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陈烨是在大一的老乡会,他比我大一届,我们老家在同一个镇。
大五那年,我在省人民医院实习,他考上研究生,我们在同一家医院,他认出了我,我们便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但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没给对方打过一次电话,也没有想过两人后来会有交集。
直到我到我们当地市医院上班了,他还留在省人民医院。我们之间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有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问:“你在上班吗?”
当时我正轮休,我第一反应,他家人生病了要找我开后门,我也懒得再回医院,所以我回:“不上班。”
他停了一下,说:“那今天有空吗?”
我揉揉迷蒙睡眼说:“额……有空吧。”
他又停了一会儿,说:“一起吃个饭,我也回来了。”
我支支吾吾的回:“好……”
我挂掉电话后,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他约我吃饭的理由,因为我们之前几乎没有交集。
他是一个优秀的学长,长得也不错,我站在镜子面前很久,最后拿出了那件从来没有穿过的白色裙子,现在想想,我那时肯定是疯了。
晚上,我们在k广场见面,我白色长裙,长发披肩,应该像个淑女,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微笑向我招手。
我小步走过去,冲他一笑,说:“学长好。”
“阿珂好。”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有些害羞。
“我们去吃火锅吧?”
夏天吃火锅?有没有搞错!气温40度耶!
我又不好意思说不好,所以我就点头说:“好……”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从我闺蜜那里得知我喜欢吃火锅的。
那个火锅店空调不冷,火锅店老板给我们加了一台强力风扇,那风扇呼呼的吹,温柔长发瞬间变得有些惊悚,我赶紧用手压住自己的发尾。
他说:“要不换个位置吧?”
“不用……我怕热。”
气温太高,连风也是热的,越吹越热,汗不停地流,我一边擦汗,担心汗滴飞进锅底,一边压着发尾,根本无法专心听他讲话,只是敷衍地点着头哼哼哈哈。
吃完火锅,聊了一会天,快十点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了。
他送我回医院宿舍,临走的时候,他说:“下次我还可以约你吃饭吗?”
我顿了一下,轻声说:“好……”
回去的时候,我凭着多年来暗恋别人的经验判断,他可能是喜欢我的。
后来,我们开始打电话,他回来的时候就会约我跑步,慢慢地,我可以跑半程马拉松,后来可以跑全程。
我也在交往中渐渐发现了他很多优秀的地方,他喜欢跑步,写一手好字,英语口语相当好。
而且我发现他比我想象中更加了解我。
一天跑完步,我终于开口问他说:“学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他想了一下,说:“老乡会。”
我很诧异地看着他:“大一?”
他点头。
我突然红了脸,想到了军训走正步时顺拐的糗事,不仅自己顺拐,还把教官带顺拐了,后来把整个班级带的都顺拐了,然后我就在全校出名了。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说:“军训?”
“额……”我脸突然就涨红了,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后来接触越来越多,还发现他似乎比别人更加敏感,能够精确感知周围的事物。
某天的晨跑,突然起风了,我们躲在骑楼下,穿着短袖不时起鸡皮疙瘩,他脱下外套给我,我问:“你不冷吗?”
他抱着胳膊说:“这种天气不冷呀。”
雨越下越大,雨声让四周变得格外安静,他轻声对我说:“你说我们能一起这样跑步多久?”
我看着他,再看着天空,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说:“可能我们会跑到跑不动,然后一起操作轮椅晨跑。”
我点头笑了,他的手试探性的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拒绝,而是默默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那时的我们似乎很怕这场雨停了,因为雨停了,人就多了,我们就得松开手。
后来,我开始主动约他跑步,吃饭,一切都变得默契了,从那次牵手起,我们应该算正式交往了。
这是我的初恋,我也是在懵懂地探索男女之间情感,开始学习撒娇,学习如何照顾男生。
2,
一天,陈烨带我去他家吃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
他父亲高大威严,不苟言笑。
我怯生生的低头叫了一声:“叔。”
他坐在红木椅中间挺直宽阔的胸脯,点头闷哼一声,问:“过来喝茶吧。”
我低眉顺眼的点头,然后双手双腿并拢的坐在他的斜对面。
繁琐的沏茶程序之后,他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后,问:“医院工作很忙吧?”
