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黄昏来临之时,清冷的空气中夹杂着桂花浓淡相宜的气息将人裹挟于中。平原地区多大风,在这黄昏时分,连暮色都被吹拂得有些虚妄了。路人行于湖边,冷不丁有松树果“噗”地掉落下来,惊得路人小小失色了一番。湖面泛起着褶皱,行将沉于远方青山的夕阳倒映在微波涟涟的湖面,一片波光粼粼,影影绰绰之感,使路人不禁望着出了神。
湖边公园中,宽大的梧桐叶纷纷凋落着,落满了厚厚的一地。有些好似枯蝶的尚在空中不知疲倦地飞舞着,一会儿飞向路边的灌木丛,一会儿飞向用好看的木桩做成篱笆墙围成的长满了秋菊的花坛,一会儿又飞向了早已停歇的人造喷泉……引得前来公园玩耍的孩子一阵追逐,可真是淘气呐,孩子心想,于是对这飞舞着的枯叶更加锲而不舍,全而忘记了跟在身后看护着自己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爷爷奶奶了。
空气虽然清冷,张嘴却未形成雾气,这是最为怡人的气候呀。随便一件毛衣套在身上,便已足够温暖了。天色越晚,风便越冷。但是眼见着着远山的那一轮秋日恋恋不舍的样子,人们也毫无离去的打算,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于是这湖边公园,日暮时分仍是一片活泼的样子。大人们的谈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掠过湖面的水鸟轻快的叫声以及公园林中鸟儿们的叽喳声,这已经足够构成一首动听的秋日黄昏曲了。
就在这一片暮色中,凛子独坐在湖边的一块干草地上,正全神贯注地描绘着那远处行将离去的夕阳之景,全然不顾自己身上那件散发着好闻的橘子清香的白色毛衣已经沾上了一片又一片的枯草,手一刻也不停地在画板上辛勤的劳作着。
“在它离开之前,想要将它画得完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呀。”一个身穿卡其色风衣一手拎着一只黑色皮包,另一只手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正往嘴边送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看着画板说道。
“是啊,可真是个辛苦活儿。”凛子回应道。男人略显惊讶。眼前的女子好似习惯了被人打扰似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地回应着。
“我敢说,还有十五分钟这夕阳就要落下了。”男人望着远处的夕阳,缓缓说道。
凛子抬头把手放到距眼睛一尺左右,比划了一下,嘴角不禁上扬,摇了摇头,说道:“只有十分钟了,看来今天是画不完了。”说罢,凛子便开始收拾那散落了一地的油彩等画具。
“哦,是吗?”男人学着凛子的样子,将手放在眼前,用拇指和食指衡量着青山和夕阳之间的距离,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在这个空档,凛子就已收拾好,站起身来,轻轻拍着身上沾上的枯草,准备离开了。
“您可真厉害。”男人放下手,说道。看到站起身的凛子,男人才将眼前的女子看得真切。那暮色下藏匿在画板下的略显单薄的身子,那在金色的夕阳下随风飘舞闪烁着好看的光芒的头发,那精致的五官镶嵌在洁白如瓷的脸庞上,明眸锆齿的,双唇朱红如玉,怎样看都是一个伊人儿。
“您要是日日来看这落日,不会比我差呢。”凛子笑道,便背起画板转身,“再见,先生。”男人望着凛子离开的方向,不禁有些出神。不过也就一会儿,男人重新望向远处的夕阳,波光粼粼的湖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笑了起来。
第二天的傍晚,男人又随着秋风而至了,在湖边公园晃悠了一圈,便径直来到凛子身旁,安静地看着她作画,只见一个水洗过般的夕阳跃然纸上,只是尚未完成罢了,仍有许多不足之处。男人在身旁站了好一会儿,见凛子全神贯注地描绘了那青山好久,忍不住说道:
“小姐您若是在这青山上下了太多功夫,这落日,可不会等人呀。”
“是呀,先生,它走得可快哩。”凛子回应道,声音轻松快活,丝毫没有在意着不等人的落日。男人心想或许是自己多言了吧,人家估计想画的就是这连绵青山呢。
“先生也是爱画之人吗?”凛子问道,手中的画笔依旧没有停下,目光在画纸与远方相互切换着。
