫名其妙地掉在了马车前面。车轱辘从他身上轧过去,肠子流了一地,吴青祥当场就没了呼吸。令人不解的是,车从吴青祥身上轧过去后,白马也停止了狂奔,站在原地打响鼻。
吴青祥离世九爷并不知情,他从坟场回来已经很晚了。第二天是清明,九爷拾掇了扫墓祭祀的用品,就睡下了。
“早清明、晚十一。”清明上坟赶早不赶晚。九爷起得很早,出门也很早,但当他挑着满筐黄表纸推开铁门后,双脚突然生了根,整个人僵在原地。门外至少有十四五人,周锡文的儿子周孝礼、吴青祥的儿子吴忠奎和李升来的妹妹李大丫跪在地上,其他人则在他们身后站成一尊尊天神。
吴忠奎跪爬几步到九爷跟前,咚咚咚三个响头磕在地上,声泪俱下。
九爷,我爹死了!孝礼嫂子和她肚里的孩子也死了!大丫的娘也半死不活。七天死了三个半,九爷!侄子求你别再去坟场,别再给村子惹事儿,放过我们吧!
扁担从肩膀上滑下来,柳条筐里的祭品和黄纸散落一地。
“吴忠奎,你胡说什么!”潘德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九爷身后。
“我胡说!”吴忠奎索性站起来,“如果不是九爷总往坟场跑,把冤魂野鬼带回来作祟;如果不是九爷开门迎煞,让九奶阴魂不散;如果不是九爷败坏习俗给村子降灾,孝礼嫂子能一尸两命吗?我爹能死无全尸吗?李婶子能躺在炕上起不来吗?”说到后来,吴忠奎表情狰狞,眼睛几欲喷出火来。
吴忠奎指责,九爷仿佛根本没听见,他机械地伸出手企图分开拦在他面前的人。但他显然低估了情绪处于癫狂状态的人的威力,吴忠奎和周孝礼同时上前一步,一个抓住九爷的胳膊,一个薅住九爷的衣服,其他人也围拢上来。潘德明努力上前,试图分开他们,怎奈还是输在气力上。场面有点失控。没人注意,这时周锡文正火急火燎地从村路上走来,手里还提着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烧火棍。
“没良心的东西!”赶到的周锡文二话不说,举起烧火棍就奔周孝礼身上招呼。“九爷的丈人和儿子为啥死的都忘记了吗!和你说多少遍你能入心!”
周孝礼赶紧跳起来躲,边躲边反驳,“不就是一个杀了日本人,一个被日本人杀了!没有他们,日本一样能投降,中国一样能解放。再说村里已经像祖宗一样供着他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吗?”
“供一辈子也不够!你个逆子!”周锡文脸色铁青,嘴唇青紫,烧火棍兜头砸下来,一人就应声而倒。
“啊!”的惊呼声后,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
倒下的是九爷。周孝礼躲过了从天而降的烧火棍,九爷没躲过,烧火棍砸在了九爷肩膀上。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九爷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潘德明和周锡文从后面追上来,九爷闷闷地说,我去看看吴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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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那天,九爷到底还是去了坟场。他去的时候,别人都已经完成祭扫陆续回返了。午时前完成祭扫,也是多年来被严格遵守的规矩。这一次,九爷又逾矩了。和他一起逾矩的,还有潘德明。
吊祭过吴青祥,已经过了巳时。九爷执意去坟地祭扫,潘德明默默帮他收拾了该带的物品,一起往坟场赶去。
路上遇到的村民,都主动与九爷打招呼,态度恭谨语气和善,与之前的敌视和冷漠大相径庭。但是九爷却神情木讷,不大回应那些人。不知是周锡文误伤的那一棍令他本就很差的身体雪上加霜,还是吴青祥的意外离世令他心里难以接受,抑或是早上门口的那场纠纷带给他的冲击太大。总之从吴青祥家出来,潘德明就发现九爷的不对劲了。周锡文儿媳妇尚未出殡,他虽然也担心九爷,却也只能拜托潘德明费心了。
上次来坟场还是给九奶送殡,时间过去快两个月了,潘德明的印象中,坟场里一定到处田鼠洞,遍地动物粪便,坟包上摇曳着枯黄的盐碱草,除了萧杀就是荒凉。
