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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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机械厂坐落在长江上游的一个小镇。

厂子是几年前由北京内迁的,厂子里干部和老师傅都是北京人,招收的学徒工,可都是清一水的本地人。要说清一水也不全面,搭着内招了一部分厂里的家属子弟。据说,这个厂子将来交给地方管理,就不再属于部里了,干部和老师傅都会离开回北京去。

这些学徒,招了不少女娃子。金工车间有两个这样的女孩子,一个叫彭玉兰,还有一个叫罗华荣。两个姑娘就是两朵花儿。人长得漂亮,还打了一手漂亮的乒乓球。可不仅是在厂里算好手,她们一个拿下了部里的女子单打冠军,一个是省里一号种子,两个的双打,获得过全国青工大赛冠军。

最近厂里又在准备召开运动会了,各车间的运动员们,都开始积极备战了。朝阳厂重视开展工人文化和体育运动是有传统的,据说因为这个厂的老厂长,是贺龙当年的部下。所以厂里不仅组建了各种运动队,像足球、篮球、羽毛球、乒乓球、体操、游泳,居然非常全面,简直是个迷你版的国家体委。厂里还有专门建的健身房和体育馆,大型足球场。总之非常完善的条件。文艺方面也一样,既有京剧团,又有越剧团,也有文工团,加上大型剧场和训练场。

俗话说,上行下效。厂部如此重视,各车间自然也不甘落后。非常卖力在青年工人中去发掘人才,培养人才,特别到了每年举办厂际运动会的前后,这些被选拔出来的工人运动员,都会受到车间很多照顾。首先就是脱产备战,其次,厂里还会给些福利照顾。

那是个各方面都很贫乏的年代,给些实实在在的物质鼓励,比啥都强。当然,缺乏的不仅是物质,还有文化和精神食粮。所以每当这些日子,厂里就像一个盛大的节日,非常热闹。

这天彭玉华和罗华荣,去厂部健身房的乒乓球训练房练球。因为去晚了,所有的球台都被人占了。马上要比赛了,谁还会愿意把自己需要的球台让给对手?她们看看人家各个不打算让台子的样子,只好出来了。

两个人站在健身房门外商量办法。

“师姐,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球台?”

罗华荣的自言自语提醒了彭玉华,她指着广场对面的那座厂部办公楼,说:“你看见吗?厂部的8楼就有球桌。”

罗华荣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怀疑地说:“厂部8层有球台吗?”

彭玉华很神秘地一笑,说:“走,你跟我来。”

罗华荣跟在彭玉华后面进了办公楼,到了8层,彭玉华一直朝里走,走到一间挂着宣传科牌子的房间门口,门也不敲推开就进。

罗华荣一把拉住她,说:“你干嘛?这里是宣传科哎。咱们到这儿干嘛?”

彭玉华反手一拉罗华荣,说:“进来啊。”

罗华荣朝里看着,这是一间会议室,不过现在改成了宣传科的工作室。中间有张乒乓球桌偏东放着,上面放满了各种广告颜料、画笔、参考资料和几卷广告纸。东南角窗户下面另外摆着一张办公桌,上面堆放着很多报纸、杂志、书籍,还有摊开的稿子。一个小伙子正附身在那张乒乓球桌上画画,画面上是一个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一把把手的年轻女工。罗华荣惊讶地发现,画面上的女工,居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她突然想起,前几天就听车间的女孩子们议论,说厂里最近贴的那些宣传画,上面那个女青工,有点像彭玉华,也有点像她。原来就是他画的,可他怎么就能把自己画得这么像呢?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面啊?

小伙子已经抬起头,看见是她们两个,似乎挺高兴,笑着说:“你们两个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彭玉华似乎和他挺熟悉,一面笑着和他说话,一面摇头。“我们不找你,找它。”彭玉华右手一指他身下的乒乓球桌。

小伙子理解错了,以为是要自己正在画的宣传画,便说:“你们车间主任也太性急了吧?这几幅宣传画是昨天才向宣传科申请的,怎么今天就来要了?我还没有画完。要不等明天吧?晚上我加个班赶出来。”

彭玉华大笑起来,用右手指在乒乓球桌上敲了几下,说:“书呆子,我才不管你那些宣传画什么时候画好。我们要借用你的乒乓球桌练球。”

小伙子恍然大悟,也笑起来,说:“看我……呵呵,也是,你彭玉华什么时候管过车间这样的闲事?你们练球不去健身房,怎么想起我这张桌子了?”

小伙子一面收拾起来,一面问着。

看起来他手脚挺麻利,而且做事儿很细心。那张被充作画台的乒乓球桌上,居然一点都没有被图染上五颜六色。

彭玉华一面帮他收拾东西,一面回答他。“你不知道,我们今天去晚了一点,一张空桌子也没有了。”

彭玉华招呼罗华荣,说:“小罗,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就是咱们厂子大才子黄帅。帅哥,这是我的搭档罗华荣。”

黄帅笑着朝罗华荣伸出手,说:“别听她瞎说。我是她爸爸车间的青工,借到宣传科帮忙的,我叫黄帅平,不叫黄帅。彭玉华爸爸是我师傅,我们比较熟悉,所以她经常和我开玩笑的。”

罗华荣羞涩地笑着伸出手,让黄帅平轻轻一握。

彭玉华和罗华荣两个人开始练球。黄帅平坐到了窗下的办公桌前,开始写稿子。彭玉华两个人一边练球,一边在聊天。

罗华荣问彭玉华。“这个帅哥,是不是你爸爸给你内定的女婿啊?”