“哦,不是……呃……也算是吧。”男人这下有些窘迫了,自己可是对画作一窍不通呐,可不知为何,连续两日来到这湖边看这陌生女子作画,一看还是那么久。“只是,小姐您画的好看,忍不住想来观摩罢了。”
凛子微微一笑,“是这样呀。”沉默了一会儿,凛子又说道,“可是我到现在还未完成一副画作呀。”
“哦?那是为何?”男人好奇道。
“还不是这夕阳落得太快了嘛,您看,今天我又完不成了。”凛子说道,随即看向那已经隐去了一半的夕阳。
“见了您两次,却不知怎样称呼小姐您呢。”男人被自己破口而出的一句话吓了一大跳,几乎是本能说出的。
只见眼前的女子狡黠地笑了笑,“凛子。”
“哦?凛子。”男人若有所思,继而说道,“沈秋白。秋天的秋,白色的白。”
凛子笑了笑,有一种少女般的娇媚,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秋风一阵吹拂,她用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看了看眼前的男人。
“不知凛子小姐看过日本作家写的一本叫做《失乐园》的书没?”男子问道,嘴角上扬。
“沈先生莫不是指那与我同名在外偷情的女主人公吧?”凛子饶有意味地问道,这个名为沈秋白的男人却说:“是啊,可都是美丽娇俏的伊人儿呀。”
经过这次,两人算是正式相识。凛子印象中,沈秋白总是身穿一身卡其色的风衣,拎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牛皮包,大约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应该是这周边的上班族吧。不过凛子却没有心思来关心这些,只是看着堆满了屋子的那些半成品画作,悄声叹了口气,没有多少时间了呀。
秋天过去,便是凛冬。在此期间,凛子必须完成自己的毕业作业。这毕业作业,让凛子心中有时欢喜,有时烦忧。主题是自己选择的夕阳,自己是钟意这秋日黄昏之景的,淡薄的阳光舒舒服服地打在脸上,清清冷冷的空气使人沁爽心脾,穿上温暖的毛衣,在湖边坐上一天也不会烦闷。看着清清漾漾泛着点点金光的湖面,凛子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出神,回忆起许多旧时光来。那时的家乡,尚是孩童的凛子,那阳光下波光潋滟的长河。回忆是个好东西,让人偶尔脱离一下现实,逃避一下烦恼,只是不能太过依存罢了。靠回忆过活的人,未免也太过悲哀。凛子想,自己还是得向前看啊。只是,只是……凛子轻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又是日暮时分了,匆忙收拾好东西,便启程去湖边了。不知今天,会不会又遇见那个叫沈秋白的人呢?
不出所料,凛子大约在作画半小时之后就察觉到沈秋白来到了自己身边,只见他一言未发,认真观摩着自己作画,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凛子则是不慌不忙,一笔一笔地细心描绘着,不知为何,那种要完成画作的紧迫感在自己做到湖边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了。
“凛子小姐。”沈秋白突然开口道,凛子画笔微微一颤,差点画出了界,“你要画的这幅作品,有名字吗?”
见沈秋白一脸诚恳,凛子微微一笑,说道:“日落之前。”
“嗯……日落之前,所以得赶在落日之前完成咯。”沈秋白嘴角上扬,继而说道:“可是我看凛子小姐你却是舍不得完成呀。”
凛子微微一惊,画笔停顿了一下,继而回应道:“沈先生可真是聪明人呀,可是沈先生瞧不见这眼前的无尽美景吗,这样美的事物是不会轻易地跃然纸上的。”
沈秋白愣了愣,不知为何听出凛子语气中的讽刺,随即是一阵尴尬。一阵沉默过后,沈秋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被凛子听在了耳中。
“沈先生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么?”淡淡地一声问候,礼貌客气至极。
沈秋白轻声一笑,“凛子小姐才是聪明人呀。”
凛子嘴角上扬,道:“看您的样子,应是过了而立之年吧,怎么还看不开呢?人生匆匆数十载……”
“我说,”沈秋白打断了凛子的话,“凛子小姐年纪轻轻,说话怎么这样老气横秋呢?这与你的气质不搭呀!”
