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

一年里面,我没有最喜欢的季节。

最讨厌的季节是春天。

准确的说,是每年的二三四月份,从未能换下冬衣的时节,到勉强能开空调的时节。

每年的温度都在变,可能前一年的此时已经可以穿单衣外出而今年才刚刚能换下大衣,可能前一年冻死人的大风今年仅仅是令人乱了发型。

不变的倒是有的,每一年的雨,都下个不停,罕有几天天晴好晾衣,也罕有几天就能晾干的衣服。

更扰人的是下雨天那种充斥各处无处可逃的潮湿感,它存在于在你的足尖不慎踏出伞外的时刻,存在于公交上无意间紧贴你膝盖的某一把伞,存在于各种材质的地板或者土地上的水渍或者泥泞,存在于你每天爬上床的时候令你倒吸冷气的潮潮的被窝……

这个时节的温差,也是意外地吓人。

每天困扰我的难题,必定有一个是“今天穿什么”。

而从不肯停歇的穿行在门缝和长巷的尖声的风,是另一个春季不友好的证明。

无论是向着伞内的人身上贴上细密杂乱雨丝的风,还是猛烈的像是拳击手一样重击单衣行人的冷风,一年四季都有的风,在这个时候格外恼人。



小时候我的眼睛,圆圆亮亮,线条缓和黑白分明,睫毛纤长眼神清澈,散发着孩童的柔软。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黑白分明变成了眼白过多。

意思是,在我睁大眼睛的时候,看起来很惊讶,而在我斜着眼睛看你的时候,你可能会以为我在瞪你。

关于此,还记得我四岁的时候,我那个完美把眼睛特征遗传给我的老爸转头看了我一眼,我就在十秒之内委屈地哭哭啼啼找妈妈告状去了。

于是当我十四岁的时候头一次知道美瞳这种神奇事物的存在的时候,很是为此激动了一把,感慨了很久科技令生活更美好。

戴了这么多年的美瞳,抽屉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日抛、月抛、半年抛,有度数的用来直接戴出门,没度数的用来戴在框架镜里面。

这么多年来,感觉戴美瞳已经成为我出门时候必要的一副铠甲。

所以当我下楼到开水房泡个泡面心想肯定没人看到而没有执行这一步必行步骤却一桶滚烫的泡面撞上一个眼珠子瞪得比我还大的男生的时候,我虽然敏捷地跳离了泡面桶砸下来的地方并且抖落了洒在我厚厚的有效防止了烫伤的睡衣上的汁水,却没顾上捂住他因为被开水泼了一腿而发出尖叫的嘴,而是被激发了奇怪的本能,捂住了眼睛。

这就是我和黄卓的第一次见面。

其实也不能算得上“见”了面,毕竟我除了捂住了眼睛外,高度近视的眼睛上并没有矫正的镜片。

而且在一分钟之内,鬼哭狼嚎的他就被保安骂骂咧咧又哭笑不得地拖走盘查了。

我想很多年之后,我还是会记住他那天晚上的声音,那音高,啧啧啧……



大概是因为初次见面两个人都过于狼狈,所以直到大约第三十次见面,我们才终于知道对方就是那天那个猝不及防闯进自己生命中的奇葩。

那是一次部门联谊,我在宣传部,他在体育部,真心话大冒险,他输了选了真心话,题目是说出自己最丢脸的事情。他犹豫再三说了那天晚上遇到我的事情,美化了部分细节,比如他略去了自己被保安拖走的时候还在一直嚎叫;丑化了部分角色,比如他把我说成一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肥婆。

那时候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的奇遇事出有因,他陪失恋痛苦不堪的舍友出去喝酒,烂醉如泥的舍友经过前女友住的宿舍楼的时候,触景伤情,突然把他的钱包和钥匙当作武器扔进了象征着前女友的宿舍楼。

于是他把情绪失控的舍友放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之后,咬牙找了个保安大叔看不见的地方爬墙进来,正在绕过摄像头寻找钥匙和钱包的路上,突然飞来横祸,我把滚烫的泡面洒在了他前段时间踢足球时候摔得血肉模糊刚刚结痂的腿上,还因此打扰了保安大叔夜间休息,因此被大叔说成夜闯女寝的变态色魔,险些被处分,幸而舍友良心发现与前女友一同作证还他清白。

我看着苦大仇深讲述的他,开始心虚。

露天的联谊会是在操场举行的,要等到结束的时候只怕很晚,惦记着舍友委托买回去的夜宵的我提前站了起来和大家告别,这时候他也站了起来,说与我顺路可以送我回寝室。

我这时候不但更心虚了,还有点惭愧。

然而回去的路上,长久的静默之后我鼓起勇气对他道谢:“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没事没事,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突然内急,而操场上没厕所。



尴尬地走了一会,三月的雨又开始飘了下来,我从包里掏出的伞被他接了过去撑了起来,然而他独特的撑伞姿势最后令我不得不尴尬地抖掉毛衣上的水珠,一路依然是无话。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总算是到了宿舍门口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把伞借给他走后续的路,他突然一脸不善地看了看宿舍楼,又看了看我,然后恍然大悟:“我见过你!你是xxx(他舍友前女友)的舍友吧!”

