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闰三月一日,日食。
7、
闰三月六日,撤销辽州都督府及岩州。
8、
夏,四月三日,太子太保萧瑀解除太保职务,保留同中书门下三品。
9、
五月,甲寅,高丽王高藏及莫离支盖金遣使谢罪,并献上两位美女,皇上将美女送还。盖金,就是盖苏文。
10、
六月七日,西突阙乙毘射匮可汗遣使入贡,并且请求联姻;皇上批准,并且要求他割龟兹、于阗、疏勒、朱俱波、葱岭五国以为聘礼。
11、
薛延陀多弥可汗,性格狭隘急躁,对下属多猜忌,没有恩情,废弃父亲时代的贵臣,专用自己的亲信,国人不依附他。多弥又多所诛杀,人人不能自安。回纥酋长吐迷度与仆骨、同罗一起攻击他,多弥大败。
六月十五日,皇帝下诏,以江夏王李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为瀚海安抚大使;又派右领卫大将军执失思力率领突厥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领凉州及胡兵,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各率所部兵马,分道并进,以攻击薛延陀。
皇上派校尉宇文法到乌罗护、靺鞨,在突厥东境遭遇薛延陀阿波设的部队,宇文法率靺鞨兵将他击破。薛延陀国中惊扰,说:“唐兵到了!”诸部大乱。多弥率数千骑兵投奔阿史德时健部落,回纥攻打,杀死多弥,连同他的宗族,几乎杀尽,于是占据了他的土地。薛延陀各部俟斤互相攻击,争相遣使来归附唐朝。
薛延陀余众向西逃走,还有七万余人,共立真珠可汗哥哥的儿子咄摩支为伊特勿失可汗,折回故土。不久自己去除可汗之号,遣使奉表,请求居住在郁督军山之北;皇帝派兵部尚书崔敦礼前往安抚慰集。
敕勒九姓酋长,因为他们的部落向臣服于薛延陀,听闻咄摩支来,都恐惧,朝议担心薛延陀再次成为沙漠以北的祸患,于是再派李世勣与九姓敕勒共同会商行动。皇上告诫李世勣说:“如果他们投降,就安抚;如果反叛,就讨伐。”
六月二十九日,皇上手诏说:“薛延陀破灭,敕勒诸部,有的来降附,有的还未归服,现在如果不抓住机会,恐怕以后后悔,朕当亲自到灵州招抚。去年曾经参加远征辽东的士兵,都不调发。”
当时太子应当从行,少詹事张行成上疏,认为:“皇太子跟从前往灵州,不如让他留下监国,接对百官,熟习民政,既为京师重镇,也向四方示以盛德。应该割舍父子之间的私爱,俯从公道。”皇上认为他忠诚,进位为银青光禄大夫。
华杉曰:
多弥的性格,狭隘、急躁、猜忌、寡恩,这每一条,都是作为统治者最危险的性格,而压倒性致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寡恩。因为前面的危险,都是大家预料中应该忍耐的,最后一条寡恩,就是跟你什么好处都没有,谁也得不到好处,只有害,没有利,那就众叛亲离了。
12、
李世勣抵达郁督军山,其酋长梯真达官率众来降。薛延陀咄摩支向南逃奔荒山野岭,李世勣派通事舍人萧嗣业前往招慰,咄摩支晋见萧嗣业,投降。但是,他的部落还犹疑不决,李世勣纵兵追击,前后斩首五千余级,俘虏男女三万余人。
秋,七月,咄摩支抵达京师,拜为右武卫大将军。
13、
八月五日,立皇孙李忠为陈王。
14、
八月十日,皇上前往灵州。
江夏王李道宗军既渡过沙漠,遭遇薛延陀阿波达官(达官为薛延陀官职)数万部众拒战,李道宗将他们击破,斩首一千余级,追奔二百里。李道宗与薛万彻分别遣使招谕敕勒诸部,酋长们都喜悦,叩头请求入朝。
八月十一日,皇帝车驾抵达浮阳。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苾、跌结、浑、斛薛等十一姓分别遣使入贡,说:“薛延陀不事奉大国,暴虐无道,不能与奴等为主,自取败死,部落鸟散,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奴等各有土地疆界,不跟从薛延陀去,归命于天子。愿陛下赐下哀怜,为我们设置官衙,养育奴等。”皇上大喜。
八月十二日,皇帝下诏,设宴乐招待回纥等使者,颁发赏赐,任命官职,赐给他们的酋长玺书;派右领军中郎将安永寿回访报信。
八月十三日,皇上前往汉朝时期的甘泉宫,下诏说:“戎、狄自从有天地以来就已诞生,与上古皇帝并列,但发展成祸患,却是从本朝开国初期开始。朕只是派出一支偏师,就擒了颉利;刚刚开始规划战略,就已经灭了薛延陀。铁勒一百余万户,散居沙漠以北,远远的派来使者,委身归附内地,请求为他们设立州郡编制;这种情形,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未听说过,应该遵照礼仪,祭告宗庙,并颁示天下。”
八月二十一日,皇帝抵达泾州;八月二十七日,翻越陇山,抵达西瓦亭,参观放牧的战马。
