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残败而恸鸣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来换班的士兵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连长居然守夜时在棚屋里睡着了。周泽楷冲士兵打了一个手势,把郑轩安顿好,短暂休息片刻就和早班的士兵一起离开了据点。他打算在巡逻后先去郑轩再道个别,然后就返回自己所在的连队。
空气中的凉意刺骨,德军的进攻也一如肃杀的冷风咄咄逼近。战火在近日变得愈加频繁,两军都损失惨烈,兵临城下。
巷战是最为残酷的,每一条街道都要被反复地争夺,几次易手,军队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们才走过不到半里的路程,就被卷入一场交火。周泽楷和其他几个狙击手分别潜伏在街道两侧的楼房内,配合步兵连的防守。平均每人2.5发的毙命率在周泽楷,变为弹无虚发。
子弹出膛,击中冒冒失失从墙角探头的士兵。应声倒下的是一个少年,胸口佩戴一枚银质战伤章,反射出微弱的血光。他的身边有一只被踩碎了胳膊的洋娃娃,金色的头发半边猩红。
靠近窗边的位置是极为有利的狙击点,但周泽楷仅停留了十几分钟后就再次换位。在枪林弹雨中,不换位的狙击手最终也会成为枪下阴魂,没人有十足的把握保证隐蔽。
他敏锐地捕捉到一阵脚步声,两顶绿色军帽出现在楼梯口,鹰徽和骷髅在周泽楷眼底掠过一片阴影。狙击手师的神出鬼没早让德军头疼不已,不惜代价誓死铲除。对于被活捉到的狙击手而言,当场枪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周泽楷没有开枪,二次上膛的微小间隙在近距离对峙中足以致命。他横握步枪,枪管扫过一人脑袋,再飞快补上一脚。士官仰面摔下台阶,后脑着地。为躲闪下落的同伴,另一人侧身避让而因此失去先机。莫辛步枪没有瞄准,一颗子弹正中眉心。面对面的距离鲜血飞迸,周泽楷感觉到一股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滑到下颚,吧嗒一声坠入深渊。
没有再停留分毫,周泽楷迅速离开楼房。在街道上,步兵连躲在用瓦砾堆成的掩体后,一辆虎型坦克气势汹汹地从街角冲来,炮火瞬间炸飞前方的障碍,激起的热浪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爆炸的冲击尚未停歇,周泽楷毫不犹豫地向驾驶舱开了一枪,弹头在坚硬的玻璃上砸出张扬的裂痕。第二发子弹再次击中同一个位置,穿透玻璃,驾驶员的额头上冒出一个血孔。坦克失控地撞进一座工厂,落满密集的弹火。
德军的火力远远超出他们,轰炸机的轮番炮击让暴露在地面的军队无处徇逃,节节败退。从厨房撤退,保卫客厅;从深院撤退,保卫前廊;从小巷撤退,保卫主街;从主街撤退,保全性命。
周泽楷的计划被打乱,沦陷的街道隔断了他和原先连队的通道。在撤回据点的时候,他发现同行的士兵中少了一个人。没有人点明。
“郑轩?他几个小时之前就到指挥部去了。你要去找他?”
周泽楷摇摇头,重新给步枪填上子弹。在混战中,隶属哪只连队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他要做的只是以最高的效率命中敌军。然而有那么一刻,他却私心地想着。
如果能和他在一个连队该多好。再一次并肩作战。
此后的大半个月里,周泽楷和郑轩却仅仅只有“点头之交”,连话也说不上就各自拎起枪支。战事节奏加快,士兵们轮流倒班巡逻,每天回到据点的人数都比出去时少。初冬的河道开始结冰,船运补给中断。德军的战线推进至河岸,把城中守军分割成狭长的口袋状,腹背受敌。
军需设备急缺,损坏的武器在燃烧弹肆虐的街道中就地修复,生产线上的坦克径直开往前线。他们同样匮乏的还有医疗物资,大量伤兵因无法得到救治而丧命,重伤者甚至直接在战场被抛弃。
战线的转移让狙击手师被迫放弃据点,全部驻扎进指挥部,由各个连长分管。周泽楷听说郑轩已经升为少尉,K连合并入Z连。大胡子连长骂骂咧咧的声音不见了,炸弹把他变成了碎片。
看到郑轩从不远处冒出头来,周泽楷正想上前却被一个政委拉住,让他和几个狙击手一起随军去铁路支援作战。
周泽楷只好填满弹夹,跟随步兵前往车站。两个月前,他就是从那里踏上战场,而今那片区域也濒临陷落。
“我半个月前从战地医院来到这,就是在这里下的车,你看看现在。”一位随队军医正低头为士兵进行包扎,榴弹在他身边不到五米炸出一个浅坑。
“我妻带着我儿也在前线,她是一名情报员。战线的推进比预计的快,我也能提前见到他们了。”他的语气无不辛酸。谁不希望尽快和家人团聚?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夜色擦黑,交战的枪炮声隐匿入黑暗,仿佛蛰伏回洞穴的野兽,磨尖利齿,为了再度出击。
军队折损大半,再撑下去也只会是全军覆没。带队的中校看着战壕里死伤无数,重重地叹气。他的儿子也上了战场,却没能熬过第一场炮火。
“如果再没有支援,这里是守不住的。”
电报线路已经被德军掐断,他们失去了与指挥部的联络,后方的支援迟迟不见。亦或许,已经没有足够的兵力前来救援。
“我回指挥部求救。”周泽楷言简意赅地建议。
中校楞了一下,“你疯了吗?这里离指挥部有三公里远!”
