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再发一次,我很满意这个短篇。



​1

​15岁的时候,我暗恋过杜香萍一段时间。

​杜香萍家是开澡堂子的,我大概去过几次。我们俩自幼便同班上学,交情不多,她曾在我爸面前揭穿过我伪造成绩单的事,害我被抽打一顿。但是当我们上了初中,我逐渐目睹了她的变化,她的胸部开始发育,最开始尖尖的,慢慢地变大一些,用句俗话叫“我是看着它长大的”。有一次她在我面前弯腰捡东西时,我目睹的那一幕画面,让我整整一夜没睡着觉,做了一个月的春梦,我开始爱上她了。

​那时杜香萍开始留极短的头发,似乎在模仿周笔畅。破洞牛仔裤,肥大的T恤,手腕上乱七八糟的手链,常有“LOVE”字母,闪闪发光的白色翻盖手机,坠下一条手机链,这是那个年代追赶潮流的女生的标准模板。

​而那时男生的形象模板为两种,一种是一年四季、364天穿校服(过年那天总是要穿新衣服的),发型则是最经典、最不过时的圆寸头。第二种就是受到影视剧影响下的产物,以谢霆锋、F4、陈浩南等人的发型为时尚,刘海一定要过眼、过鼻,我记得当时同桌总是要用嘴叼着一缕刘海跟我炫耀。

​若是在社会上混,那必然要有纹身,纹身小店遍布辽源大街小巷,青年们纹身多以胳膊为主,我想可能是因为店太小,除了纹身师只能伸进一条胳膊。纹身内容大同小异,龙、蝎子、虎头、鲤鱼常见,还有在背后纹观音和关羽的,前者为了打架不被人砍,后者为了打架砍别人。当然见得最多的是不知道在哪纹的极为拙劣的、歪歪斜斜的、逐渐掉颜色的“爱”。

​我见过最惊为天人的纹身那次是在澡堂子,水雾迷蒙中见到一个虎背熊腰脖挂金链的老爷们,他背对着我,后背纹了一副对联。遗憾的是看不清对联写的是什么,我总不能眼巴巴地站在爷们背后看对联。

​那些男女青年谈恋爱大开大合,当时的风气是以失恋为荣,男青年失恋从不会哭闹、挽留,或者堵女青年家门,而是叫上三两挚友,烧烤店一坐,啤酒先来一箱,或者KTV唱上《单身情歌》《你到底爱谁》,再找个坐台的小妹聊聊天、摸摸胸。最重要、最被人传颂的工序就是一定要用烟头在胳膊上、胸膛上烫个“烟花”,纪念死去的爱情。为的是将来与一群人喝酒吹牛逼时,撸开袖子扯开胸膛,嵌着5、6个“烟花”,证明自己的赫赫战功。

​那时候,为了爱情打架是一种消遣时间的最好方式。对于男青年来说失恋无所谓,但先要打一顿前女友的现男友;或者是找到新欢的男青年先打一顿现女友的前男友,因为前男友曾经对现女友不好。

​文艺青年追女孩用德芙和一封情书即可,当时有大量的女孩向往单纯美好的爱情,道明寺、花泽类的头贴屡屡见于她们的课桌,《蓝色生死恋》曾让她们泣不成声。街上那些青年则不用追女孩,总有女孩被这些人所吸引,喜欢他们无忧无虑的自由,喜欢他们夜夜笙歌的生活,所以每天学校晚自习放学后,都有很多班上的女孩坐着他们的摩托车离去。那时候,我还在攒着德芙钱。

​老实说,15岁的我也羡慕他们有那样一段美好的爱情。杜香萍一身特立独行的打扮吸引着我,那时我的头绪和全部思想就像一条年老色衰的狗,必须要回家里终老,杜香萍就是那个家。

​我几乎在每个夜里都把我和杜香萍嵌入流行电视剧里,我期待我们发生所有的故事,无论悲伤的还是欢乐的,总要有些故事。到了燥热的夏季,夜里我的幻想就变成了和杜香萍相拥在一起,幻想我的手经过哪些步骤解开她的腰带,幻想我的手滑过她的腰伸进内衣里,幻想杜香萍的胸握在我的手里的感觉,幻想我向杜香萍求婚的样子。

