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文化中,日本文化尤为独特,以致于美国人类学者在二战时代受政府委托专门研究这个大和民族,写下了《菊与刀》,详细描述了日本文化中那种人性的对立两面性居然能和谐融在一起,菊之优雅温馨,刀之冷酷嗜血,看过这本书的人会略微明白这个与我们一江之隔的民族内在的思想灵魂。
但《菊与刀》有个致命的缺陷,二战时期学者不可能实地考察,大多数数据与资料是通过在美国的日本侨民叙述,或者从书中二手获得的。
真正要了解一个民族和国家的文化,除了在当地深入考察生活,还有个办法就是,翻阅学习她的历史文学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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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是日本文学史一大瑰宝,被日本人尊为古典文学之泰斗,川端康成在诺贝尔获奖感言赞誉《源氏物语》:“所有后来的日本文学家都在模仿一本书,但都不可能达到它的高度。”
这有点像《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中国现代近代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大多数都承认《红楼梦》对他们的影响很大,尤其张爱玲,更是坦承自己的文笔肖似《红楼梦》。
《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生活在日本平安时代,这本书描写的也是平安时代的风貌,紫式部的父亲兄长都是当时有名的歌人.
日本把类似中国古代诗人以诗相和称为“和歌”,平常贵族正式书信来往会面应酬都要以几句诗歌为开头,只不过这些诗歌更接近日常地气,他们的“歌人”接近我国的“诗人”。
紫式部的父亲精通中国古典文学,擅长汉诗、和歌,紫式部出生在这个充满书香气息的中等贵族家庭,自幼跟随父亲学习汉学,熟读中国古代典籍,尤其喜欢白居易的诗,在《源氏物语》中引用白居易的诗句有90余处。
《源氏物语》主题内容围绕着宫廷贵族的恋情生活,所涉及的贵族阶层的生活,权力的争夺,隐秘晦涩的皇亲贵戚的男女情事,读来总与我国的《红楼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此,被认为是“日本的《红楼梦》”。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出身的贵族家族最终没落,自己晚年生活很是不幸,身为男性的侧重点总要在社会层面一些,《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更远甚于《源氏物语》,虽然《源氏物语》要早700多年,在世界文学史的地位还是在《红楼梦》之后。
但这也并不防碍《源氏物语》本身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紫式部身为女性,内心情感的细腻和敏感,让她的文笔读来令人触景生情,心有戚戚焉,尤其是对一些细节的描述,情与景的交融,彰显出了女性独特视角的美学感悟。
“物语”是日本古典文学中的一种体裁,意思是“讲述”,类似于中国唐代的“传奇”,所以《源氏物语》的文笔更带有民间随意的口吻,这与《红楼梦》作者是清代深受儒家思想和八股文的熏陶更带有行文工整对韵规矩很是不同。
从文字功力上讲,《红楼梦》一字一句更经得住推敲,而每个看似不经意的情节下面都有着峰回路转暗示着讽刺时政的寓意;《源氏物语》本是紫式部写给皇后供天皇消遣的读物,基本不涉及社会批判,文风轻松愉悦,甚至带点不羁的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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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物描写上,也有很大区别,《红楼梦》是一种俯仰人间的视角,宏观大气,人物的语言外在思想行为非常到位,二百多年过去了,解读《红楼梦》已成为一种独特的“红学”文化随便一个细节一个小人物都可以独立成章。
《源氏物语》在社会层面,就连人物的外在容貌服饰描述上都不算最上乘,但在人物情感关系,心理活动的描写,都栩栩如生,尤其世间景物和人物出场的情景,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描绘方面,可谓技艺高超,艺术价值非常高,是后代文学的楷模。
正如《菊与刀》中对日本民族在本性上表现出来的两种对立人性,日本文学中刻画出来的人物形象都是多面性的。