彭玉华哈哈大笑,说:“别胡说了。我和他不来电的,要有感觉早谈了。他是我老爸的关门弟子,今年已经满师出徒了。告诉你吧,他是老厂长亲自送给老爸的徒弟。老爸对他喜欢得不得了,说从来没有收到过怎么聪明的徒弟。教什么,一教就会,悟性高极了。”

彭玉华说,黄帅平本来是跟她老爸学维修钳工的。彭玉华的父亲彭涛松,是八级维修钳工,全厂最好的钳工,已经是高级技工5级,这是最高级别,相当于高级工程师待遇了。他手下有7个徒弟,现在有的是车间主任,也有厂级干部,最低也是大工段工段长,黄帅平是第八个关山门徒弟了。叫彭涛松惊奇的是,黄帅平不仅很快掌握了维修钳工的基本技能,而且一出手就十分老练娴熟。彭涛松问他是不是以前学过钳工?黄帅平说,没有专门学过,就是从小喜欢动手,包括还会木匠活。彭涛松领他特地去车间模型车间一试,他果然会,而且手艺还不错。彭涛松批准他可以自己学其他各种,这样完成维修更方便。所以,黄帅平对车钳刨铣都掌握。彭涛松说他极有悟性。

彭玉华一面发球一面对罗华荣说:“这个家伙简直就是文武奇才。我老爸喜欢,老妈宝贝他,都超过我啦,都把他当儿子了,我也就拿他当哥哥。他们没有儿子,我也缺个哥哥,这样挺好。怎么样?我把我哥介绍给你吧?”

罗华荣是个左手横握拍攻击型选手,她一面挥拍抽杀一面说:“你别拿我寻开心。他一口标准普通话,肯定是你们内招子弟。我一个川妹子怎么配得上他这么个文武双全的大才子?”

话是这么说,可叫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对一个年龄相仿,气宇轩昂,才华横溢的青年男子无动于衷,也是不太可能的。

罗华荣一面打球,一面忍不住一直用余光瞟着黄帅平,心里暗想: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彭玉华说自己对这个师兄不来电,也许是真是,可像彭玉华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他也会没有感觉吗?

彭玉华和罗华荣都是漂亮姑娘,号称朝阳双娇,也是整个朝阳厂所在的香草坝上的坝上花。只不过罗华荣因为是个川妹子,所以要稍微矮小了一点点。不过反而显得更加玲珑小巧。

黄帅平一直埋着头在写东西。彭玉华告诉罗华荣,他文采非常好,原来是写自己车间的总结啦,通讯稿啦,还有出个黑板报,以后被工会发现,经常借调去写东西。现在文工团的什么诗朗诵,对口词、快板书,都是他在写,还为话剧团写剧本。接着被宣传科相中了,现在在这里负责画厂里的广告画,出简报,还是青工报和工人报的通讯员。厂里组织部已经多次找彭涛松提出,要正式调人。彭涛松一直坚持黄帅平还在学徒期,不同意调人。其实有自己小九九,他想让黄帅平接替自己,担任车间主任。后来还是老厂长找了他,要他顾全大局,不要耽误了黄帅平的前途。因为党委已经考虑要挺拔他担任宣传科副科长。彭涛松才松口了,现在其实就等着下调令了。

彭玉华和罗华荣练到差不多黄昏时分,停了下来。彭玉华一边收起拍子,一面擦汗,一面说罗华荣。

“小罗,你今天状态不好。怎么回事?抽杀缺乏力度和准确度,拉的弧旋球也有问题。你这样可不行。还有三天就要比赛了。”

罗华荣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偷看了一眼黄帅平,收拾起东西,低声说:“应该是对这个场地不适应吧?适应一下会好的。”

彭玉华点点头,又招呼还在埋头书写的黄帅平。“帅哥,别写了跟我回家吃饭去。小罗,你也去吧。我妈今天包饺子。”

黄帅平抬起头,笑着说:“玉华,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叫我?帅哥、帅哥的,人家笑话。你要不叫名字,要不叫平哥,或者帅平哥也成。”

彭玉华已经走过去,拉起他说:“好好,以后不叫你帅哥了,就直接叫哥,你说好不好?”

彭玉华真像亲妹子一样勾上了黄帅平的脖子。

黄帅平笑着掰开她的手说:“行。我的好妹子。你有点样子好不好?还有别人在旁边。也不怕小罗笑话你。”

彭玉华又勾住他脖子,还故意把自己脸贴上去,贴住黄帅平的脸,说:“怕什么呀?你是我哥。”

罗华荣看他们亲热的样子反而有些脸上发烫了,连忙转过脸去不看他们。

黄帅平再一次搬开彭玉华的手说:“别闹了,你和小罗快去吃饭吧。我还有好多事,就不回家了。忙完这段去看师娘和师傅,你先替我谢谢师娘吧。”

“不行。你不跟我回家,我妈准骂死我。你不知道啊,你现在比我吃得开啊。”

彭玉华继续黏住了黄帅平不放。

黄帅平轻轻拍拍彭玉华的手,又用手背替她抹去脸上一道灰,真像个哥哥一样亲切。

“好了,哥真忙,要不明天吧?我今天加个班先把你们车间的活干完,明天我保证回家吃晚饭,行不行?我要吃师娘的手擀面。”

彭玉华这才罢休,拉着罗华荣走了。

路上,罗华荣问彭玉华,为什么黄帅平画的女工这么像自己和彭玉华?彭玉华笑着让她明天自己去问黄帅平。

第二天,罗华荣去约彭玉华继续练球,走进彭玉华家里,就看见她捂着肚子躺在床上“哼”。

罗华荣大吃一惊,上前问她怎么回事?

彭玉华哼哼唧唧地说:“小罗,我今天练不了。大姨妈来了。痛死我了。你自己去吧。”

罗华荣皱起眉头,说:“我一个人怎么练啊?算啦,我也不练了,在这儿陪你吧。”

彭玉华拼命摇头,说:“那怎么行?你听我说,你去找我哥,叫他陪你练。”

“你哥?你是说黄帅平?他会打乒乓球?”