​原本最厌恶看到数学老师的脸的我,开始每天早上飞快地骑着车到学校,赶得巧的话,能在自行车棚见到推着自行车的杜香萍,跟她说上几句话。初三时,杜香萍被调到了隔壁班,从此我不能与杜香萍有太多交集。有时在楼梯间行走时,看到杜香萍从隔壁班走出来,身旁站着一个高大的男生,两个人有说有笑,我的心就猛地跳动一下,就好像绿巨人的拳头锤在我的胸口上。我想冲过去拽住男生的衣领,眼睛蔑视他,让他向我弯腰道歉,保证以后离杜香萍远远的。当然,往往一番幻想过后,两个人已经到一楼了。

​单相思不会随时间变淡,反而逐渐越积累越深,就像一杯酸酸甜甜的酸奶,这是暗恋的味道;可是时间久了无人来喝,酸奶变质了,变了颜色、变了味道,逐渐演化出嫉妒、易怒、烦躁、厌世等等情绪,越来越拧巴,仿佛杜香萍只能是我一个人的。痛苦的我甚至想到了自杀,我想在从破败的高楼上跳下,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遗书,然后我的朋友找到杜香萍,告诉她:“他是为你而死的!”我想她会为我掉下眼泪,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在一个在阳台上乘凉的夜晚,我听了一首周杰伦的《开不了口》,我开始害怕“就是开不了口让她知道”,经过一夜兵荒马乱的梦,我决定结束痛苦的思念。

​第二天放学后,我看见杜香萍骑着自行车就在30米开外,我加快速度赶了上去,告诉杜香萍停下来,杜香萍停稳自行车问:“你什么事非得停下来说,要是让我帮你瞒考试成绩就别说了。”

​“不是不是,别的事。”

​“那你说吧,没啥大事看我不收拾你。”

​“我喜欢你。”我抹了一把脸说。

​在杨老二食杂店门口,我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表白。杜香萍还未回答,我慌乱的眼神也没敢看她的表情,杨老二的媳妇就伸出脑袋来大叫:“哎!你俩干啥呢?要买赶紧的,不买滚犊子,自行车挡门了!”

​往前挪了挪车,杜香萍回答了我:“你好像傻。”我骑着自行车就跑了。

​从此我再也不敢见杜香萍。我跟我妈说我要转学,被我妈抽打了一顿。转学无望,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把一整天的时间都用在游戏和睡觉上,两个月后,对杜香萍的爱渐渐熄灭了。在还剩下最后一丝小火苗的时候,我毕业了。

​我和杜香萍的故事就结束了,这就是我的青春。在最后一次踏出初中校门的我,心里仿佛觉得终于爬出了深渊。中考失败的我,跑到了邻市上高中,这样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开始不想看到有关辽源的一切人和事。高中念了半年,我借机肄业,又跑到吉林市那边打工为生。

​后来在辽源逛街,总能碰见过去的同学,寒暄几句,约好忙完了吃个饭,分别后不会有人真的提起要吃这顿饭。唯独没遇见过杜香萍。

​2

​你离开辽源的时候,天色正黄昏。汽车站外一个卖雪糕的老太太擦着汗,你从她身边走过,又转过身买了一支雪糕。

​你坐着14块钱的客车赶往四平市,晚上八点那里有一辆绿皮火车等着你。客车在摇摇晃晃,时不时地急刹车和急转弯,让你疑惑司机仿佛刚参加过达喀尔拉力赛。几个没素质的男人扯着脖子在聊天,显露他们浅薄的政治认知,你把目光从一个丰满的少女胸前移到窗外,辽源离你越来越远了。

​在四平站候车室,你寻找到一片空地席地而坐,吃了一碗味如嚼蜡的泡面,静静等待绿皮火车的到来。你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每一列火车都带走一批人,呼啸着鸣笛开往不同的方向,紧接着又会有一批人等待下一列火车。火车从不疲倦,疲倦的是人们,扛着行李,面色冷峻,好像站着就能睡着,又不得不挪动脚步。

​7:50左右,你的火车到了,检票口刚开,你就被挤在人群之中,不用抬腿也能往前走,你的后背被贴着好几个女人,所有的人都被后面的人往前推动着。这是一段很长的路,走过月台你已经能看见绿皮火车静静地停着,你只有三分钟的时间,必须要完成上车、检票、找座、置放行李、观察同桌的人这样一系列的动作。

​你的旁边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穿着黑色T恤和水洗牛仔裤,她的黑色头发柔顺而芳香,她的妆容精致,眼睛明亮中透着疲惫,亮晶晶的嘴唇似乎涂了唇膏。你用余光看了她两眼,还瞄了她高耸的胸部,又赶紧把目光移开,装作什么都没做。