“是吗?”凛子第一次放下画笔,转身看向沈秋白,淡淡地道,“我一直是这样说话呀。”
沈秋白看着凛子那双荡漾着纯真气息的眼睛,说道:“这样的你,可真是让人迷惑呐。”
听完这句话,凛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犹如齐贝的牙,发丝在金色的余晖中随风飘扬着,
“这样多好啊,凛子小姐。”沈秋白摸了摸自己今早刚剃完胡子干净的下巴,看着凛子在一旁笑逐颜开,自己也笑了起来。
“沈先生,我是怕我说话太轻佻,冒犯了您呐。”凛子解释道。她也是第一次看清楚眼前的这位沈先生,俊逸的眉眼,目光炯炯,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残留着些岁月的痕迹,却仍不影响沈秋白给人的一种恰如这秋一般的雅人深致。凛子想到,沈秋白可是自己在这湖边作画一月多来第一位主动与自己相识的人呐。
“沈先生,请我喝杯咖啡吧。”凛子眨着俏皮的眼睛对沈秋白说道,沈秋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一时语塞地回应:“好,好呀,凛子小姐,是我的荣幸。”
十月已到中旬,秋天不声不响地就已过去一半儿了。湖边公园的小道上,满满的都是枯枝败叶,秋风掠过,发出饱经摧残的声音。灌木丛早已失去了最后一丝绿意,再也藏不住任何秘密,梧桐树不能够像香樟树那样长青,只是兀自凋落着,那斑驳的枝干,总让人联想起某种不知名的图腾。鸟儿在暮色中归林,人们却仍流连忘返,迟迟不肯归家去,任凭这越发寒冷的风吹拂在身上。凛子和沈秋白就这样走在湖边的一条小道上,各自端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凛子望着着一片秋色,心想,可真是让人怆然啊,看到那已经沉下了一半的夕阳,凛子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凛子小姐劝人莫要烦心,自己却在忧虑之中呀。”沈秋白捕捉到了凛子那一声小小的轻叹。
“是吗?”
“凛子小姐独坐在湖边的身影,可真是个孤独的人呀。”沈秋白望向了凛子,好似不经意地说道。
像是被人看透了一般,凛子稍稍一愣,随即又轻笑着摇了摇头,笑道:“在这偌大的城市里,谁不是与孤独相伴呢?莫非沈先生就不是吗?”
“谁说不是呢。”沈秋白喝了一口咖啡说道,谁说不是呢,自己到现在,仍是孤身一人呀。
“凛子小姐的家乡在何处呢?”一阵沉默后,沈秋白问道。
凛子嫣然一笑,指向了不见夕阳只剩隐隐余晖的西边,“西城,在山的那边。”
沈秋白顺着凛子那白皙的手指望去,连绵青山在淡金色的余晖下散发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芒,似是有些不那么真实,“西城吗?”沈秋白喃喃道,“很远的地方呢。”
“凛子小姐离家很久了吧。”沈秋白转过头看向正将咖啡送向嘴边的凛子,只见她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在余晖的映射下更加光彩流转起来。
“是啊,三年,四年,五年,我真是不记得了呢。”凛子似是打趣儿一般用手拍了拍额头,语气却不似以往的那般轻俏了,沈秋白看了一眼凛子,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走着,直到凛子开口问道:
“沈先生呢?沈先生来自哪里呀?”凛子心想,信息交换也是要平等的嘛。
“我呀,没有家乡,心安处则是吾归处呢。”
“哎哟,沈先生可真是一位诗人呐。”凛子又变回了俏皮的态度,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过,沈先生。我听说您这样的人哦。您这样的一类人,是难以安身的呢,世界之大,心安处在哪儿呢,要去寻它,不知得踏破多少双铁鞋呀。”
“凛子小姐又为什么作画呢?”沈秋白饶有意味地反问一句,竟将凛子惊得一愣,她突然感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了解自己。不知不觉的,凛子在心中生出一份好感来,对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
“沈先生,我们美术学院明日会有一场画展,我恰好有两张票,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和我一起呢?”凛子举了举手中的咖啡,说:“作为答谢。”