罗华荣又一次意外。

彭玉华捂着肚子,说:“吃惊了吧?叫你吃惊的事儿多了。我哥是乒乓球高手,你我不一定打得过他!不过他要担任这次乒乓球比赛的主裁判,所以不能出赛。他的裁判水平更棒!到时候你就看见了。你来厂才两年,去年比赛没有参加所以不知道。”

“原来这样啊。那好,我去找他。”

罗华荣暗自高兴有个机会可以单独接触黄帅平,短短半天的时间,这个有点神奇的年轻小伙子,正在一点点走进姑娘的心里。

罗华荣离开彭玉华家里,第二次去了办公楼8层。她站在那间会议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出来黄帅平动听的标准普通话。

“请进吧。”

罗华荣推开门,看见黄帅平站在乒乓球桌旁边,不过今天上面什么也没有,而且擦得干干净净,中间一间架好了网。靠墙壁的一个自制的画架上,放着昨天没有完工的那幅宣传画,不过现在已经完工了。罗华荣突然想起刚才问过彭玉华的问题……

“小罗?怎么你一个人?怪不得会敲门。这丫头找我从来不会敲门。”黄帅平看着站在大门口的罗华荣说。

罗华荣羞涩地浅笑着回答:“师姐有点不舒服。叫我来……请……请帅……师哥陪我……练球。”

罗华荣说的痕紧张,结结巴巴的。

黄帅平笑起来。说:“你这是什么称呼?以后别这样叫我。你叫我师哥就可以了。”

罗华荣渐渐平静下来,轻轻叫了一声“师哥”。

黄帅平走到中间办公桌旁边,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乒乓球拍,然后走到罗华荣对面,说:“我昨天看过你们练球,你是个左握横拍攻击手吧?你应该是攻击力很强的,不过昨天发挥有问题。这个是发挥失常,调整好状态就没有问题了。但是,你的反手有防守缺陷。一旦被对手发现,盯死,很可能让你的攻击都无法有效发挥。”

罗华荣瞪大了自己明亮的双眸,惊喜地说:“师哥,原来你昨天一直在看我练球?你说的一点没有错。我知道自己右面防守是软肋,可一直没有办法。”

黄帅平说:“我昨天已经考虑了,根据你的特点,创造一路专门的球路,来克服这个弱点。这样,你的只能左手攻击,就变成了左右开弓。今天我就帮你练。”

黄帅平一开始发球,罗华荣已经知道,他的确是高手。因为他的球发得非常飘逸,看似软绵绵、飘忽不定,可是会落到自己台面最刁难的位置,而且似转非转,只有用心才能接到。尤其,当自己展开凌厉的攻势,他拉出来的弧旋球,真是又旋又刁,而且回落位置恰到好处,非常适合练球。黄帅平一面有意将球落到罗华荣反手,一面指导她如何展开反手斜拉的反击手段。

罗华荣练得很认真,很快就掌握了这种手法。她很兴奋,一来,已经感觉到这种新手法,的确大大增强了自己的攻击力。第二,知道黄帅平从昨天就开始注意自己而高兴。第三,是最重要的,罗华荣心里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就这样,面对面打球,让一个银色的小球,在两个人之间穿越,跳动,似乎在相互传递这什么。不需要任何语言,两个人也会慢慢熟悉起来。

他们练习了一个上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黄帅平建议罗华荣留在这里休息一下,由自己去食堂打饭回来。罗华荣似乎不想留下,还是婉言拒绝了,说自己吃过饭还要去看看彭玉华。问问她是不是好一些了。黄帅平也没有坚持。

下午是彭玉华和罗华荣一起来的。他们两个开始练球的时候,黄帅平又回到了办公桌旁边写自己的东西。一上手,彭玉华就感觉到罗华荣球技的变化,她有点吃惊。改变了反手状态的罗华荣,攻击变得锐不可当。

彭玉华看了一眼坐在窗户下面的黄帅平,笑着说了一句预言:“本届女子单打冠军必定是小罗!”

彭玉华的预言成真了。

在厂运动会上,彭玉华和罗华荣代表自己车间得到了团体赛冠军,个人项目中这对姐妹花荣获双打冠军。在女子单打决赛中,罗华荣第一次战胜了自己的搭档成为冠军。

罗华荣也第一次看见了黄帅平担任裁判时的迷人风采。她觉得那简直不是裁判,而是一个指挥家,他用干净利落,准确无误的手势,语言,裁判每一个球的正确点位,他的裁判会激励起每一个选手的斗志。

从此以后,罗华荣对黄帅平的感情真的发生了变化,她在不知不觉中一件深深爱上了他。每一次上班走过他的办公室楼下,总要不由自主抬起头,看一眼那扇窗户。她知道就在那扇窗户下面,坐着一个许多姑娘心中暗恋的白马王子。罗华荣知道,自己实在没有资格成为那个白马王子的女友,和他相比,自己实在太渺小了。罗华荣心中已经知道,这位刚刚提拔的年轻的宣传科副科长,不仅是内招子弟,而且还不是厂里哪个师傅的子弟,他究竟是谁?厂里很少有人知道。可他表现出来的才气,却是人人都看到了。罗华荣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卑微的川妹子,怎么有资格去得到他的爱?

可罗华荣还是忍不住自己陷了进去……

罗华荣变得有些魂不守舍,甚至在上班的时候走了神,差一点造成事故,她用的磨床突然发脾气卡在那了。

她师傅很生气地指着那台磨床,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在想什么?知道不知道刚才差一点毁了这台磨床!这可是咱们厂子里最先进的数控磨床。唯一的一台!”

罗华荣低着头,眼泪都下来了。

师傅缓和下来,看看已经卡死机的磨床,摇摇头,对罗华荣说:“现在麻烦了吧?这台机器咱们车间的维修工肯定无能为力,只好另请高明了。我找车间主任去,请他想办法吧?”

罗华荣突然想起彭玉华说的话,她抬头对师傅说:“师傅,有个人会修?”

师傅怀疑地追问:“谁会修?”

罗华荣小声说:“彭涛松师傅的关山门徒弟。”

“你说的是彭玉华的那个师哥?现在调宣传科当副科长的小黄?”

“是的。”

“你认识那小子?对了,你和彭玉华是好姐妹,快去求求你师姐吧。”

“不用,我自己认识黄师哥。”罗华荣有些不好意思。

她师傅乐了,说:“快去找啊。那小子准行。”

“唉。”

罗华荣放下手套,拿起一块肥皂把手洗干净,然后把工作服脱下来挂好在自己服装柜里,走出金工车间,朝厂区外面走。她直接去了8层。她不知道黄帅平现在不在那里办公了,只有需要做广告的时候,才会去那里。不过,罗华荣也不知道,其实黄帅平的宿舍,现在就是那间会议室。

罗华荣看见那间会议室铁将军把门,她傻了。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黄帅平了。罗华荣退到了一楼,去向传达室打听。传达室老赵告诉她,宣传科在二层有几间办公室,可以去问问。罗华荣重新回上去,到了二楼,看见好几间办公室外面挂着宣传科的牌子。她正在迟疑,不知道应该进哪一间去打听。

刚巧黄帅平从第二间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了罗华荣。

“小罗?你怎么在这儿?是找我吗?”