​火车在夜色里中前进,窗外黑漆漆一片,大概还有10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你的脑袋里不断地被“这一夜该怎么过”“怎么睡觉”这样的问题搅扰。十分钟后,对面座位上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掀开上衣,把乳头塞进怀中孩子的嘴里,见此场景,你站起来走向车厢连接处,那里能抽烟。

​烟吸进肺里对身体有害,却能让脑袋清醒些。火车不断向南飞驰,你透过车窗望向极远处的黄色灯光,猜测那里大约是哪座城市。

​“有烟吗?”你转过头,穿黑色T恤的漂亮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你身后,说了这句话。

​你递给她一根长白山,她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你看见她涂了红色的指甲;随即烟被放在了她的双唇之间,轻轻吸了一口,高跟鞋让她比你还高,所以微微低着头。她抽烟的样子很好看,你确定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无疑。在咣当咣当的车轮撞击铁轨声中,她再次开口:“女人生了孩子以后都这样。”她甩甩头指向车厢,又无奈地笑。

​你知道她在说喂奶那个女人。“结婚前一个个都他妈纯洁得要命。”她说。

​“你是辽源人吗?”你问道。

​“哈尔滨人。”

​“那里冬天很冷吧?”这是常规问句。

​“冷,但是冰雪大世界还是很漂亮的,”她又说道,“老弟,你这个年纪应该在上学吧?”

​“没意思,”你用力吸一口烟,“你也别叫我老弟啊,好像你是我姐似的。”

​“我本来就比你大几岁啊,叫声姐我听听。”

​“我不叫。”

​“你是不是学习成绩差,让学校开除了?”她把烟熄灭。

​“成绩差这事我承认,但我是堂堂正正毕了业,在东北混了两年,腻了,换个地方生活。”

​她蔑视地笑,你赶紧解释:“我成绩差是因为偏科,数学和英语不好,语文挺好的。”

​“数学能考多少分?”

​“大约……十几分左右。”

​ “老弟,你这不是偏科,你这是缺心眼啊。”她认真地看着你,黄色的灯光下的脸线条柔美,像一副老照片。

​在那一瞬间,你有些不知所措,你第一次离开辽源那么远,火车还在飞速地前进,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列火车上,而面前又站着一个古典油画样的姑娘。

​“还有烟吗?”她问。你又给她点了一根烟,你说:“老抽烟不好。”

​她白了你一眼。你说:“真的,活着多好啊,前几天我看一本杂志里写的,‘人啊一天不死就得活着’,我觉得很有道理,无论活着有没有意义,死总是不好的。”

​“那是余华的《活着》。”她吸了一口烟,并没有理会你的劝告。

​“小说我也看了很多,上学的时候就天天看,不过我看的杂,薄薄的一本爱情小说我能看,《战争与和平》我也能看。”你有些得意。

​“那我考考你……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这谁记得住,中国作家我很少看,就看过几个名著。”

​“为什么?”

​“中国作家都挺土的,写一辈子小说也离不开他们的乡村,主角要么在村里,要么在村里去县城的路上。有一个叫莫言的,还写了一个《丰乳肥臀》,挺大岁数不在作协里喝喝茶,还挺有为老不尊的情调。”

​“你还挺逗的,不过你这偏见我得管管,你不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吗,怎么看不上写这土地的人。”

​“就是觉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们还在写那些几十年前的老故事,故事也大都悲惨为主,主角就没摊上过好事。我所经历的就是大家都平淡的生活,没有悲欢离合,没有家破人亡,实在无法产生共鸣。”

​“你从这车厢望去,你在街上,你在酒店里,你在田地里,你望过去,这世界到处都是可怜人儿。”

​“是吗,我看他们活得挺好,比我强多了,我没工作,高中都没上过,没谈过恋爱,年纪轻轻就要远走异乡,可怜啊。”

​“我看你也挺可怜的。”她笑着点点头。

​沉默了两分钟,你们都看着窗外的黑色世界,你突然问道:“下车我请你去看电影怎么样?”

​“你知道我在哪站下车吗你?你这搭讪方式可过时了。”

​你笑笑说:“没关系,你知道我是搭讪就行了。”她把烟灭掉,叹了口气:“这一夜可怎么过,一会儿你睡着了可千万别把脑袋搭我肩膀上。”

​“那可难为我了,我睡觉就喜欢东倒西歪的。”

​“你歪旁边那个老爷们肩膀上去。”

​“对了,你刚才说《在细雨中呼喊》的最后一句话,你自己知道答案吗?”