“当然可以,当然,荣幸之至。”沈秋白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赶紧应了下来。
天色已晚,约好了明日下午两点在公园门口相见后,凛子便与沈秋白告了别,背着画板离去了。凛子的小公寓离公园不过二十多分钟的步行距离,途经一家主营关东煮的小店,凛子是那里的常客。
开店的是一对年逾花甲的老夫妇,每日这样的辛勤劳作,自然为他们带来了一些赞誉。再加上老人心善,价格实惠,食物鲜美,凛子更愿意来了。小店位于公园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这也是凛子回家的必经之路,从小店到凛子的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小店开在路边,一块简单的木质招牌上用粗黑的毛笔写着整整齐齐的“关东煮”三个字样,小店很小,但干净有余,店门是刷了绿漆却早已斑驳了的木门,店内,整齐地摆放着几张桌椅,供客人们用餐。
“凛子小姐,今日又去作画啦,哎哟,您穿这么少可不行呐,这天儿越发冷了,千万当心别受寒呀。”凛子一进店门,老妇人便迎了上来,帮忙将凛子的画板从身上卸下,放到了小店里处的一条铺着有些破旧但干净的毛毯的长椅上,这是老夫妇自己经常休息的地方。
“谢谢您呀。”凛子谢道,这时,老妇人又端来了一杯热茶,招呼着凛子喝下。
“凛子小姐,今天还是鱼丸面吗?您这几日好吃清淡的呀。”站在锅炉前忙碌的银发老人道,可见他们已是对凛子熟份至极了。
“是呀,爷爷。”凛子笑着回应道。透着热茶氤氲的雾气看向这一对忙碌的老夫妻们,她想,这大概就是自己愿意来这里的理由吧。凛子不禁想到了远在西城的爷爷奶奶,想到了几年前在那个小站台上,奶奶颤抖着双手抓着自己的手叮嘱自己要保重时的样子,那也是个萧萧瑟瑟的秋天吧,凛子第一次离家,却再也没有回去。
这叫自己如何回去呢,孤身前来求学,凛子依稀记得自己是如何苦苦哀求父亲让自己来到这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求学的,离去的前一晚上还是少女的凛子哭红了双眼,发誓一定要有所成就方可归来,可是现在呢,凛子不禁有些苦笑。可是现在,该如何是好呀。在她心中,无不是日夜思念自己的家乡,在这座城市里,又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呢?凛子心中浮现一个身影,随即又挥之而去了。
回到家中的凛子,发现电话上的留言提示母亲曾来过一次电话,凛子拨了过去。
“喂,是凛子吗?”听筒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好像比上次通话又苍老了几分。
“是的,是我,妈妈。”
“过几日天变冷了,记得买几件厚衣服穿。有时间,还是回来一趟吧,你爸爸,记挂着你呐。”母亲小心翼翼地在凛子面前提起父亲,凛子与父亲在两年之前有过一次严重的争吵,父亲停掉了凛子的资金来源,自此凛子便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活。
其实凛子心中并不恨父亲的。凛子只是不知道再怎样去面对那个自己曾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学有所成的父亲,她相信父亲依然爱她,只是那句叫凛子再也不要回家的话语深深刺痛了她的心罢了。
原来有时候想去紧紧抓住一件自己钟意之事,是要舍弃很多别的重要的事情的。凛子心想,万事都不会容易。学画的艰辛,生活的琐碎,工作的压力,还有,还有那无力的感情,每一样都在压迫着自己,让自己喘不过气来。凛子真不知道自己平常怎么笑得出来,看着自己一向笑得那样没心没肺,凛子自己也是疑惑啊。
凛子与母亲讲了几句后,便挂了电话。看着自己的那些画作,有清水的人鱼小姐,有兀自漂浮的云,有沉默的抽着烟的男人,有瘸了一条腿的孩子……凛子一向是不愿拘泥在一个固定的模板当中的,她有太多的想法要表达了。可是她的画笔永远跟不上她的思想,学院的一个教授这样评价她:“像是涉世未深的孩童,却满是伤痕。”
长长的一声叹息之后,凛子蜷缩在被窝里,心中承受着已经习惯了的伤感,昏黄的台灯兀自亮着,凛子盯着那微暖的光,眼眶逐渐湿润。
第二天中午,凛子如约而至,只见沈秋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手中拿着两杯咖啡,还是那件卡其色风衣,只是多围了条围巾罢了。凛子再瞧瞧自己,今日出门之前,还换上了另一件颜色俏丽一点的酒红色毛衣,下面还搭了一条灰色毛呢裙子呢,只是,这样的自己,也并没有好看多少吧。一个大大的画板背在身后,整个人好像负重似地行走着。