罗华荣喜出望外,顾不得羞涩了,上去一把拉住他,说:“师哥,我闯祸了。你快帮我看看我那台床子吧?”

“别急,来进来说。”

黄帅平把罗华荣带进自己办公室,让她坐下,然后递给她一块毛巾,笑着说:“看你急的。眼泪都下来了。怎么啦?是你那台MK77—01卡机了?”

“嗯。我一走神,床子走到底没有回程了。”罗华荣眼泪汪汪地说:“我师傅把我骂死了,说那是咱们厂里唯一一台数控。车间没有人修得好。我说你会修得好。是不是?师哥。”

黄帅平笑着说:“我去试试看,咱们走吧。”

黄帅平从柜子里取出自家的一只工具箱,跟着罗华荣去了金工车间。走到那里,看见围了一群人,金工车间的主任也来了,还有两个机修工。

彭玉华也跑来了,看见黄帅平来了,迎上去叫他。

“师哥,小罗真把你这尊佛请来了。面子不小啊。”

黄帅平顺手刮了她一下鼻子,走到车间主任前面,笑着说:“师叔好。”

金工车间主任李云山,是彭涛松的师弟,看见罗华荣真把自己师兄的徒弟,已经做了副科长的黄帅平请来,连忙过来打招呼。

“帅平,真不好意思,这台数控磨床,他们几个真不敢动。不请你,就只好请你五师兄了。其他真没有人收拾得了。叫你这个副科长修磨床,有点对不起了。”

黄帅平笑起来,说:“师叔,我五师兄是副厂长,您不是更加为难了。其实,倒是应该搞个培训班。否则,今后数控多了怎么办?”

黄帅平一边说,一边已经打开工具箱动手了。金工车间两个机修工为上前主动担任了助手。

罗华荣被挤到了外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黄帅平娴熟的动作。

彭玉华走过来,勾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朵边,说:“小妮子,你是不是真被我师哥迷住了?要不要我帮帮你?”

罗华荣惊恐地侧过脸,小声说:“师姐,你千万不能说。”

“为什么啊?你既然喜欢他,就要让他知道啊。我可告诉你,据我这个当师妹的掌握在手里的情报,有好几个姑娘盯上了我师兄。”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啊,前几天曹副厂长到我家,我听见他找我爸说,张书记的二闺女看上我师兄了。”

“张书记的二闺女是哪个车间的?怎么会找曹副厂长?”

“傻妹子,你什么都不知道。曹副厂长是我爸大弟子!张书记的二闺女不是咱们厂的,她在北京,是来探亲的。”

“她怎么会看中你师哥?”

“巧了呗。正巧我师哥去张书记汇报点事儿。那姑娘居然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罗华荣心中暗想,自己不也是这样一见钟情了吗?他实在太优秀了。自己这样的普通川妹子有什么资格对他一见钟情。罗华荣心绪不宁地看着还在工作的黄帅平。他正在那里一面修理自己那台磨床,一面详尽地给金工车间机修工讲解。彭玉华已经回到自己车床上去工作了,什么时候走开的罗华荣居然一点不知道,她所有的心思都在黄帅平的身上。

两个小时以后,这台磨床修好了。黄帅平一面脱下手套,收拾自己的工具,一面对几个机修工说:“这种磨床很少会出现故障,这次出现意外,其实并不属于操作问题,是应该保养了。这种数控机床同样需要定期保养,可能因为你们谁也没有摸过数控的东西,不敢动手吧?你们别给数控的名头吓住了,以后会有更多数控机床出现的。”

李云山走来也对那几个机修工说:“你们还不快点拜师傅?他肯这么毫无保留教给你们,是你们福气。帅平是咱们厂最全面的检修工,没有哪一类的床子他修不了的。他要肯教你们几招,够你们用了。”

黄帅平连连摇手,说:“师叔您说到哪里去了?我才出徒几天?有啥资格收徒弟?”

李云山拍着他肩膀,说:“你就不用跟师叔谦虚了。你师傅早就和我们几个师兄弟议论起你,他得了你这个徒弟就是捡了个宝!很多都不用他教。你小子悟性高啊。照你能力,早可以满师出徒了,只是你学的是维修钳工必须满三年,委屈你了。”

黄帅平笑着说:“怎么会委屈?我跟师傅学到好多东西。再说,师傅和师娘多疼我?哪里会委屈我?”

“那倒也是,我那个师兄,提到你就眉开眼笑。对了,师叔问你个事儿,不许和师叔打马虎眼,要说实话。”

李云山低声问黄帅平。

一旁的罗华荣不知道为什么?就竖起耳朵想听李云山究竟要问什么。

黄帅平笑嘻嘻地说:“师叔要问什么?我肯定实话实说啊。”

“你师傅是不是打算招你做女婿,把玉华那丫头给你做媳妇儿了?”

黄帅平大笑拼命摇头,说:“没有这回事。我们两个就是兄妹,没这事。”

李云山说:“真没有?”

黄帅平很肯定地点点头,说:“没有。这我也没有啥不好意思啊。”

“没有就好。小子,等会去师叔家吃饭。”李云山满面春风。

黄帅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地问:“怎么啦?”

“没怎么啦?师叔就不兴请你吃个饭?你也从来没有去师叔家玩过吧?”李云山含糊其辞不肯说明原因。

黄帅平只好答应下来。“行啊,我是该去看看师婶。我一准去,师叔您把家里住址告诉我。晚上下班就去。”

“好。我叫你师婶给你做好吃的。咱们爷俩喝一杯。对了,等一会儿我去给你师傅打个电话,叫他一块来。”李云山开心得很。

彭玉华在那边看见黄帅平要走了,又跑过来正好听见了最后几句话,马上说:“师叔你偏心眼儿,你请我师哥去喝酒,为啥不请我?我也要去。”

李云山大笑起来,顺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说:“看我的记性。怎么把你忘记了?好,你回家告诉你爸爸一声吧,师叔请你们一家子吃饭。”

彭玉华得意洋洋朝着黄帅平挤眉弄眼。

黄帅平笑着摇摇头,提起工具箱朝外走。几个机修工去送他,一路真开始叫他“师傅”了。

彭玉华推了罗华荣一把,低声说:“你去送他啊,他是你请来的。”

罗华荣有点犹豫,也低声说:“他们去送了。”

彭玉华说:“你看我的。”

彭玉华走上去拦住几个机修工,说:“等等,你们几个真想拜我师哥做师傅?”