令他没想到的是,眼前的景象与想象的相去太远:周边没有动物粪便和田鼠洞,坟包上不见艾蒿和盐角草,而且每座土坟都被修葺加高添了新土。没有萧杀和荒凉,只有肃穆和庄严。这些被修葺的土坟,一看就不是刚刚扫墓的村民所为。作为老农民,潘德明分辨得出来新土和隔夜土的区别。
走到九奶坟前,九爷跪坐下来,默默地摆放贡品、点燃供香和黄表纸。潘德明却被坟前的两根树枝吸引。树枝的高度与四五岁孩子身高相仿,树干细弱灰白,只见枯枝不见树叶。看样子,有点像胡杨。两棵小树并排而立,其中一颗在九奶坟包的正前方一米左右的距离,另外一颗的后面,是九爷将来埋骨的所在。
潘德明久久地看着那方空地,直到眼睛酸涩,才侧头向旁边烧纸的九爷。
黄纸太多了,熊熊的火焰下面隆起很厚的黑灰。九爷跪坐在地上,脸被烤得通红,显出几分异样的光彩。当最后一沓纸被投进火堆后,九爷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就着火点着。
白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颜色泛黄,四角也都卷了边,倒是干净利落的小楷字体依稀可辨。火蛇迅速吞噬了白纸,白纸末端两个红色印戳在潘德明眼里一闪即逝。
潘德明认识那张纸,那是《阵亡将士家属通知书》,他依稀记得通知书上的内容。
所属部队:陆军第师旅×××团
职务:副团长
姓名:白益勋
入伍日期:民国十八年一月一日
阵亡事由:抗日
阵亡日期:民国三十二年三月三日
阵亡地点:湖北枣阳
白益勋,九奶的父亲,离家二十七年后,化作一张通知书返回故里。通知书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信是给九奶的,拆信的却是九爷。
潘德明记得收到通知书那天,是九爷的儿子胡若成的两周年忌日。两年的时间,九奶哭哑了嗓子,哭白了头发,也哭坏了脑子:不吃饭不知道饿,不穿衣也不晓得冷,魔魔怔怔的,见天挎着个蓝布包袱往村外跑,逢人就说,去南方找我爹,杀小日本儿报仇。
但是九奶至死都不知道,她寄予无限希望的、有能力杀日本人替儿子报仇的父亲,却在儿子去世的第二年,就已经牺牲在了抗日的战场上。这件事直到九奶去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她面前提起过。
“一天看不见这个通知书,她心里就存着一天的希望。心里存着希望,就能好好活着。”收到通知书当天,九爷对所有在场的人如是说。之后,那些人又把这句话说给全村一百六十户人家听。瞒着九奶,永远不让她知道父亲阵亡的消息,成了全村人共同保守的秘密。这一瞒,从抗战瞒到内战,从内战瞒到解放,从建国瞒到九奶去世,整整十二年时间。十二年来,九奶从没放弃寻找父亲,魔怔时找,清醒后也找。十二年来,九爷也没有放弃寻“找”,小王村人也没有放弃寻“找”。十二年来,九奶一直在希望到失望、失望到希望的情绪中往复循环,幸运的是小王村人从没有让九奶绝望过,他们总有办法“找”来一个又一个“消息”,把九奶从失望中解救出来,再次去追逐希望,直到离世。十二年过去了,阵亡通知书终于得以重见天日,九奶终于得到了父亲的确切消息,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几分钟后,火焰燃烬,九爷脸上的红晕也随之褪去,再次显出颓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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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奶去世那年的冬月初一,九爷也走了。棺材是现成的,墓坑也是现成的。打棺材的是潘德明,在九爷强烈要求下,潘德明于立秋第二天开始动工,历时一个月,白露当天一副黑漆棺材静静地躺在九爷家的西屋地上。期间儿子潘大林几次想要帮忙,都被潘德明拒绝了。墓坑是九爷自己挖的,长丈二、宽六尺、深三尺三寸,挖了将近二十天,寒露前竣工。墓坑竣工的第十五天,九爷在睡梦中离世了。
