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在的组织体系中,从G级到P级是一个不容易的跃升。来自非洲的M先生,花了30年,从最初的G3级,升迁到今天的P3级。从G到P已然不易,他还担任了某后勤支持部门的处长,是这个白人主导的组织中唯一来自非洲的处长。不止于此,他已过退休年龄,但总能获得返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像是一棵不倒的树。
他60多岁,但一点也不显老。他不讲究穿着,我常会看到他的西服上多出来的线头。他可能常抽烟,右手无名指上有一整片灰指甲。他总是喷一种香水,因此他停留过的地方即使没见着人,也能闻出他来过。
他很有智慧,总能用浅显的语言把人生道理说透。他风趣幽默,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除了仅有的一回我见他从顶头上司办公室里出来似乎显得很沉重。可能是我的友好和中国人的身份让他有一种亲近感,他经常来我办公室聊天,于是通过他那夹杂着法语的英语,我对他的好奇渐渐得到了答案。
他80年代来到这个组织工作,最初做送信员。在当时满是白人的组织里,没人认为他这个唯一的黑人小伙能干得长久。他每天被呼来喝去,没人把他当回事。有一次,有个同事甚至把吸剩的烟头放在他的头顶上掐灭。他忍受着这一切,只是小心翼翼地做好自己的事。可能是他幸运,他那朝不保夕的短期合同竟然一再被延长。后来文档管理部门缺人,就把他调了过去。一开始他什么也不懂,也没有人看得上他,他只能做一些打下手的事。但他特别注意观察,很快便把相关业务流程牢记在心,什么文档存在什么位置也了然于胸。日子像流水一样地过,他还是那个最不起眼的人。直到某一次,他的上级想安排别人顶了他的位置,于是让他准备一项比较重要的文件。因为从未安排他做过此事,所以预料他一定会办砸,这样就有了炒他的借口。万没想到他竟然把这事办妥了,因此也逃过这一劫。慢慢的他熬成了这个处比较资深的员工,遇到了一个级别晋升的机会。和他竞争的员工威胁他不要报名。他不屈服,他相信示弱只会被别人踩得更低,于是抓住那个员工的把柄反击回去,最后那个员工先怂了。地位稳固之后,他找到曾在他头上掐烟头的人,如法对其炮制一番,那人惊慌地问你要干什么,他说:你也知道烫疼了?那以后就不要对别人这么做。
多年后,因为资历无人能及,他熬到了副处长的位置。再后来处长退休,有个非常重要的文件大领导只能交给他去办,他自然办得十分妥帖,于是大领导在他休假前表示处长之位非他莫属。在休假期间,他的顶头上司专门给他打越洋电话告知他将被任命为处长,并表示自己此番为他说了很多好话。他听到此,只冷冷地回了一句:这件事我在休假之前就知道了。
此时的他,何以有底气不买顶头上司的帐?在这个组织工作了三十多年,他早已成为这个组织工作年限最久的人。他经历了无数的领导更迭,经手了这个组织所有的文件,加上整天在楼里转悠,他知道这个楼里所有的事——从历史到现在。他的记忆力超好,多年前的某个文件他都能记得存在何处,更别提这些年来人际关系的各种事了。对于他这样的人,领导们是又爱又恨——爱他能提供别处得不到的信息,恨他也可以把对自己不利的信息说出去。成为一个活字典,变成领导又依赖又忌惮的人,就是他过了退休年龄依然可以想干就干的原因。没有人愿意得罪他,即使他的工作出现纰漏。
他的故事讲完了。从他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30多年来历史的变迁。他所遇到的歧视和不公,是今天的我难以想象的;而职场上解决纠纷的方式,现在已由独立专业的内部法庭来裁断。只不过,不变的,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