我一时语塞。

他继续一脸不善地看了看宿舍楼,跟我说:“我刚刚讲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里,太惨了,每次经过这里我的腿就隐隐作痛。”

我又抖了抖身上由于他情绪激动倾斜雨伞导致的水珠,随口回了句:“嗯我知道,一定很痛,看你那天叫的就知道。”

空气这下彻底沉默了。

当我意识到我说漏嘴的时候,他连着我的伞已经到了三尺之外,他一脸惊愕,眼神错乱,手忙脚乱,支支吾吾,终于愤怒地憋出来了一句:“我就说你抖水的姿势怎么那么熟悉!跟那天一模一样的落水狗啊!”

我站在越下越大的雨里,真的淋成了落水狗。


那天的事情后来并没有演变成他报仇雪恨的惨剧,而是以我在风雨交加中试图向他解释但是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试图道歉但又想起来他对我的形象之丑化可谓罪大恶极,所以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试图对我进行进一步谴责但又一时语无伦次、对我的怒火被落在我身上的雨水和我终于禁不住打的喷嚏浇灭,所以最后什么精彩绝伦的责骂也没有说出来而告终。

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返回来把伞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又一个转身走了。

他靠近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因为猝不及防的情绪而涨红的脸,还有那双因为眯起来显得一大一小的、有着潮湿又灼热的眼神的眼睛。


在那天之后我和黄卓并没有什么交集,当然了,也尴尬到并不愿意产生交集。

那天淋的雨水,转化为了困扰我接下来一整星期的鼻涕水,初春的雨,惨烈地淋一场的话,还是很容易感冒的。

于是我对他的愧疚之心也随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感冒烟消云散了。

但是这个人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并不是到此为止。

一学期过去百分之九十了,进入考试周之后,学校里面闲逛的人开始变少,自习室里的人开始呈几何倍数增加。这并非意味着这所大学进入到了学风最纯良学习氛围最浓厚的时刻,图书馆和自习室里面,睡觉的人和秀恩爱的情侣,也开始成倍增加了。

其实考试周的时候,在自习室和图书馆见到的人,多半不是真学霸,只有平时尤其是休息日在这种地方出没的人,才是屹立不倒的大神们。

当然也有例外,就像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人塞给我的信里面写的一样,普通人的十分努力比不上天才的一分思考。我在感慨自己资质平庸的同时,也暗暗眼红着那些玩得比我疯看起来比我颓但是成绩永远在前列的人。

平时水过去一切都要在考试周短短几天内补回来,仅仅是一科xxx就让我学到上火,口腔溃疡鼻尖冒痘的同时,眼里的红血丝和眼周的黑眼圈让我看起来像一个刚完成了通宵埋尸壮举的杀人犯。

“我的天啊还有两百多页没复习,我觉得前面两百多页已经忘光了。”我头昏眼花地向旁边向舍友抱怨。

然而过了一会没听到回应,我想她难道沉迷在知识的海洋里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转头一看,旋即一愣。

原本坐在那里的和我一个画风的舍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的侧脸,他有一个陌生的鼻尖和一双熟悉的眼睛。

我觉得有点儿尴尬,把头转回去假装刚才是自言自语之余,掏出手机准备质问舍友在我没注意的时候为何突然大变活人,想到自己竟然和陌生人并肩复习了快一个下午,而且还时常在疲累的时候用余光看看旁边伏案读书的侧影来激励自己,心里为和我一起共同奋斗的舍友与我的友谊而感动不已,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然而我的消息一发出去,桌子上一个手机就突然震动了一下,我飞快地瞅了一眼,的确是舍友的手机没错,照着舍友这手机不离视线范围内的尿性,她应该就在附近,然而我并没有看到她…莫非…

莫非这个陌生人就是舍友?在长时间单一高强度的学习之下,我的认知出现了偏差,把朝夕相处的舍友认成了陌生人?