我双手捂着茶杯,点头说:“有时挺忙的。”
他点头咳了一声说:“是呀,所以你们当医生很少找同行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太过威严,我立马转到别处,说:“也有不少。”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说:“是吗,两个人都整天忙于工作,又挣不到多少钱,以后谁来料理家里事。”
陈烨坐在我旁边想要插话,被他父亲一看,又把话咽了下去。
我抿了一口茶,说:“确实,如果两个人都是病人多的科室,生活确实没质量。”
他父亲半闭着眼睛,说:“是呀,女人得顾得着家,男人才有心思工作。”
后来,他妈妈感到气氛有些不融洽,过来招呼,和我闲聊。
本来打算在他们家吃饭,我看他父亲似乎对我很不满意,就说医院有急事提前回去了。
我开始怀疑我跟陈烨是不是有未来,毕竟他父亲在家似乎很有话语权。
我开始渐渐冷落他,有时看到信息故意不回,打电话说不上几句就说累了想睡觉。
直到一天晚上,陈烨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在医院宿舍楼下了。
我下楼看到他消瘦了许多,导致那件本来合身的外套都显得有点晃荡。
他想拉我的手,我却一下子缩回了口袋,他尴尬一笑,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双手插着口袋,点头说:“好。”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我吃了一惊,说:“你疯了吧?你爸不打死你?”
他说:“我爸同意了。”
我问:“别逗了,你爸怎么可能会同意?”
他用肯定语气说:“他真的同意了,也同意我回来工作,不过他打算找人帮你调到比较清闲一些的科室。”
我知道以他爸能力调科室不难,我也信了陈烨说的话。
他看我表情柔和了,搂着我的肩膀,我没有退缩。
我问:“你怎么说服你爸的?”
他笑嘻嘻的说:“你从我家离开后,我也没有再回过家。”
我笑了,知道这种方式很幼稚,但却打心里高兴。
3,
他来见我的一周之后,有一天,我正在骨科轮转,等手术台下来的时候才看到一个陌生号码给我打了三十七个电话,我心脏咯噔一下,我深呼吸一口气把号码拨过去。
是陈烨的父亲。
他说:“阿珂,现在马上过来吧,陈烨出事了。”
我怔了几秒,快速脱掉白大褂,搭车赶往F市,到车站时,陈烨父亲已经在那边等我了。
当他朝我招手的时候,我再次怔住了,那个威严气派的领导,现在头发蓬乱,满脸愁容,说话语气完全没有先前气势。
我着急问:“陈烨现在情况怎么样?”
陈烨的父亲摇摇头说:“他开车去医院上班的路上,被开的土方车撞到了,他的车直接被撞下桥,伤势极重……还在ICU……”
当时我真的以为这是一场梦。
那一路,我们没有说话,我看陈烨的父亲紧紧抓着方向盘,关节变得发白发紫。
来到了医院,他的父母和我只能在手术室等,那不锈钢的长椅显得格外冰冷,我全身发抖,他的父亲把衣服披在我身上。
我本来不要,他帮我拉正了领子,我便披着。
陈烨的父亲说:“阿烨刚才一直念着要看你。”
我含泪点头,说:“我要是不上那个手术,应该能在阿烨手术前见到他。”
陈烨的父亲泪珠在眼眶打转。
ICU主任出来了,陈烨的父亲低头快步过去,问:“陈烨怎么样?”
ICU主任摇摇头。
陈烨的父亲拉住了主任的手臂,说:“您还能再想想办法吗?”