《源氏物语》的男主人公源氏就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他俊美如天神,出身高贵,天资聪慧却又好逸恶劳,精通技艺又不求上进,身居高位却又不喜政务,喜爱女色,有时如登徒浪子以权势坏人名节,有时又怜花惜玉如彬彬君子。
《源氏物语》的前一大半部分都在讲述源氏的一生,从头至尾,甚至到老,源氏都是行走的荷尔蒙,他的容貌他的气质他的魅力无一不在彰显着性的吸引力,日本文化中对男性美的赞扬从来都是不遗余力。
而源氏的一生也是跌宕起伏,紫式部文笔的魅力在于能将读者带入她营造的氛围,我们更能感觉源氏就像我们身边一个活生生的极富魅力的贵族男子,读到某些情节,从爱他的人眼中看他会很可爱,而某些情节又觉得他为了谋取女色恬不知耻,当他纠缠不被他欺骗的空蝉和槿姬时,我们会很厌恶这种好色无耻只顾寻欢作乐的权势小人。
所以,读者们对源氏的感情会很复杂,既爱他又恨他,也没办法简单地说这个人好还是坏,而真实的人性,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这是日本文学的长处,日本现代受人推崇的作家东野圭吾,村上春树,川端康成,无一不是描写复杂人性的高手。
我们爱《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更像爱品学兼优的出身优越的邻家弟弟,他品行高洁,即使书中隐晦提及贾宝玉与秦钟,与蒋玉菡有过“断袖”之嫌,与袭人有过床弟之欢,甚至在梦中与面相肖似秦可卿的警幻仙子之妹有过云雨之情,我们还是固执地认为贾宝玉是无暇的美玉.
在读者心目中,贾宝玉是无性别色彩的,连他与林妹妹的情都更接近两小无猜,是纯粹不会涉及肉体的精神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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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文学中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高大上的人物塑造,就是有恶念,也是无法控制时导致的孽欲,不是本心,他们永远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在他们的人性中,善是绝对的占据主导位置。
其实中国古代神话中,没被后期加工过的故事文本中,人物的塑造都是善恶交叉的,比如《山海经》中人兽共存的时代,那些上古的神们都是复杂多变,时而邪恶时而善意,反而奇特地有着非比寻常的感染力,比起后来文学作品中那些千篇一律面谱化的神,有意思多了。
到了明清的时候,儒家思想被当政者视为国道,“去人欲,存天理”,认为高尚的品德不应该有欲望的需求,文学作品的正面人物就越来越面谱化,绝不能有一点不合美德规范的地方,即使实在绕不过去的欲望冲突也必须隐晦提及,或者完全无视不合常理地硬生生地切掉。
以致于我们看某些文学作品中,反面人物反而比正面的主角更有光彩,更吸引人,更符合人性,人们在恨之同时却又不得不印象深刻。
女性读者会光明正大地欣赏和谈论贾宝玉,这是路线绝对正确的表现,但不会爱上贾宝玉,更不会将他当做春闺情思的梦中人。
同时,读者会唾弃源氏,会立场坚定地表示在现实中绝不接受这样到处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儿。但是我们在看《源氏物语》时,不自觉地还是会向往“光华公子”的风姿,想象源氏穿着,在耳边说着情意绵绵的誓言,即使知道他的情人不止你一个,他这话不止一次对人说,这么美好的时光,这么美好的人,真要在现实中存在,会有几个人能抵挡?
虽然知道口蜜腹剑下面包裹的居心叵测,虽然知道绚丽外表下面包裹的丑恶内在,虽然知道淫巧奇技下面包裹的不学无术,花一般的容颜,芝兰玉树一般的风度,还是让人不由得倾倒。
何况,在平安时代的日本,女人本来就是附属的玩物,再美好的女子,也不过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物品,源氏热爱女色,除了占有欲之外,至少他还能在肉体之外发现这些女性内在的灵气和美好,并不只是亵玩焉。
正如贾宝玉曾感叹贾链对自己的妾平儿只知道发泄肉欲,都“不知作脂粉养之”,可悲可叹。
源氏身为当时实际把握朝政的第一人,天皇是他的私生子,他还能将花散里、末摘花这样毫无姿色的情人给予名分供养之,在当时的男子中算是难得。
“一遇源氏终身误,不遇源氏误终身”。
整部《源氏物语》虽然描写的情节情景都是在爱情方面,其内涵却不仅仅浮于感情的表层。
经典的小说不仅要整体读,更要局部分析。
一部好的书,可以看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