“当然,真的。你师哥真是太棒了。”

“你们不怕矮了辈分?”

“什么矮了辈分?”

“他是我师兄,你们叫他师傅,叫我啥?”

彭玉华缠住了几个机修工,在身后朝罗华荣摆摆手。罗华荣心领神会地走过去陪着黄帅平朝外走。

那几个机修工还在那里和彭玉华纠缠该怎么论资排辈。

走出车间黄帅平对罗华荣说:“小罗,其实你也不用送我。自己厂里我又不是不认识。”

“不一样啊。”罗华荣扬起脸看着黄帅平。站在身高一米75的黄帅平身边,罗华荣显得更加娇小了。

“有啥不一样?”

“今天是我请你来帮忙的啊。再说,我好久不见师哥了,想陪你走走不行吗?”罗华荣终于鼓起勇气羞涩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愿。

黄帅平笑起来,说:“这样啊,你想见我很容易啊,我现在就住在办公楼上面,就是那间会议室。我在里面放了张床,晚上写东西方便点。”

“原来你不住集体宿舍?太好了,我去找你玩好不好?”罗华荣兴奋起来,一张俊俏的笑脸,像正在盛开的春花。

黄帅平看她开心的样子点点头,说:“好啊,玩什么?打乒乓球?”

罗华荣摇摇头,说:“才不是。干嘛一定要打球?听说你读过很多书,又会写又会画,你教我画画好不好?”

“你想学画画?好啊,玉华那丫头,就静不下来,我本来想教她的。有时间你可以过来,你的性格比她安静,有学画的条件。”

黄帅平答应了罗华荣,让她觉得面前充满阳光。罗华荣一直讲黄帅平送到厂区大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里,才重新走回车间。

晚上黄帅平先去了师傅家里,准备和他们一起去李云山家。一进门,不等黄帅平去和彭涛松打招呼,就被彭玉华拉进她的房间。

黄帅平看着彭玉华去关房门,便说:“你干嘛?还关门?神秘兮兮的。”

彭玉华关好门走近他,低声问:“你知道李师叔为什么请你去他家吃饭?”

“不知道。不是还有你?你知道吗?”黄帅平摇摇头。

“你是傻瓜。请我了吗?是我自己要去。”彭玉华用手指去戳黄帅平的额头。她一向对黄帅平很随便和骄横,甚至敢当着彭涛松爬到黄帅平身上去。

黄帅平一把抓住她的手,拿开,然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彭玉华索性双手勾在了黄帅平脖子上,说:“你知道师叔有个比我小一岁的闺女吗?”

黄帅平摇摇头,然后说:“不知道。可那又和吃饭有什么联系?”然后抓紧她双手,用力移开她,同时说:“丫头,下来。你这样算什么?别人看见像什么?”

“我管别人干嘛?你是我哥。我不想让你给别人抢去。”彭玉华还是吊在黄帅平身上。

“你今天怎么啦?谁把我抢去?”黄帅平摸不着头脑。

彭玉华贴在黄帅平身上,说:“我给你两个选择。”

黄帅平无奈地抱住彭玉华的腰,已减轻自己脖子的压力,然后说:“什么选择?你叫我选择什么?”

彭玉华却继续说:“一个选择,你选罗华荣做女朋友,我就乖乖做你妹妹;你要不喜欢小罗,就选我做女朋友。我不许你做其他姑娘的男朋友。”

黄帅平哭笑不得,用力抱起彭玉华把她放在床上,自己摆脱出来,看着彭玉华古怪的表情,说:“到底怎么啦?我没有和谁谈恋爱啊?你干嘛要吃醋?还把小罗扯进来?”

彭玉华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彭涛松的声音。“你们兄妹关着门干嘛?出来,咱们要走了。”

彭玉华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房门,顺手把黄帅平推出去,说:“你在外面等我换衣服。”

彭涛松看看黄帅平已经被彭玉华弄皱的衬衫,摇摇头,叹一口气,说:“这丫头,帅平,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你要喜欢这丫头,师傅做主了。”

黄帅平脸红了,说:“师傅,我真是拿她当妹妹,不是那种喜欢。她要真有那种意思,我也愿意去改变。可我知道玉华也没有。”

彭涛松点点头,说:“可你知道别人家姑娘看上你了,叫师傅怎么办?”

黄帅平低声说:“师傅,这种事儿还得随缘。”

彭玉华打开门走出来,她穿了一件连衣裙,雪青色的底子有些暗花。彭玉华是全厂最漂亮的女孩子,不仅脸漂亮,一对乌亮有神的大眼睛,修长的细眉,挺直的鼻梁,娇红的小嘴;而且因为爱好运动,体型也非常漂亮,有着出色的三围和曲线。不过她一向不太喜欢穿裙装,多一半不是工作服就是运动服,像今天这样很少见。

黄帅平看呆了。

连彭涛松都愣了,忍不住笑起来:“闺女,你要干嘛?玉华她妈,快来看。我丫头今天太漂亮了。”

彭涛松的妻子吴子琴走出,说:“你们吵吵啥?”

看见女儿的样子,也惊叫起来。“丫头,你咋今天肯打扮了?”

