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们倾向于认为,过大的社会生活压力致使我们的心理迅速老成,以至于在一些心理测试中,20多岁的年轻人的心理年龄会显示为40、50岁。《巨婴国》一书却倒行逆施,揭示出大多数成年人,心理水平是婴儿,因此这样的成年人是巨婴,而这样的国家,是巨婴国。作者武志红乃精神分析师,得出这样的观念不足为奇。
作者是科班出生,但本书的理论仍显露出很大问题。尽管厌恶这些,但吊诡的是,此书对我颇有启发。至少,这不妨碍它揭示出了一个普遍存在的“巨婴”现象。按此说法,我是个巨婴。因此,《巨婴国》这本书像是对我自身的适时批判,直至现在我确以一种委婉的婴儿姿态到处“找妈”:没什么生活能力(甚至实践能力),因此要与“妈妈”们和新娘们(新的娘)共生,且进入全能自恋的状态——将一切归入我自己的象征秩序内。一旦全能自恋者受挫或遇到任何不顺心——超出自己规定的秩序之外的事——就会像婴儿一般哇哇大哭,并主观构想了一个强大的恶意,他开始责怪一切人,甚至责怪上帝,责怪命运。(可如果按照武志红的说法,女人在心态上则更接近婴儿?)
整个民族也是一条全能自恋的巨龙,由此,作者论述了集体主义的弊端——为了集体而放弃个人的独立性。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认为,作为集体主义文化的中国,一个独立的人是不完整的,他甚至都不能构成存在的单元。单身汉会被排斥在家族体系之外,而只有结婚才能构成一个完成的家庭,并被尊重。作者点评道:“用表面的完整,来逃避内在破碎,这一点,国人表现过头。”
在本书的后半部分,作者认为孝道也是集体主义的弊端。“孝道就是巨婴国集体意识的设计。因巨婴们都是一言不合就要你死我活,这种争斗很可怕,所以就设计成,孩子孝父母,臣子忠君上,让弱者服从强者成为一种集体道德,就可以减轻内耗了。明显不公的孝道,是太容易自恋型暴怒的巨婴国的合理选择。”
甚至,任何一种中心主义者、绝对主义者,都是巨婴。巨婴的逻辑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本以为作者会试图消解这种中心主义,从而告别巨婴。然而,我们看到,巨婴正是不能够克制,而希望释放内心的“攻击性”。但是在结尾,作者似乎并未打算让我们的心理成熟,相反,他认为“人性自身即是答案”,因此我们只能拥抱人性,释放天性,这不免令人大跌眼镜。
精神分析的主战场是梦。书中有许多解梦的案例,但明显是事后对现象合理化的结果。然而,这种合理化的能力,正是本书所提出的巨婴所为,正是要摒除的巨婴对世界的合理化。然而精神分析师同样是在合理化。
书中提到一种追杀逻辑的梦:自己正被一个人、兽、怪物或其他可怕的东西极力追赶。作者解释道,梦中的所有部分都是自己,所以被追杀者、被迫害者与被攻击者是自己,追杀者、迫害者与攻击者也是自己。如果常做这样的梦,那就意味着,你严重压抑了自己的攻击性。弗洛伊德说,一个人必须学会合理或象征性地表达他的攻击性,否则他就会出心理问题。(难倒巨婴不是肆意攻击别人而成为心理问题的吗?)因此,作者认为,我们需要释放自己的天性,并将我们从虚假的自我引向了真实的自我。更进一步,所以说,真实的自己胜过好的自己,愿我们爱上自己的攻击性,带着攻击性和别人相处,并真正体验到这时的关系,更迷人,也更有深度。这实际上已经在根本上否定了巨婴的问题所在了,这种逻辑简直不可思议。这仿佛是在说,我们身上有许多毛病,但解决的办法就是让我们大胆的犯毛病。
如若借用列奥·施特劳斯的古典学路径,似乎可以这样自圆其说:人类最初有一个阶段的本性是好的(自然状态?),那时需要拥抱本性,释放本性。但是在某一刻我们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用拉康的说法“自我”已经是“被建构的自我了”,真正的自我消失了。我们误以为这个“被建构的自我”是真正的自我,而实际上只是“虚假的自我”。因此,释放天性指的是,我们需要释放“前巨婴”状态的天性,这一天性并非巨婴的天性。这预示着自然状态的人性是善。显然,这并非作者的本意。作者目前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本能地,我一如婴儿,期待这份本性,在一个好的关系中被认可被接纳,但我突然明白,我干嘛不直接认可它拥抱它。”
但不要忘了,人性中还有另一种天性。书中一个案例刚好可以证明:在湖南娄底某小学,因要办毕业典礼,一个小学男生叫了几个同学,将桌子摆成了回字形,准备迎接典礼,而这个男生,将要在典礼上讲话,但典礼下午才办,而上午还要上课,所以老师要学生们将桌子椅子重新摆成上课的正常模式。这个男生因此受到了很大精神冲击,他哭泣,沉默,老师安抚过他,几个同学也一直安抚他,但他最后还是跳楼自杀了。难倒要去拥抱这样的天性吗?因此,上述逻辑并没有提到意志的作用,在我看来,巨婴所缺乏的应当是意志力。