只有三公里而已。周泽楷默默地说。
三公里,周泽楷以前在军校的晨跑距离都远比这个长,可是在战场上,这可以决定一支部队的生死。
“我和他一起回去,指挥部里应该还有医疗补给。这里的绷带和青霉素都不够用,吗啡早就没了。再拖下去,伤兵们活不了多久。”军医从一个伤员身边站起,双手浸满鲜血。
“重伤的伤员可以……”
他打断了中校的话,“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责任。”
夜色是纯天然的掩护,这对两军都是如此。周泽楷回忆着先前记下的路径,穿梭在面目全非的街道中,灰绿的斗篷随着跑动摇摆。军医镇定地跟在周泽楷身后,他见过足够多的死亡和炮火,没有什么能让他畏惧。
天空上月光煞白,星点微弱,疾行的人影时隐时现。在几个小时前,这条路还是军队的控制地,但现在周泽楷也不确定在某个惨恻的角落里会不会隐藏着德军的埋伏。
他们走过街道的转角,断壁残垣下隐约看得出那栋建筑以前是座工厂,带尖刺的铁门只剩一半勉强挂在红砖上。
周泽楷猛地停住脚步,按住军医的肩膀防止他因惯性冲出街角。
有人。他动了动嘴唇,手指早已扣住扳机。
两人沿着墙壁蹲下,周泽楷警惕地向四周环视,冷寂的黑夜像一双巨大的眼睛,幽深地盯着落网的猎物。
墙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还有德语的交谈声。他们遇上了一班步兵。
周泽楷转身示意军医后退,他们身后有一道楼梯,强化混凝土让建筑在炮击后依然保持了原型,如果他们成功退到建筑内,被发现的几率就有可能减小。
楼房的第二层被炮火轰出一个缺口,天光惨白漏进房间,投射出大片阴影,炸烂半边的木桌后躺着几具德国士兵的尸体。
周泽楷移动到缺口旁的空地,枪膛架在断瓦的空隙间,透过瞄准镜监视着街角的一举一动。军医不安地靠在墙角,脸上的急切不加掩饰。他们在这里消耗的每一秒,对前线的军队而言都是生死攸关。
时间仿佛静止不动,以世纪为单位缓缓前进。瞄准镜里走过几个德国士兵,打了铁掌的军靴在石板上发出踢踏的声响,被黑暗无限放大。
月亮逐渐攀过天空的最高点,不知人间疾苦地散发出冰冷的光。战后的乏力和长时间的警戒让周泽楷感到疲倦,可他不敢有分毫松懈。他短暂地把目光移向军医,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张焦急的面孔。
我们快走吧,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军医无声地动动嘴唇。
周泽楷摇头的动作突然止住,他知道贸然冲上街道的后果,却也清楚时间是他们没有的奢侈。
靠墙往楼道走。
周泽楷猫腰离开掩体,尽可能轻地绕过散落在房间里的七零八碎。他突然察觉到背后一束异样的目光,转头发现对面的楼房上闪出一簇白光,月光明亮地照上瞄准镜的玻璃。
“趴下!”
军医的动作慢了一拍,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面朝地板倒下,后心口的布料被染出大片黑色。
周泽楷匍匐在地面,几乎屏住呼吸。军医就躺倒在他鼻子前方,淙淙的鲜血正顺着木板的纹路向四周伸展。
对面窗口的白光迅速转移,周泽楷凭直觉朝那个模糊的方向射击,倒地的声响提示他狙击成功。
脚步声再次从街道另一头传来,这次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快步的奔跑。
周泽楷不知道自己先前看到的是不是全部的士兵,更不知道他在如此槽糕的状态下有几分硬碰硬的胜算。就在这时,他再次看到那几具德军的尸体。
把莫辛步枪和狙击手师的灰绿斗篷统统塞进角落,周泽楷迅速换上一身德军军装,压低帽檐,捋平四下泵攒的心绪,从缺口处纵身跳到暂时无人的街道。他身上只带了一把七发子弹的转轮手枪,别在腰间最趁手的位置。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周泽楷低着头,努力压慢想要飞奔的脚步,在转角处差点撞上两个迎面走来的士兵。
“你听到枪声了吗?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士兵用德语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游击队的人。”周泽楷刻意压低声线,同样用德语回答。他在维也纳学习期间曾连夜恶补德语,没想到那些挑灯夜读竟挽救了他的性命。
“好吧,看样子那些老顽固们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胜利一定会是德军的。”士兵无不骄傲地感叹,随后和周泽楷擦肩而过。
冷汗顺着背脊流下,黏上衣服,又在寒冷的空气中被冻成硬块,肃杀夜风如刀子割在脸上。
剩下的两公里路程如同横跨一整个西伯利亚平原的漫长,周泽楷不敢一味求快地在街巷中奔跑,依旧贴墙走得谨慎。他看到前方竖着一根路灯,橙黄的灯光一闪又灭。他已经进入哨站的射程,那些优秀的狙击手们能在三百米外击中一枚硬币。穿着德军军装走进这片区域,无异于再入虎穴。
最后一百五十米是一片没有掩体的空地,周泽楷无法再依靠砖瓦与尸体提供掩护。他缓慢地走进空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子弹不留情面地飞驰而来,周泽楷侧身卧回瓦砾堆后堪堪躲过,上臂划过尖锐的残砖,留下一道血痕。
他脱下军装和转轮手枪一并扔到空地上,单薄的白衫染着血迹在风中颤抖。
如同输尽家产的赌徒用最后的筹码掷之一搏,周泽楷再次走出。他不能一直躲在后面,还有军队需要救援。
好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上天的眷顾,子弹没有再度飞来。低过冰点的温度有碍声音的传播,可周泽楷却清楚地听见那个无比熟悉的声线。
“快他妈停火!那是周泽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