“凛子小姐今天真让人眼前一亮。”沈秋白自认为自己不是个会说恭维话的人,所有的赞美都是发自内心,今日的凛子,的确是光彩照人呐。
凛子嫣然一笑,接过沈秋白递过来的咖啡,两人便朝着美术学院方向走去。
美术学院位于公园的东侧,相隔大约两个街区,位于一片毛榉树林后,是一处安静的地方。凛子自从进入者所全国闻名的学院后,就一直在这里跟着一位教授学画,红砖白墙,充满古朴素雅之感,郁郁葱葱的毛榉树林,就连白日阳光也是稀稀疏疏地照进来,一束束光柱,像是来自不知名的彼岸,早已凋零只剩下枯枝张牙舞爪的爬山虎依然顽强地伏在古旧的教学楼上,风吹过时。整片校园里只听得见树叶哗哗啦啦的声音。这里的人们是安静的,美术学院仿似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
画展位于美术学院东区的一个典型欧式风格有点类似教堂的建筑内,沈秋白从未来过美术学院,于是这一路上,他不时向凛子询问:这栋建筑的用处,那片树林的名字等等,凛子不禁打趣他,说看来沈先生真是爱上美术学院了。
“凛子小姐,您可不能这么说。您习以为常的事物,在他人眼中又是一番风趣呢。”沈秋白道,“只是,人人都是这样啊。一心想要探寻远方的美好,却忽视了眼前的风光呐。”
凛子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知道沈秋白是对的。自己五年前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是被惊艳地说不出话来呢。在这偌大的城市的嘈杂之中,尚且有这样一片静谧之地,可真是让人惊讶不已呢。
走进画展主厅前两人需要经过一道长长的欧式长廊,这里原本缠绕着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却在这秋日只剩下枯藤了。不过,这在凛子看来,更加增添了一丝苍凉的美感,凛子是喜欢这种肃杀之景的。已经两点半了,凛子催促着,两人便加快了步伐,递交了门票,进入了画展会场。
“这是我的导师教授的画展。他是极爱油画的,您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凛子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沈秋白认真听着凛子的讲解,不时询问一些相关的问题,看得出来,他很用心。
“这幅画呢,嗯……很眼熟,哦!这里是青山吧,那木屋很有名哦,叫什么来着?”沈秋白想到自己在两年之前曾经去过那个地方玩赏一番呢,木屋门前像是羊绒毯一般的草地镶嵌着点点野花缀成的钻石至今都让他印象深刻。。
凛子莞尔一笑,说道:“幸屋。因为它的女主人就叫“幸”哦。”
“那她一定很幸福吧,生活在那么美的地方,还拥有这么美丽的名字。”
“大家都这样认为的呐,可是……”凛子轻轻吐了口气,摇了摇头,“她早年失去了爱人,独身至今呀。”凛子边说边向前方走着,“幸子是个不幸的女人,那人是在这湖畔跌了进去的,再也没有上来,于是她便在这湖畔建了这木屋,一直等着自己的爱人呀……一年,两年,时间过得好快,匆匆五十年就过去了,幸子也从那个如花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了。”
“她终究是等不到了。”凛子悄声叹息,这是她在这城市中听到过最为婉转哀伤的故事了。悲伤的故事呀,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流传广了时间久了,听到了大概也还是会扼腕叹息吧,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时间早已抹去了一切呢。五十年的时间,那个叫幸子的女人,还记得恋人当初的模样吗?
“或许,她依旧是幸福的吧。”沈秋白喃喃道,凛子没有应声。
“沈先生,您看看这幅,您知道这是哪里吗?”凛子指着一副乡村田园图问道。
“这个,还是当真不知。”
“西城呀。”
西城?凛子的家乡?见沈秋白一脸疑惑,凛子解释道:“这幅画,是教授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呐。教授为了我,不远千里,去了我的家乡。”凛子深情地望着这幅画,像是半梦半醒地若有所思,沈秋白第一次见到凛子这般痴醉模样,“凛子小姐想家了?”