主持葬礼的是吴青祥的儿子吴忠奎,吹唢呐的还是李升来,抬棺材的也依然是以杨福财为首的八人组合。摔丧盆、扛灵头幡的则是堂侄儿胡仲武。九爷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葬,队伍从桥头直排到坟场,浩浩荡荡很是壮观。三年后,周锡文走了。再两年,潘德明去世。小王村里一代新人换旧人,盐碱地里一抔旧坟摞新坟。
九爷插栽的两棵胡杨,虬枝盘曲,纵横茂盛,戌边的战士一样,日复一日守卫在两座坟前。接下来的岁月,世界天翻地覆,小王村地覆天翻。轰轰烈烈的十年革命,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浩浩荡荡的南上北下。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唯有河水依旧向远,唯有土坟静对蓝天。
时间的年轮运行到一九八七年,从这一年春天起的十年间,盐碱地的命运发生了好几次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一次变化都令小王村人惶惶不安又措手不及。小王村第一次变化来自于一九八七年春天的三台推土机,推土机开进盐碱地后,昼夜不停工作,直到坟场被夷为平地。村民抹着眼泪,跟在推土机后面捡拾露在地面的白骨。白骨森森,堆成小山状,没人分得清谁是张三谁是李四。于是推土机撤出去那天,小王村全民出动,连夜在胡杨树旁边挖了一座巨大的墓坑,所有的白骨被推进这个大墓坑深埋。从那以后,小王村人祭拜祖先的范围,便锁定在胡杨树为坐标向前的十米范围内。
同年秋,盐碱地里来了一群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年轻人说他们是林业学校的学生,盐碱地是他们的试验田。十天后,学生们的试验田齐刷刷钻出嫩绿色的芽苗来。学生们说,这些芽苗是胡杨,胡杨抗盐碱、耐干旱,不惧风霜雨雪,还能够改善盐碱地的土壤环境。其中一个领队模样的学生操着他磁性的嗓音说,胡杨有最忠诚的卫士美称,传说这种树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它风骨凛凛、一生坚强。学生的描述令小王村人对胡杨树生出无限爱恋和敬佩。芽苗长成胡杨林后,成了附近一景,年轻人谈恋爱、少年人捉知了逮蝈蝈、小学生春游都会选择这里。而九爷插栽的两棵胡杨长得尤为茂盛,它们相向而生,枝条缠绕,像一对相互拥抱的情侣,大家便把两棵胡杨叫做夫妻树。夫妻树的名声越传越远,很多外地人都来这里打卡拍照。
不久后,小王村来了好几个城里人。城里人说他们是来了解白益勋的。白益勋是谁?小王村人一脸茫然。城里人又问胡若诚,小王村人依然摇头。城里人问夫妻树,小王村人便很乐意地指给他们方位。于是城里人在胡杨林里的夫妻树下见到了须发皆白的周孝礼。周孝礼给他们讲述了夫妻树的由来,讲述了白静懿和胡佑霖的故事,故事里提到了白益勋和胡若诚。城里人非常高兴,使劲握着周孝礼的手。
城里人离开不到一年,胡杨林里突然进驻一家建筑公司。建筑公司进驻的第一件事不是建围墙、打地基,却对胡杨树挥刀相向,偌大的一片胡杨林肉眼可见地稀疏。小王村派出代表与建筑公司进行交涉,交涉的最终结果是建筑公司勉强同意留下夫妻树。接下来的日子,建筑工地上吊车铲车挖掘机昼夜轰鸣,工服西服中山服进进出出。不到两年的时间,一座座飞檐吊脚琉璃瓦的建筑群拔地而起。工程接近尾声时,一辆辆满载花草树木的卡车开进工地。一时间,建筑群以外的土地上,五彩斑斓、繁花似锦。可惜好景不长,那些或苍劲、或妖娆、或挺拔、或妩媚的奇花异树,到底还是无法适应气候和土壤环境,一批批死掉了。几番折腾下来,这里的绿色植物,除了那两棵胡杨夫妻,和零星的艾蒿、盐碱草,再无其他。于是终于有人想起建筑公司刚入驻时,那片郁郁葱葱的胡杨林。半年后,胡杨树的芽苗又开始在风中摇曳了。
建筑投入使用的日期定在九月十八日。揭幕式上,当红色的纱布缓缓从四柱三间三楼牌楼式的大门匾额处缓缓落下,“抗日英雄纪念馆”七个汉字,既刚劲浑厚又庄重肃穆。
抗日英雄纪念馆开馆时,距离白益勋牺牲过去了四十八年,距胡若诚遇害过去了五十年,距九奶和九爷去世过去三十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