彭玉华走过去伸出胳膊勾住黄帅平,笑嘻嘻地说:“我要帅哥只看我,不去看别人家姑娘。”

吴子琴说:“姑娘,你要这样可不成。你要真喜欢帅哥,就给他做媳妇。要不打算做他媳妇,就别耽误他相看别人家姑娘。”

彭玉华却一边吊着黄帅平的膀子,一边对她妈说:“我刚才已经和帅哥说明白了。给他两个选择的权利:一个选罗华荣做女朋友,另外一个我给他做女朋友。我不准他跟别人。”

彭涛松夫妻不由皱起眉头,他们心里已经明白了啥。最近一段时间,不断有人来给黄帅平说媒。包括今天李云山突然要请他们一家子吃饭,其实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李云山的大闺女只比玉华小一岁,其中的意思可想而知。麻烦的是自己这个闺女,三年来,几乎天天和黄帅平腻在一起,他们老两口多次暗示要把玉华嫁给黄帅平。可偏偏两个人似乎浑然不知,完全像一对亲兄妹。今天女儿的态度突然发生变化,到让彭涛松夫妻有些不知所措了。

最尴尬的还是黄帅平。黄帅平这么个年轻人,不会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也不是柳下惠,他也有血有肉。像彭玉华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整天黏在自己身旁,又岂能无动于衷?只是自己心里总觉得对彭玉华那种感觉,不是自己追求的爱的感觉。可要说对彭玉华没有感觉,又不是。似乎有点游移,似乎在期待什么?比如,有一种力量打破了什么禁忌。当彭玉华突然之间,给自己拿出两个选择的一瞬间,黄帅平突然明白了,他其实在等的就是这个,而且不需要两个选择,只有一个。只是当彭玉华满不在乎的公开这样表示的时候,黄帅平不知道怎么,又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了。说到底,黄帅平心里还是感觉,彭玉华是个可爱的妹妹,却不一定会适合和她谈爱情。

李云山原本的计划,被彭玉华今天的举止彻底搅成了一锅粥。李云山一看彭玉华这身打扮,还有黏住黄帅平的样子,心里全明白了。不过李云山并不生气,他和彭涛松毕竟是师兄弟。如果彭涛松的爱徒和女儿能够缔结良缘,李云山一定非常开心。结果,原来打算让黄帅平相看自己女儿的设法,让彭玉华浮躁的心境反而发生了微妙变化。当彭玉华有意换了角度,去黏住黄帅平的时候,她有些后悔了。万一黄帅平真的选择了罗华荣,她该怎么办?

第二天晚上,罗华荣吃过晚饭,特地梳洗了一番,换上一件淡粉红的碎花衬衣,一条鹅黄底子的裙子,离开了宿舍,朝着办公楼走过去。到了楼下,罗华荣没有马上上去,而是抬头去找那盏自己已经渐渐熟悉的灯光。看到那熟悉的亮光,罗华荣走进了办公楼。

自从认识了黄帅平,每天夜里罗华荣都会让自己用散步的借口,走过这座办公楼。每一次走过去,都会不由自主仰起头,去寻找那盏已经存进心里的灯光,走过去,然后再走回来,总要走几个来回,心踏实了,平静了,然后回到宿舍,才会安心入睡。说实话,她真想走进去,到他屋子坐一坐,看一眼,要是能帮他做点什么,该多好?像他这么忙,有空收拾房间,洗衣服吗?天天夜里加班,饿了,有东西吃吗?

昨天,罗华荣终于大着胆子提出请求,竟得到了黄帅平的应允,他愿意教自己学画。罗华荣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真想当天就去。不过,她亲耳听见车间主任李云山要请黄帅平吃饭,所以,耐着性子等到了第二天。

罗华荣站在屋子外头,轻轻敲着门。屋子里传出黄帅平浑厚的声音:“请进。”

罗华荣推开门,站在那里。黄帅平看见她,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微笑着,说:“是小罗来了。快进来吧。”

罗华荣走进来,扫视这整个屋子。其实这里和前些日子来练球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区别。还是在东南角放着那张办公桌,还是那只乒乓球桌放在那里。桌子上、乒乓球桌上都放满文稿和宣传画稿,唯一不同,在房间的另外一端增加了一张上下床。上床放了一只箱子,一个行李袋,还有一堆换下来的脏衣服。下床散乱这被子。

黄帅平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不知道你今天过来,屋子里也没有收拾一下。你过这边来吧。”

罗华荣稍稍迟疑了片刻,然后快步走向那张上下床,黄帅平要拦也已经拦不住了。罗华荣先麻利地叠好了下床的被子,然后,把一堆脏衣服从上床抱下来,看见床下有两只脸盆,便将那堆衣服放进去,端起来朝外走。

黄帅平连忙拦住,说:“你干嘛?”

罗华荣一只手,端着衣服盆,另外一只手朝黄帅平一伸,说:“把肥皂拿给我吧。”

黄帅平去夺她手中的衣服,说:“我自己会洗。”

罗华荣很坚持,护住衣服说:“师哥,你陪我练球,帮我修磨床,让我帮你洗洗衣服,行不行?这样我会安心、开心。师哥,我是个很平常的女孩子,也不能帮你做别的。你这么忙,有这么多工作,以后就让妹妹帮你收拾屋子、洗洗衣服好不好?”

黄帅平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川妹子,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颤动……他不再坚持。

罗华荣洗完衣服,回到屋子里,把衣服晾在屋里一条绳子上。黄帅平在一旁帮忙,一面一再道谢。

“你看看,你是来找我学画的,倒好先来给我洗衣服。”

罗华荣一脸红润,很开心地说:“师哥,我今天特别开心。咱们可以选择开始学画啊。”

黄帅平笑着说:“好啊,不过不急着马上开始学画。咱们今天先聊聊天好不好?”

“当然好。”罗华荣喜笑颜开回答,然后指着墙角一张宣传画,问:“师哥,你画的那些画,为什么有点像师姐和我?我问过师姐,她叫我自己问你。”

罗华荣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

黄帅平大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罗华荣和彭玉华在全国青工大赛获奖后的合影。

“你看。”黄帅平指着照片给罗华荣解释:“你们两个都很漂亮,我就把你们的特点结合了一下。画出来的这个就更加漂亮啦。”

罗华荣听到黄帅平亲口说自己漂亮,连上飞起红云。

“来,你坐。”黄帅平拉着罗华荣坐在办公桌旁边,然后问:“小罗,学画需要一种悟性,一种感觉,还有需要很好的耐心。不知道你是否做得到?”

“师哥,耐心我有。可悟性是什么?还有感觉……”

那天,两个人谈了很久,很投入。

彭玉华夜班,刚好和罗华荣的班错开了,直到过了一周,两个人重新凑到了同一个班,才有机会说上姐妹之间的悄悄话。

彭玉华跑到罗华荣的磨床旁边,拉住了她,说:“小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罗华荣问:“师姐,什么事儿?”