​“这本书最后一句是‘我要找孙广才’,你下车买一本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怎么这么奇怪……行,我有机会买一本看看。”

​“你还信不着我吗?”

​“我信你,我是信不着余华。”你笑着说,她也对你报以会意的微笑回应。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要独自闯社会的,虽然有趣,却充满偏见,年纪不大,没有阅历,总想显得老成。”

​“像你这样直白的人不多了——我不走出家门怎么有阅历。”

​“也对,出去看看总没有错,你要是留在家里的小城里,也就每天打打架泡泡妞了,三十岁还在街上闲逛,最后娶一个样貌平平性格平平的姑娘,这辈子就算这么回事了。”

​汽笛响起,火车在减速,车轮摩擦铁轨声越来越大。“回去吧,趁现在人少能睡就睡,下一站到沈阳北人多了,再睡就难了。” 她打了个哈欠说,你看到她的面容有些疲惫。

​“我叫王南,还没问你名字呢?”你赶紧问。

​“哪那么多废话。”

​3

​“你怎么停了?”她问。

​你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爱你是毫无疑问的,我也想在这个时刻跟你……但是如果我不爱你,或者想跟你很随便玩玩,我就把你衣服脱了。我不想这样对你,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是我想尊重你。”

​“到底怎么了?”

​“就是觉得没意思。”你坐起来,移开放在她胸罩搭扣上的手,点了一根烟。她穿上衬衣,把头发再次整理规矩,没说话。

​2007年那辆由佳木斯站始发,途径哈尔滨、长春、四平、沈阳的绿皮火车在清晨停在北京,你和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随着人群挤出火车站,这列火车几乎所有人都是在北京站下车。在破败的旅店开了两间房间,你在有霉味的被窝里沉沉睡去。醒来后,她请你在街边吃了顿饭,然后一路走着逛到了长安街,在红色的高大城墙下溜墙根,天色越来越暗时,你为了缓解被女人请吃饭的尴尬,用大半积蓄请她在百老汇看了一场电影。

​看了什么电影你全都忘了,那天之后你们就分别了,只互留了手机号。你说你打算先找一个包吃住的餐馆打工,她没透露自己的去向,只说有缘再见,就踏入了飞驰而来又飞驰而去的公交车,那公交车司机连告别的人挥手的时间都不给留。

​你起来坐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她,说:“你当初怎么就来北京了,我给你讲了很多我的故事,可是你从来没说过自己的事。”

​“你想听啊?”她还在整理头发,又伸了伸懒腰,“估计你不爱听。”

​“你说说。”

​“我结过婚,”她说,“还听吗?”

​“你说吧,我就喜欢听人讲故事。”

​她开始讲述:“我跟他生活了一年,我被他骗了,他并不像结婚前那样完美。他想把我关在家里,早起买菜,把饭做好,叫他起床,恨不能让我给他穿衣服。我还要陪他妈聊天,他妈性格刻薄势力,见了我没别的话,每次都问我夫妻生活怎么样,还打听做爱姿势,然后催你赶紧生个孩子,指点你什么姿势受孕几率高。真他妈神经病。

​“后来我跟他吵了几架,他就打我,我也还手了,打不过他。有一天晚上他喝酒到半夜才回家,进屋就脱我睡衣,不管我睡没睡着,也不知道在哪个黄片上看的姿势,就让我学,真他妈变态。我把他推倒,他起来疯狂地打我。我在卫生间掉眼泪,觉得自己委屈,我越想越恨,我想杀了他,然后自杀。所幸最后忍住了。

​“我一直忍到天亮,收拾东西回家了,我父母不同意离婚,我也跟他们吵了一架。离婚成功的那天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就觉得自由,像一个死刑犯重获自由那样。

​“他们家在亲戚朋友面前造谣,说我在外面勾男人,现在又说我跑到北京给人当小三。我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回去了,我也没有家,所以在哪生活都行。”

​你递给她一根烟,伸手摸摸她的黑色头发,她也伸手摸摸你的头发,又在你的头顶摩挲两下。

​那天在长安街与她分别后,你就沿着街找招聘小广告,走了很远的路一无所获,只有飞驰的车和宽大道路两旁的拒人千里的建筑。你终于在路边看到一位坐着扇扇子的老头,问他哪里找得到招聘广告,老头听说你沿着长安街走来,露出一脸鄙夷:“那哪成啊,哪有在长安街上找小广告的,你这孩子缺心眼儿,你往前走进地铁站,立水桥天通苑中关村随便坐,下车往墙上瞧全是广告。”