我一边感慨着到了大学也无法摆脱的应试教育对人的摧残,一边转过头去仔细端详着身边这个人。

诶这么一看仿佛还真的是,说不定就是她,她的鼻子是不是就是长这个样子?我平时是对她的侧脸关注太少了吧?诶难怪有种熟悉之感,这么说……

我正在试图从这个人身上看出一个舍友来,突然我的右肩被人拍了一下。

“杨荷啊,有纸巾吗。”

我大惑不解地转过头,看到舍友的脸的时候,我沉默了。

我确实是因为受到了考试的摧残而神志不清了,但是我是把方向搞错了。

我一边掏纸巾给她,一边觉得颜面无存地老脸发热,但是余光又瞟到了一个东西,瞬间又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既然舍友坐在右边,为什么她的手机在我左边这个人的桌上?

这时候去上厕所的舍友经过我左边,她顺手拿起了手机,拍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肩,对他笑了一下:“黄卓,谢谢你帮我保管手机啊。”

原来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是新的疑问产生了,为什么舍友要跳过我这个挨着她的人,让一个离得更远的人保管手机呢?

我转过因为预习了太多一学期落下的新知识而发昏发胀的脑袋,却意外和左边那人四目相对。

这时候我的脑袋才突然转过弯来,是了,黄卓,这个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的黄卓。

但是此刻的情况并不容我细思,尽管我还来不及想起和面前这个人的尴尬往事,这突如其来的对视也让我着实尴尬了一把,我尴尬地对着他笑了一下,尴尬地回过头,尴尬地假装继续学习,尴尬的假装没有发现黄卓莫名其妙依旧看着我。

我尽量保持着匀速呼吸,脸上尽量不流露出一点点不自然,甚至还为了假装不在意而喝了一口水,但做这些的时候,我依然能感到黄卓的视线。我想了想,掏出耳机戴上,然后继续异常轻松随意地翻书学习,却意外地看不进去。

就这样过了大概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的时间,我终于忍不住了,拔下耳机,回头想要质问黄卓到底为什么这么没礼貌地注视别人。

却发现,他并没有在看着我……

我一阵尴尬,瞬间有种一言难尽而又无地自容的情绪升上来,把我的脸变成了红色。手里的耳机,也不晓得是应该再放回耳朵上,还是应该继续攥在手里……

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黄卓突然说了一句:“不是我没有提醒你啊,你耳机没插在手机上。”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吓了一跳,赶紧低头一看,还真是,手机放在抽屉里,耳机的插头也放在抽屉里,而两者并没有连在一起。

这……除了加深我的尴尬之外,还把我之前假装轻松自然的意图暴露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偷笑我以为他看着我所以才做出来的这些傻气举动,但是真的,我快二十年的人生里面最尴尬的时刻应该除了六岁的时候被狗追着跑哭着飞奔了一条街还尿了裤子以外,就是这个了吧。

唉,人生总是会有很多错觉,以为别人正在注意自己,就是其中一点。

我整个人都是尴尬不知所措的,为了正常一点把耳机插头插进了手机,正要戴上耳机,又失手把手机重重落在了桌面上,引起了几个人的回头注视,我更尴尬了……

但是正在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关键。

“你没看我你怎么知道我耳机没插上?”我不假思索地回头问他,问完之后,才猛然意识到,在我问他之前他并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以为他看着我。

人有时候真是自掘坟墓。

然而黄卓没有意识到我言语中的漏洞,而是终于再次转头看着我,笑了出来。

当时毫无察觉,但是现在想想,对着又羞又气的少女开怀微笑的少年,果然是令人怀念的景象啊。


黄卓笑的时候,原本线条锋利的眉毛会突然柔和下来,嘴角有若隐若现的酒窝,偶尔眼睛里还会泛起光芒,比如,现在他的眼睛就因为满满的得意和忍俊不禁亮闪闪的。他笑的时候,倒是真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了。

但是还好在这种局面难以为继的时候,他突然说了句话打断了我的尴尬沉思。

“话说,上次那个十佳歌手赛,你唱的那首歌,是叫什么了。”

“嗯?”我一是对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毫无思想准备,一是因为实在需要思考回忆一下,所以一时答不上来。

“我是说,那首‘似曾相识’的,叫什么。”他收了一点笑意,又问了一遍。

我想起来了,歌手赛那天下暴雨了,当时偌大的会场上观众比预期的少了一半,显得寥寥,不想他竟然有去看。

“噢那首歌啊,就叫《似曾》。”

“《似曾》啊…”他转过头去拿起了手机,估计是在搜索吧。

我松了一口气,这种尴尬的局面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于是我也转过头去,准备开始再次进入疯狂的复习状态。

“你唱的真好。”冷不丁突然又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嗯?”这又是什么尴尬的延时夸赞。

“我说,你唱得真的很好,我以为你会是冠军的。”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又回头有点疑惑有点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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