九月,皇上抵达灵州,敕勒各部俟斤遣使相继抵达灵州的有数千人,都说:“希望天至尊能为奴等做天可汗,子子孙孙都做天至尊的奴隶,死无所恨。”
九月十五日,皇上作诗记载这件事,说:“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公卿请在灵州勒石记功;皇上听从。
15、
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宋公萧瑀,性格狷介,与同僚多不合,曾经对皇上说:“房玄龄与中书门下众臣,结为朋党,对上不忠,手握权柄,结成利益共同体。陛下不知道,他们只是还没造反而已。”皇上说:“你的话岂不是太过分了!人君选贤才以为股肱心腹,就当推诚以任用他。对人不可以要求十全十美,必定是舍其所短,取其所长。朕虽然不能耳聪目明,也不至于被人蒙蔽到这种地步!”萧瑀内心很不得意,又数次忤逆皇帝旨意,皇帝对他也怀恨在心,只是因为他还是忠直居多,不忍心废黜他。
皇上曾经对张亮说:“你既然事佛,何不出家?”萧瑀乘势自请出家。皇上说:“我也知道你雅好佛门,现在就不违背你的意愿。”萧瑀过了一会儿又进言说:“臣刚才思考了一下,不能出家。”皇上因为萧瑀当着群臣发言而反复无常,尤其厌恶;萧瑀又声称足疾,不能上朝,或者到了朝堂而不入见。皇上知道萧瑀心中一直愤愤不平,冬,十月,手诏数落他的罪状说:“朕对于佛教,并不相信。虔诚拜佛的人,并无福报应验于将来,而修行之道呢,已经受尽生前苦难。至于梁武帝萧衍穷心于释氏,简文帝萧纲锐意于法门,倾尽国库金钱供养和尚尼姑,殚尽人力修建佛塔寺庙。等到三淮恶浪沸腾,五岭狼烟四起,借熊掌苟延残喘,靠雀蛋延续性命,子孙转眼间覆亡,社稷倒塌为废墟,这样的布施和回报,何其荒谬!萧瑀走上覆车之余轨,继承亡国之遗风;弃公就私,不明白官和民的分野;身事俗务,而口谈佛道,不知道他的内心是邪是正。做的事情都是一件件积累祸源,却祈求自身的福报,上以违忤君主,下则搞坏风气。自请出家,转眼又反悔。一回转一昏惑,都在瞬息之间;自己肯定又自己否定,就在朝堂上当众变化。违背他身为国家栋梁大臣的身份,又岂能承担为国高瞻远瞩的重任!朕隐忍至今,萧瑀全无悔改。可以贬为商州刺史,撤除他的封爵。”
华杉曰:
萧瑀狷介,狷介,是一种性格原型。狷,是守分有所不为;介,是孤傲清高,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论语》:
子曰:“不得中行者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孔子说,我找不到奉行中道的人来教他,那我至少也要找到狂者和狷者吧。狂者能进取,狷者能有所不为。
中行,是行中道者,中庸之道,资质又高,学力又强。与,是传授。孔子希望能找到这样的好苗子做学生。但是找不到啊!找不到完美材料,找什么人呢?如果找那谨慎厚道之人,他恐怕也振作提拔不起来!还不如找狂狷之人。
狂者,志向极高,奋发向上。如能因其志节,加以激励裁抑,便能成大器。
狂者得不到,狷者也行。狷,洁身自好,性情耿直,特立独行,非礼之事,断然不为。如能多加引导,让他恢弘通达,也能成器。
狂者的原型人物是伊尹,狷者的原型人物是伯夷、叔齐。伊尹够狂啊,给他托孤之任,让他做顾命大臣,新君太甲年轻人不懂事不争气,伊尹把太甲软禁三年,让他悔过,改好了再来,成就了又一代有为之君,他也没造反夺权。伯夷叔齐兄弟呢,孟子说,跟低层次的人站在一起,他们就像身穿朝服站在污泥地一样不自在,受不了。周灭商之后,他们认为周武王以下犯上,以臣弑君,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这是狷介之至。
所以,狷介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还是以好的方面为主,这也是李世民认为萧瑀“以忠直居多”,一直不忍心废黜他的原因。但是,伯夷叔齐是狷介的圣人,萧瑀狷介,但还达不到圣人,他总觉得别人都是坏人,而且人人都欠他的,他心里只有自我,没有别人,别人对于他来说,都是“改造对象”,所以实在是讨人嫌,他最终会搞到你受不了,非得把他撵走,这辈子不要再见到这个人才解恨。
李世民贬黜萧瑀的诏书中,有一句话,关于熊掌和鸟蛋的,是两个历史典故,熊掌是春秋时期楚成王的故事,楚成王儿子商臣发动政变,商臣带兵包围楚成王,逼他自杀。楚成王请求吃了熊掌以后再死,企图拖延时间,等待外援,但商臣不答应,楚成王被迫上吊自杀。雀蛋是赵武灵王的故事,也是儿子发动政变,赵武灵王被包围在沙丘行宫长达三个月,得不到饮食供应,掏鸟巢吃雀蛋充饥,雀蛋吃尽而活活饿死。君王坐拥天下,但是一着不慎,就会落到熊掌雀蛋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