彭玉华一把抱住她说:“我改主意了。”

“师姐,你改什么主意了?”

“我要做师哥女朋友了。”彭玉华一脸幸福微笑。

“什么?”罗华荣大吃一惊,“咣当”一声,失手把手里的零件掉在地上。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砸了脚怎么办?”彭玉华弯腰帮她拾起来。

罗华荣有些失魂落魄,不过很快就让自己平静下来。笑着说:“真的,你对师哥说了?还是师哥对你说了?”

罗华荣的笑有些苦涩,她却还是努力让自己笑的更自然。她和彭玉华是好姐妹,从心里希望这个师姐幸福、快乐。

彭玉华抿嘴笑着说:“也不是。是我不想让李师叔把他闺女介绍给师哥,玩的激将法。”

“什么激将法?”

彭玉华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罗华荣。

罗华荣错愕地说:“师姐,你让师哥在咱们两姐妹中间选一个?你不是为难他吗?”

彭玉华得意地笑着,说:“我就是不想师哥找别的姑娘。他要不就找你,要不就找我。”

罗华荣问:“师哥说了吗?”

彭玉华摇摇头,说:“没有。咱们等他选。随便选谁,我都开心。”

罗华荣苦笑,她不知道会这样,如果知道彭玉华曾经这说过,自己昨天就不会去找他学画了。可又一想,昨天黄帅平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啊?或者在他心里真要选自己?

这一天,罗华荣有些神情恍惚。她不知道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办?

当天夜里,距离香草坝500公里的叙永山区发生了7.6级强地震。地震改变了一切事物发展的轨迹……

香草坝的震感十分严重,厂房和宿舍楼都出现不同程度破损,幸好朝阳有完善的应急机制,基本没有人员伤害,朝阳厂决定立刻组织救灾抢险队支援叙永灾区。朝阳厂是生产大型机械的半军工企业,无论是起重机还是挖掘机,都是抗震救灾的重要设备。

黄帅平找到党委,要求由他带队在第一时间赶赴灾区。厂领导考虑了他各方面条件,同意了。

天刚亮,黄帅平已经率领朝阳厂由5台起重机,5台挖掘机,5辆载重汽车和满载的救灾物资,以及50名工人组成的朝阳抢险救援队出发了,他没有来得及和任何人道别。

大家都在忙着救灾,只知道厂里一大早派出了一支救援队,紧急赶往地震中心叙永了。直到过了一天一夜,人们渐渐恢复正常的时候,才发现了厂部办公大楼的门口,贴着一张大红的抢险救援队名单,上面写着51名已经赶赴受灾中心地区的人员名单,上面第一名就是担任队长的黄帅平。

彭玉华和罗华荣同时看见了这个名单,才想起居然这种时候没有看见黄帅平出现过,彭玉华拉起罗华荣就跑去找自己父亲彭涛松。

彭涛松正在忙着指挥人朝几辆车上搬运物质继续送往灾区。

彭玉华上去拉住他,问:“爸爸,你知道不知道师哥带队救灾去了。”

彭涛松一面继续工作,一面回答:“我也是才知道。小子好样的。不愧是我徒弟。”

彭玉华跺着脚,说:“爸爸,你不知道有多危险?”

彭涛松对她说:“爸爸知道。可爸爸还知道你师哥是共产党员!这时候他不上,谁上?你看见名单了?上面51个人,有43个共产党员,剩下是团员。你师哥是自己坚决要求去的,而且他是多面手,他带队比谁都合适。这是刚才老厂长告诉我的,就是老厂长批准他带队去的。”

彭玉华说不出话了。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不了解自己这个师哥了。

罗华荣站在旁边,心里充满焦虑,地震中心地区,多危险的地方,可他义无反顾地去了。

厂里的广播每天都在播放关于震中的救援消息,那是转播的广播电台的抢险新闻。所有有空的人,都会主动站在大喇叭下面听。全厂都知道在抗震抢险的前线,有自己51名兄弟组成的抢险队,正在冒死参加救援工作。

第二天的广播突然播出一则和朝阳有关的消息……

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正在用圆润,动人的声音,激情地播放一则来自抗震救灾最前线的消息:

“今天,已经是这次强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地震中心的情况还是十分严重,由于道路严重受损,救援队伍无法赶往受灾中心,开通受堵的道路成为头等大事。第一支最早赶到救灾地区的,是朝阳重型机械厂的工人抢险队。50名优秀的工人在队长,年轻的共产党员黄帅平率领下,冒着余震不断的危险冲进了重灾地区。5台汽车起重机,5台汽车挖掘机冒着不断从山体滚落的巨石开进着。队长黄帅平为了保证抢险队的安全行进,亲自在队伍的前方观察灾情,指挥车辆前进。严重损坏的道路前方,还不断有灾民正在向安全地区转移。山体的滚石不断落下,形势非常危急。黄帅平一面指挥灾民尽快离开危险地区,一面观察周围的情况。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次强烈的余震爆发了,松散的山体再一次崩塌下来,一块巨大的山石砸向两个躲避不及的妇女。黄帅平大喊一声纵身而起,扑到了那两个妇女身上,巨石砸在了舍己救人的黄帅平身上……当余震过后,他的战友呼喊着英雄的名字,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们看见在黄帅平的身下保护的两个妇女安然无恙,我们的英雄却浑身浸在血泊中。战友们搬开了巨石,直升飞机接走了身负重伤的英雄黄帅平……到发稿为止,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英雄黄帅平生命垂危正在抢救。”

许多工人们长久地站在广场上,他们含着泪静静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听到这个消息的彭玉华当场昏死过去,被工友们送回家中,吴子琴抱着女儿失声痛哭,外屋是老泪横流的彭涛松。播放的消息罗华荣没有听到,她正在车间里上班,听过广播的工友们流着泪走进车间,从他们轻声的议论中,罗华荣听到了黄帅平负伤的消息。

她惊呆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然后关掉磨床跑了出去,不顾一切冲进了办公大楼,一直冲进了厂长办公室,进门就问:“师哥怎么样了?”