主任摇摇头满是歉意的说:“我们尽力了。”
陈烨的父亲把手松开了,主任走了。
我看陈烨父母在那一刹那间似乎苍老了十岁。
我和他的父母走进了ICU病房,看着陈烨静静躺着,我看他额头上贴着纱布,浑身多处淤青,可以想象当时受到的冲击力有多大。
我拉住了陈烨的手,以前他的手总是暖的,这会却是冰凉。
他的手指微微的动了,我以为是幻觉,不敢言语,他又动了一下,我惊道:“阿烨动了!”
他的父亲突然眼泪夺眶而出,哗哗往下流。
他动的那一刻,我真以为他会清醒过来,还会和以前一样,抱着我,跟我讲很多关于未来的幻想。
在他动弹的那一瞬间,旁边检测仪上心脏已经拉直的线忽然又有了波动,他睁开眼睛,我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挤出一个微笑,用极细极轻地声音说了两个字:“你好……”
我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拳头,好像在和死神做一场拔河,只要我不松手,他就不会离开似的。但是他说完这两个字,却停下来了,那个微笑还停留在脸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一切都消散了……
他的温度,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一个个逐渐消散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我的两只眼睛开始看不见东西,但是却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已经彻底离我而去了。
他的父亲和母亲跑了过来,我拼命地擦掉眼泪,喊来医务人员,然后我给他检查瞳孔,瞳孔已经散大固定状态。
他的父亲用极其低沉声音问我:“怎么样?”
我摇摇头眼泪再一次扑簌簌往下落。
他父亲双腿发软,跪在他的病床旁边,嚎啕大哭。
4,
这件事已经过去8年,我后来再也没有想要调到清闲的科室,而是成为了一名ICU医生,成了一个一年四季都会在床头放一套灰扑扑的运动衣,365天24小时开机,即使在自己轮休的午夜,接到紧急电话也可以在2分钟内出门的“暗夜行者”。
我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生活虽然紧张,但更多的是幸福。当初选择这份职业的时候,我只觉得治病救人很崇高,但却从来没想过会亲眼目睹自己最爱的人在我面前失去生命。因此现在我除了对待工作认真,对生命也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因为我知道躺在病床上的,是别人的恋人,孩子,或者父母。他们的一呼一吸,都牵动着太多人的心。
就在一个多月前,我带儿子和女儿去超市玩的时候看到陈烨的父母了,两人手牵着手,他的父亲没有以前的精神头了,他的母亲也两鬓斑白,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老头老太太。
现在我已为人父母了,更加能够感受到二老丧子的那种绝望与孤独,他的母亲似乎怕我尴尬不敢与我碰面,但是他的父亲知道我看着他们,拉着她的手过来了。
他的父亲看了看孩子,笑着说:“阿珂,你也来超市呀。”
我点头说:“叔叔阿姨今天也来呀。”然后把大宝和小宝拉过来,说:“叫爷爷和奶奶。”
大宝和小宝看了他们夫妻,再看看我,我点头,两小孩才小声的叫:“爷爷,奶奶好。”
他的父亲笑了,他的母亲也笑了,只是一会儿便笑后转苦。
他的父亲说:“我们先去买菜了……”
我点头说:“好……您二老要注意身体……”
我看着他母亲依偎着他的父亲更近,他的父亲将他母亲搂得更紧了,我有些后悔和他们碰面……
阿烨,我有一个疑问,困扰我很久了。
那天,我到抢救室的时候,听说你已经接受过三次电除颤了,你的胸口已经有些焦黑。
我也不知道,我到的那一刻,你为什么还能醒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你好……”
你当时已经没有意识了吗?我想不是,如果你没有意识,怎么会用生命最后一丝能量来对我说这一个毫无意义的词。
如果你说爱我,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也爱你,我也会在生命最后一刻告诉你我爱你。
但是你说的却是一句:“你好。”
我现在还会想起这个问题,我想,难道那一刻的你已经是来生的你了吗?
所以你以为遇到了来生的我,才跟我打招呼。
我再也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