在书的结尾,作者给出的解决方案与很多电影一样——摆脱巨婴,需要通过爱感化,用爱驯服这条全能自恋的龙。因为真爱,源于真实。(假爱,源于虚假?)真爱意味着不能够假爱,同时,“太使劲去爱”也是一种假爱,需要杜绝。爱的实现首先体现在家庭中,作者提到“在我的朋友们中,很明显,在欧美企业工作的人对待家庭的重视,远胜于其他人。他们的周末,都尽可能留给家人。我们总说,东方文化更重视家庭,这种重视体现在哪儿了?或许,主要体现在裙带关系上,即,家庭是用来构建权力关系而在社会上更好地生存的,至于爱,不重要。 ”(这一点在红楼梦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然而,我记得在本书伊始,作者认为我们爱不好的原因是我们的心理水平是个全能自恋的巨婴,然而他的解决方案却是让我们更好的去爱,从假爱走向真爱,这无异于陷入了行动的循环。克尔凯郭尔曾在《非此即彼》中说明自己的状态:“在下棋时,棋局的对手这样说及棋局中的一个棋子:这个子不能被移动。我感觉自己的状态就像这个棋子所处的状态。”我们发现了身上的这个婴儿,却动弹不得。谁来帮忙?上帝吗?
作者没有给出解决方案,我在文本中找到几条线索,以供参考。在一个案例的评论上,武志红似乎给出了第一种解决方案:
如果说有魔鬼,其实那个魔鬼,正是暴怒者自己,他们期待别人和世界必须配合他们的意愿,保证他们意愿的实现,否则意愿的能量,就变成了暴怒。能看到这一点时,他们对自己的暴怒,会多了很好的觉知,以后就可以相对好一些地管理这份暴怒了。
这就是人的反思,这意味着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是巨婴时,我们就已经摆脱它了。可见,本书理路,并不值得推敲,但我们首先需要知道一个事实:我们确实是一个巨婴。毕竟意识到问题所在,就已经踏在解决之途上了。
第二种则是从家庭入手:前面提到孝道的问题,作者认为如今的孝就是顺。在武志红看来,孝道,就是在鼓励孩子发展假自我,不是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成为他自己,而是以父母的感受为中心,成为父母期待中的那个虚假的人。孩子之所以构建假自我,是因孩子发现,他除非能敏锐地捕捉到妈妈的感受和想法,去满足妈妈的情绪,否则妈妈不会关注他。因此,武志红又一次倒行逆施,他认为破除巨婴的办法正是巨婴的特征:让父母听从孩子的。正如英国心理学家温尼科特说,要想让孩子保持生命最初的活力,他需要有一种感觉——他可以自由地使用妈妈,满足自己的种种需求。温尼科特还说,孩子以自己的感觉为中心而构建起来的自我,是真自我,是生动而流动的,放松,专注,并天然地富有创造力。相反,孩子以妈妈的感觉为中心而构建起来的自我,是假自我。这是否意味着,在这一种方案中,责任落到了成年人身上,成年人自身已经没救了,但是我们可以“救救孩子”?
第三种解决方案似乎与释放天性相悖,当然也可以说是彻悟之后的更高阶段,因为它要求我们放下“我”,宽恕与尊重那些不能与我相容的事实:
因为,真正的能力,建立在关系中。你必须深入到关系中,放下你自己的种种成见和预判,去碰触事物本身的道理,尊重事物本身的存在,而不是将你的想象和判断置于事物之上,这样,你才能和事物建立起关系来,并且,你会乐意放下“我”,而去尊重事物的本质与规律,从而才有了真正的能力与创造。
因此,这本书似乎在用一大堆错误的线团编织文本,但至少告诉我们:当我们执念于某种观念,而不能以宽容、多元的心态看待事实时,我们就是巨婴。在成长的路途中,没必要将所有人纳入到你自己的逻辑和秩序中去,孔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又如孟子所言:““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我观察到,在人文研究者眼里,多数人很糊涂——过得浑浑噩噩却浑然不知,他们没有履行苏格拉底的训诫:“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一过。”但悖论在于,他们中被看做“最糊涂”的一群人,活得风生水起,他们没有大智慧,却也不是愚笨,反倒显得很精明。奇怪的是,这些“糊涂的人”往往很尊敬人文研究者,视若大师、呼为师父,然而人文研究者却表面上予以不屑。如果说,我们硬要给每一种生活方式排一个高下,那么谁来决定这个标准呢?所以最终人类会借助权力,看来,这个权力说话的滥觞正是由于缺少对异于己的尊重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