办公室里有很多人,都在看着老厂长手中的电话。

有人对罗华荣做了个手势,让她不要出声。

老厂长周凯峰在和解放军医院通电话。

“什么?黄帅平需要马上手术,必须直系亲属签字?什么手术?啊,截肢!这……好吧,请给我们一些时间,什么?4小时之内必须手术?好,知道了。”

周凯峰放下手中电话,回望四周,问了一句,“黄帅平的师傅彭涛松在哪里?马上派人找他过来。”

有人答应着出去了,张书记低声对周凯峰说:“我们要不要马上和他父亲联系一下?”

周凯峰摇摇头,说:“黄部长刚刚住院,不能惊动他。张书记,帅平有女朋友吗?”

张书记停了一下摇摇头回答:“不知道,要问彭涛松。”

门开了,彭涛松、吴子琴和彭玉华走进来。

周凯峰直截了当问:“老彭,帅平情况很不好,必须截去两条腿,才能保住生命,医院要求直系亲属签字。我刚刚和部里通过电话,黄部长昨天心脏病送进医院,我不能惊动他和黄夫人。你看怎么办?你是他师傅,你应该知道,帅平有女朋友吗?”

“什么,截去两条腿?那这孩子不就残废了吗?”彭涛松惊恐地追问。

吴子琴和彭玉华惊得张大嘴。

周凯峰沉重地点点头,肯定回答:“是大腿。他要高位截肢。”

“啊?”一屋子人惊叫起来。

周凯峰继续说:“黄帅平是我们朝阳的骄傲,是舍己救人的英雄。可是,他将来……”

彭涛松转身去看彭玉华和吴子琴,彭玉华满脸泪花,吴子琴在悄悄朝彭涛松摆手。

彭涛松一咬牙,说:“我去签字成吗?”

张书记却叹了一口气,说:“可今后谁来照顾高位截瘫的黄帅平?”

彭涛松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又去看女儿彭玉华和妻子吴子琴。他看到是女儿眼中的茫然和妻子目光里的恐惧,彭涛松犹豫起来……

屋子里死一般静寂,只能听到所有人沉重的呼吸声,突然,从角落中传来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

“我是黄帅平的女朋友!”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那个角落,彭玉华第一个吃惊地喊出她的名字。“罗华荣!”

川妹子罗华荣在众目睽睽下站出来,毫不犹豫地说:“周厂长,我来签字,我去照顾帅平。我是他未婚妻!”

周凯峰和张书记一起走过去抓住罗华荣的手,问:“小罗同志,你要想好。帅平他一旦截肢,就是重残,需要人照顾一辈子!”

罗华荣很平静地说:“周厂长您打电话吧。让他们来接我去。我会永远守护师哥的。”

周凯峰重新拿起电话。

彭玉华走过去拉起罗华荣的手,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在流泪。

罗华荣却没有流泪,而是带着微笑,说:“他只要活着就好!”

周凯峰的电话打通了。

“你好,我是朝阳厂厂长周凯峰,请你们联系空军派飞机吧。对,黄帅平同志的未婚妻罗华荣去签字。”

1小时后,一架直升飞机降落在朝阳厂的办公楼前面,一群人把罗华荣送上了飞机……

两年以后,在又一届朝阳厂的运动会上。

女子乒乓球单打决赛正在激烈展开,球台的右面,是身穿白色运动装的罗华荣;球台的左面,是穿着蓝色运动装的彭玉华;球台中间的主裁判位置上,坐着身穿红色运动装的黄帅平。

罗华荣正在展开猛烈的攻击,正手抽杀,反手提拉,一下比一下猛烈。彭玉华应对自如在远台稳健地用直板削球,化解着对方的攻势。台下不断响起热烈的掌声。

当罗华荣一个重力扣杀,将小球击中在彭玉华球台的左边缘,轻轻一擦,然后飞向台外时,主裁判黄帅平大声宣布:“擦边球有效,32比30。比赛结束:罗华荣以3比2战胜彭玉华获得本届女子单打冠军!”

彭玉华和罗华荣一起走向中间的黄帅平,分别将两支拐杖递到他手上。

黄帅平拄着双拐,从裁判座位上站起来,他面对观众,朝着所有人微笑着,然后缓缓放开了双拐,就这样独立站着两个女孩子中间,拉起她们的左右手,朝天空举起来,大声宣布着:“我又站起来了!”

台下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

周凯峰、张书记、彭涛松等人从观众席中走上来。

周凯峰上去紧紧握住罗华荣的手,说:“你是好样的。川妹子,谢谢你精心照顾了黄帅平两年,让他终于又可以站起来了。”

罗华荣还是那样羞涩地微笑着,说:“我做的都是应该的,我是帅平未婚妻。”

张书记笑着在旁边问:“什么时候请我们大家喝喜酒啊?”

罗华荣甜甜地笑着回答:“快了。”

彭涛松过去拍着黄帅平的肩膀,说:“好小子,你是我好徒弟。”然后,用手摸着黄帅平腿部,问:“怎么样?假肢用着还适应?”

黄帅平拍拍自己的双腿,爽朗地笑着说:“没有问题。我已经可以拄着拐走路了。哈哈,打算去报名参加残疾人运动会。”

彭玉华依着他说:“师哥,你永远都是最棒的。”

黄帅平笑着摸摸她头发,说:“你也很棒。师哥选择了华容,你照样和她这样要好。师哥感谢你。”

彭玉华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这个川妹子勇敢、坚强。这两年她吃了多少苦,我能猜想到。师哥,妹子当年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去面对你的截肢手术,是我不如这个川妹子。”

周凯峰也笑着对黄帅平说:“是啊,这个川妹子的确叫人刮目相看。她敢于面对的,不仅是你的双腿截肢手术的签字,而是今后一辈子对你的照顾。这真不是一般的勇气和胆量。而且她做的很好,她用无微不至的爱和鼓励,让你再一次站起来了。谁都可以想象出来,她这两年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罗华荣走到彭玉华一边,勾住她脖子说:“师姐,谢谢你把师哥让给我。我好幸福。”

黄帅平指着自己鼻子,自嘲:“原来我是你们姐妹让来让去的啊!”

罗华荣和彭玉华头并着头,朝他灿烂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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