​你果然在天通苑的一家餐馆找到了工作,起初在后厨刷盘子,得了一个机会改当服务员,又后来到一家保安公司上班,过了一年,你买了件西装,开始做推销工作。一个人住在天通苑,一个人上班、吃饭、睡觉,你觉得很充实,偶尔给妈妈报个平安。

​在你自信小有积蓄,已经在北京立足后,你翻出她的手机号,打了个电话。于是,在立水桥旁的一家菜馆,你们再次相见了。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弟弟长高了啊,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你说:“我这不是努力赚钱,就是为了请你吃一顿饭吗,现在终于赚够钱了。”

​她看着眼前的小菜馆,说道:“那就吃这个?要不你还是跟我混吧……姐姐挣钱比你多。”

​北京的夏天总是乌云密布,闷热不已,好像随时都在蒸桑拿,浑身都是汗。你和她在立水桥的河边走了走,聊聊各自的生活。你的生活简单到用三言两语就能讲完,可你却依然很多话;她的生活也简单,所以她讲述得不多。入了夜,你们又在街边的大排档吃了一顿漫长的烧烤,喝了一些啤酒,也就顺理成章的在宾馆开了房间。

​你把她扑倒在床上,手忙脚乱地摸遍她的身体,热吻过后,你在脱她内衣时停了手。你要求她讲讲自己的故事,你听后用特别庸俗的话安慰她:“谁年轻时没爱过人渣呢?”

​“你爱过几个人渣?”她不怀好意地笑。

​“我没有,”你否认,“因为我就是人渣。”

​她把你搂在怀里,笑着吻了你的嘴。此后,偶尔的周末她就会坐着地铁跨越大半个北京来见你,她还在你的出租屋里展示自己的厨艺,她属于只会做两道菜但是特别好吃那种。在好几个夜晚,她靠着你的肩膀,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电脑的屏幕光亮,在播放一部老电影,看到困倦就和衣而睡。

​几番日出日落,日子变得长而悠闲,你在回想那段日子时,完全不记得你们之间的种种细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也没有多久。

​“我要去南方了。”某一天,她这样跟你说道。

​“怎么突然不在北京了,怎么回事?”你有些惊讶,表情透着难以置信。

​“我不是说过吗,我没有家,在哪都能活。”

​“可是总要有个理由吧,你去了南方,是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

​“也许吧,见不着就见不着了呗,我跟你熟吗?”她笑着说,“理由就是我讨厌这儿。”她又突然问道:“你有梦想吗?”

​“没有,”你思考了一下,“没梦想。”

​“挺好,省得胡思乱想了。”

​“可我听说没有梦想的人很可耻。”你很疑惑。

​“实现不了梦想的人没有资格嘲笑没有梦想的人,谁也不可耻。”她握着你的手。

​“到了南方,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有家的人才不会这样四处乱走,这样也好,走着走着,就找着家了。”

​北京火车站里你与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站了一个小时,你们如常一样聊着天,嘲笑着路人奇特的穿着,好像没有人要离开。在车站广播响起后,她看着你的眼睛,伸手摸摸你的头顶,说:“我没别的话要说,只告诉你,学着好好照顾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替你悲伤,没人替你生病,自己好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好好保重,平时多吃点,就这样活一辈子挺好。我一个人自由惯了,你别跟我一样。”

​你把一张《梵高先生》专辑放在了她的包里,上面贴了一张纸,你写了一句对她的祝福:“我们生来就是孤独。”她向你挥挥手,便转身向检票口走去,十秒钟后人群挡住了你的视线。你清楚地记得当时天气入秋,北京的天空难得的蓝,她穿着一双白色的球鞋,带破洞的牛仔裤显得腿很长,黑色的高领毛衣上围着围巾,她的右手拉着行李箱,左手拎着挎包,黑色的长头发在风中微微飘扬,你想起了手指拂过她头发的柔顺和芳香。

​两年后,你收到了她的电子邮件:“弟弟,我们生来就是孤独,可我们在那列火车上认识了,不是吗?”