“是啊……”凛子轻声说道,“在这座城市里,只有教授对我这般好了。”凛子似是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沈秋白却在她晶莹的眼中看出了别样的情愫。
原来凛子小姐那颗悲伤的心中,还住着一位人呐。
一幅一幅的画看过去,凛子和沈秋白逐渐走到了里厅,只见一位身穿笔挺西装的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人正满面笑容地与来访的人一一握手,在客人递过来的画板上恭敬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平常不这样的,”凛子说道,“教授平常只爱穿舒适的棉质衬衫,或者针织衣,这种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难受吧。”凛子淡淡地说道,却面露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隐隐哀伤。难道她平日望着他,也是这样难以掩饰吗?
沈秋白看了过去,原来这就是凛子口中的教授。大概是常年作画的原因吧,虽然年近不惑,却依旧清朗俊逸,瘦削的身材,深沉的面容,身上无时不刻透着一股淡淡的儒雅气息,倜傥却不凡俗,雅致却不风流,一看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却在今日自己的画展上强露笑颜。
“凛子过来了呀,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见到凛子站在不远处,教授向他招手道。
“你过去了,不用管我,”沈秋白道,向其它地方望了望,“我自己去转转,你待会得空了再来寻我便是。”说完,沈秋白迈着轻快的步子便独自晃悠去了。
凛子来到了教授身边,只见他已额头见汗了,一定很辛苦吧。凛子心想。这个自己每周至少见两次面的人,五年来已经熟悉太多了,他可不是这种善于交际的人呐。
听完教授的介绍,都是一些名家,凛子一一道礼。等到终于得空儿时,凛子听见身旁的教授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教授,我的毕业画作快完成了。”凛子低着头,小声说道,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这,这么快啊。”教授好似吃了一惊,随即声线恢复正常,“不错的,凛子你一向都是不错的。”
“我得回家了,这次。”
“是吗,嗯,挺好的。西城,挺好的。”教授似是不在意一般地说道,望向了别处,又看向了凛子。“凛子,我很期待。”
“是吗?”凛子抬头望向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教授,眼眶晶莹透亮,嘴角上依旧挂着孩童般的,不染一丝尘埃的笑容。
五年为吾归期。
凛子在画展尽头寻到了沈秋白,他正与另一位满头银发的老教授对着一幅画夸夸其谈呢。
“您可真厉害呀。那位可是我们的老院长哦,退休快十年啦。”
“是吗?哎哟,我可是班门弄斧呢,不过,在这地方,我还真不能乱说话,刚刚那位老先生,我看他好像耳朵不大灵敏的样子呀。”沈秋白哈哈笑道,弄得凛子也轻笑起来。两人重新有说有笑,走出了画展,走过了欧式长廊,又到了满是毛榉树的地方。就要走到了校门,沈秋白提议陪凛子去湖边公园一起作画。
“我得受点艺术熏陶呀。”沈秋白这样解释道。
又如往常一样,凛子仍旧是没有在日落前完成那幅画,接下来的三天时间,二人天天在这里碰面,一起作画,凛子经常谈到自己的家乡,沈秋白感到,凛子似是要归去了。于是在那一天,告别之时,凛子这样对沈秋白说道,“若是您有空,请明日也来,请您在这里等上我半个小时吧,若是我仍未来,您也不必再寻我了。”
沈秋白听出了离别的意味,聪明如他,怎会多问,应声答应了下来,回赠了凛子一个比这刚刚才落下去的太阳还要明媚温暖的微笑。
归途中,凛子依旧是去了那间小店,依旧在一杯热茶氤氲的雾气中兀自出神,不知不觉,竟流下眼泪来。
沈秋白何曾不知道,明日注定是等不到了呢。可是为什么,凛子却叫他等上那样半个小时呢?凛子,凛子,那么简单纯粹的一个人,为什么却那样悲伤呢?