​4

​2011年2月4日,辽源一家火锅店内,我、王双喜、王双福围在桌子前,这是我久别家乡后的第一次回归。

​我拿着筷子涮着肉。王双喜、王双福这对兄弟原来贼坏,夏天上课时候就往地上放小镜子,踢到前桌女生的座位下,发出嗤嗤的傻笑。

​“哎王南,南哥!在北京混得怎么样?发财了吧,搞没搞一个北京姑娘。”王双喜瞪大眼睛说道。

​“搞什么搞,北京姑娘哪看得上我啊,人家又不是人道救援,干嘛主动给你送北京户口。”

​“别装了,再假我可就生气了。”

​“行了,你们哥俩儿这几年在辽源怎么样,我想回咱初中门口走走。”我对久别重逢总是很兴奋。

​“我们俩就那样,年后借点钱租个门店,合伙开修车洗车铺。”王双福边吃边说。

​“咱们过去的同学都怎么样?”我对他们的生活很感兴趣。

​“就那样,”王双喜跟我干了一杯,“现在除了我们俩没人记得你了。”

​男人之间的话题总是像带导航一样,聊着聊着就必然要聊到女人。

​“王雪你记得不?”王双喜立刻切换了一副猥琐的神情。

​“哪个王雪……我认识六个王雪,你说说长啥样。”我说。

​“你这完蛋,王雪你不记得了,有一天她给你堵自行车棚了,要跟你表白,你给人拒绝了。”王双福补充道。

​“有点印象。”

​“我想起来了,她现在怎么样?”

​“去年离婚了,她那对象就是粮食局老杨姑爷的亲戚,两口子天天吵架。”

​“要不你接收王雪得了,我看你挺关心她。”

​“人家也得能看得上我啊,杜香萍你记得不?就你那青梅竹马,我听人说她以前追过你?”

​“拉倒吧,我跟她可没这事。”

​“哎哎,哎,你看脸红了,你俩那小破事谁不知道啊。”王双喜咧着个大嘴,模样十分得意,好像进村的日本鬼子抢了一只鸡。

​“杜香萍现在也单着呢,没准人家还等你呢,你说是不是?”

​王双喜红着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来来来把酒干了,年后再喝,”随即又冲着我说,“那个,等会我把杜香萍手机号给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问,没事,哥们这多年了还是懂你!把杜香萍搞上,孤男寡女,就属你俩般配。”

​出了不正宗的火锅店门,飘飘洒洒的漫天大雪,王双喜和王双福歪歪斜斜地离开。剩下我一个人,我慢慢游荡,街上偶尔有一辆出租车路过。我喜欢下雪天,每次下雪整个城市都变得特别安静。可惜北京的雪往往落地即化,飘下来几片雪花算是表达对冬天的漫不经心。

​冻得发抖的我走到了母校的门口,里面一片漆黑,教学楼亮着两盏灯,好几年前我也曾在里面上着课,在某一张课桌上流着口水睡觉,看别人的笑话,也曾愤世嫉俗,自卑的不愿说话。

​黄色的路灯下,无数的雪被映得晶莹,我想起了一处场景。我点着一根烟,掏出手机,拨通王双喜给我的号码。

​“是杜香萍吗?”

​“啊,你谁呀?”杜香萍熟悉的声音传来,上一次听见已经是七八年前了。

​“王南,还记得我不?”

​“你呀,啊,那个,你有事呀?”

​“我刚回辽源,这雪下挺大。”

​“艾玛,你可别提了,早上看见一个傻逼掉沟里了,那雪把沟都盖住了,瞅着像平地,骑自行车进去直接就剩个脑袋。”

​我笑了笑,裸露在外的手已经冻得生疼,“最近怎么样,马上过年了,明天请你吃个饭?”

​“明天我没时间,我跟我对象去步行街卖对联,就这几天有销量。”

​“这样啊,那年后有时间再说吧。”我有点尴尬地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缺了点什么,想了几秒钟,我说道:“杜香萍,你还记得初三那会儿我跟你表白吗,我现在想起这事就乐。”

​杜香萍一阵哈哈大笑:“真逗,你那时候怎么就那么搞笑,小个儿不高,学习也差,黑不溜秋的,还好意思跟我表白。”

​“那时候你长得漂亮嘛。”我想把气氛搞得轻松自然一些,然后结束这通电话。

​杜香萍在电话那头笑着说:“你说你当时跑个屁啊——我他妈刚想答应你,你他妈都没影了,高中我找了整个辽源都找不着你。”

​“你好像傻。”杜香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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