第二天,沈秋白如约而至,在凛子平日作画的地方喝完了一杯咖啡,站了半小时后,沈秋白苦笑几声,便与这西沉的落日一同离去了。果真是等不到了。沈秋白心想。他看向那微风拂过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就像是自己心间的小小褶皱,该如何抚平呢?这湖边的公园,今日可是前所未有的萧瑟啊,那凋零的枯叶,也不舍离开这依恋的树枝,才在这空中苦苦挣扎地盘旋呢。
“凛子呀。”沈秋白在口中轻声唤着凛子的名字,你可真笨呐,临走之前,为何没有回头看一下在人群中兀自站着像是失了魂儿地盯着你的背影、目光灼灼隐泛泪光的那个人呐……
沈秋白依旧是没有改掉每日傍晚前去湖边公园的习惯,虽然再也不见凛子身影,但沈秋白觉得,每当自己看向那金光灿灿的西边时,总像是望见了凛子那闪烁着零星泪花的双眼,那样痴醉其中。
那一日,沈秋白在走出公园后,忽然想起了凛子每日回家的方向,不知道是什么驱动他走向前去的,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秋风真冷呀,透过衣服直至钻进来,寒夜刺骨的冰冷让沈秋白躲进了一家小店内,小店里的老夫妇正在锅炉前忙碌一片呢。
“这位客人要吃些什么呀?”老妇人笑眯眯地问道。
“啊,”沈秋白这才想到自己空空的肚子,正好呀,“有鱼丸吗?鱼丸面就好啦。”沈秋白笑着说道,不久,一碗香喷喷的鱼丸面就端到了自己面前。
饱腹之后,结账时,沈秋白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般,顺口便问道,“您这儿附近有位学画的女子吗?对,白白净净的,毛衣,对,白色毛衣……对,对,就是凛子,凛子小姐。”
一一对上号之后,沈秋白才知道,凛子是这里的常客呀,自己还真找对了地方。真是惊讶之余,有太多的惊喜呀。
“终于是等到了。”银发老人从锅炉旁离了身,用挂在腰间的毛巾将自己的双手擦干净,望着沈秋白,似是仔细打量,“终于是等到您了。”说完,便向里屋走去,好像去找什么东西去了。
“我吗?等我?”沈秋白一脸不解。
“凛子小姐说,若是有人来寻她,便让我们交待一件东西呀。”老妇人说道,目光炯炯地看着沈秋白,“就是您呐,客人,才过几日呀,您就来了。早来个几天,还能见到凛子小姐呀。”
“东西要交待?凛子去哪儿了?”沈秋白愈加不解,满腹疑问。这时,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用黑色绒布仔细包着的长方形的东西。
“这是……”
“凛子小姐要我们给您的东西,是幅画作呐。”
“她说,这是送给您的,这幅画有两幅,一幅要送到学院,另一幅,得给您呀。”
沈秋白小心地接过这幅已经被仔细装裱起来的画,道了谢,便匆匆离去了。他实在太想马上就目睹这幅画,可是又舍不得这样随便一看,不行,沈秋白想到,一定要在合适的地方,仔细观摩。
这幅画上,究竟是什么呢?
回到家,沈秋白颇为郑重地将画放到说桌上,在开了灯的情况下将台灯又打开,生怕看不清楚一般。沈秋白此刻的心情竟然紧张起来了,他轻轻地将黑色绒布打的结解开,好像里面包裹的是一个熟睡的婴儿一般,沈秋白小心翼翼地,突然,这幅装裱精美的画就像一面闪耀着的镜子出现在沈秋白面前,沈秋白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那片熟悉的衰败草地,风中荡漾着的湖水,湖对面连绵起伏的青山,尚未落下的金色夕阳,被暮色渲染的万里长霞,只是,只是……沈秋白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湖边侧身站着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手中拿着一杯咖啡像是处于一种无尽的等待中的男人,他那模糊却又清晰的眉眼,那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暮色下寂寞的身影,无一不在告诉着沈秋白……那是自己。
像是时间凝固了一般,沈秋白怔怔地站着,盯着那幅画,久久出神。他仿佛看见画中那个等待的男人终于等到了要等之人,于是眉眼不再紧皱,继而笑逐颜开,他的对面,站着一个身穿白色毛衣,背着与那单薄的身子不相符的大大的画板,发丝在阳光下变成了金色随风飘扬着,面露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明媚的笑容,轻轻唤了他一句,
“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