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蚕空
他们卸下过去的躯壳,背起满身的鳞粉。
1/
出了机场,翟与在站牌前站了一会儿,
南方的沿海城市隔着辽阔的天与树将温度和光亮送抵他的身旁,是一阵爽朗的温热。
热,他把外套脱下来绑在了背包上,不一会儿又把袖子撩了起来露出年轻的小臂,好像上学的时候总爱的那样。上公交车的时候没有零钱,旁边的小女孩拒绝了一起投的建议,翟与苦笑了一下,只好对后面找不到零钱的大叔说,我帮你投吧。
“你帮我投?”
满头油光的大叔露出不信任的表情,就和方才的小女孩一样。
“嗯。”
翟与已经懒得流露出表情,只是与其让公交公司占便宜,不如让你占便宜而已,他想。
等到好不容易上了车,油头的大叔说着“我有零钱的,我给你吧”,然后找了半天,从包里翻到口袋里。
嗯,你有零钱,你给我吧。
翟与懒得去管了。
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像是赴一个年少的约会一样,翠绿的树木从道路的两旁滑行过去,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行人,陌生的阶梯与陌生的,我们。
像是赴一个年少的约会一样。
头发长了呢还是短了。
变得成熟了还是老了。
翟与这样想着,走出地铁站的时候,看见他的脸,有些胖了,不像以前那么枯瘦,不知道是变得精神了,还是变得不那么精神了,像是长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树,挺立着看不见的躯干。
他对自己笑着打了个招呼。
那么自己也应该是在疲惫里回应了一个笑的,翟与想,他看着他自然地拖过自己的行李箱,自己自然地走在他后面。
这就是自己最为惦念,而无法触碰的人么。
在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行人之间,保持着两个人的距离,这感觉这么地陌生,以至于他像是第一次接触这个人。他知道他的面相,他的名姓,他能够在人群里轻而易举地将他探寻出来识别出来,但是他似乎必须重新地了解他,他不知道他的皮囊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装下了些什么。
他们不过,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就像每个成年人回忆录里都能轻描淡写出的那个再也没有联系过的某某。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在期待这次相见,根本没有。
但是。
“柯其。”
他叫住他,然后走到他的身边。
像是,赴一个年少的约会一样。
2/
柯其下班的时候去超市买了菜,阿姨大妈和姐姐把缝隙堆满。
因为上午请了半天假,事情堆到下午累得够呛。砍头去尾的时间是还不能慢条斯理地加班,有一瞬间连他都要觉得麻烦起来,想要拿出电话,说对不起我很忙。
可是他还是平和得令人熟稔,安静地排在队伍的尽末。前面阿姨买的鱼蹭在他的裤子上,他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后面女生的脚,来不及道歉就看见白眼,于是他收了声回过头,站在一堆葱姜蒜的中间。
他知道那个人没有在等他,他知道他可以说我很忙,他予取予求,所以他不能说,说了就好像确凿了什么。
他不想说话,道歉不想,逢迎不想,他只想回到他的单身公寓,一间局促的出租房。
他不想说话,不想逢迎,不想道歉。
他看着队伍,眼神逐渐飘散。
头发长了还是短了呢。
变得成熟了还是老了。
他看见翟与站在超市的门口,笑着看着自己。从前总说他像树,而如今愈加挺拔起来,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寻见了枝干。
他应该并不是在等着自己的,他看起来空空荡荡,他只是跟着一些命中注定,来赴一场年少的约定。
“才下班啊。”
他自然而然地结接过他手里的菜。
南方的沿海城市,傍晚时也天光透彻。他们走着的这条路,和上午走过的一样。
他们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似乎模糊掉了以前以后。他帮他拿着行李,或者他帮他拿着葱姜蒜。
似乎是从前绝不会看见的场景。
似乎是终于,长大后才会看见的场景。
似乎是从前,以为以后会一起看到的场景。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门,一间局促的出租房。
他们多久没有像这样共处一室了呢,他看向他,他也看向他。
好像都回想起了,小城里城北的一间房,那里也是局促,从前却全无感觉。
他们好像隔着时空拍了一下掌,看着互相有些陌生的互相。
恩,就算只是一个。
年少的约会。
3/
有一年冬天,或许是春天,反正也记不得是哪一年。
应该是春节前几天,学校的补课终于结束,翟与兴冲冲地拉着柯其去吃全市最好吃的蛋饼。
两辆单车停在一旁,两个人乐呵呵地等着,一边和老板说多放辣椒,一边听老板抱怨“为什么这么多人放鞭炮?即不安全又不环保”。
想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应该都不会见面,两个人又各自顺从地把单车绕着市区骑了一遍,在路口小心翼翼地告别。
说明年见。
有些冷的时候,没带手套的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不舍得拿出来。
于是停下来,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挥着。
还有一年夏天。
两个人骑车绕着城,到了有些远的地方。 翟与回头看见柯其不见了,连忙回头,在路口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不久看见他慢慢悠悠地晃过来,松了口气。笑着让他快点,看见他不甘不愿却还是加速蹬了起来,自己也重新起步的时候轮胎突然一声暴呖。
换作柯其笑得停不下来。
两个人在南区慢慢地找着补胎的店铺,等待的间隙翟与买了两听百事。
说着比谁先三口喝完,结果看见柯其已然胜利的笑容。
有些对他刮目相看的目瞪口呆。
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年,在一起的很多年。
似乎那三口可乐的滋味还阻碍在喉舌之间,翟与看着小桌对面的柯其,桌上的一道菜似乎是每个新手厨师的最爱。
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年,在一起的很多年。
这间狭隘的出租房逼仄得叫人难受,小桌旁边的床也是,似乎再不是记忆里二人便会有的温和,它们交代出太多容忍。
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年,在一起的很多年。
他想和他回忆起一些往事,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是它们太重,还是面前的人不过是相同面容的谁人。
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年,在一起的很多年。
不过三年,你不知道人生有多少三年,你不知道这之后的你。
多希望自己放弃的,是这三年。
4/
很多年前的你想过,有一天,你会用有一年,来回忆今天吗。
5/
翟与醒来的时候柯其已经去上班了,他出门走到楼顶的平台上。
柯其的出租房在楼顶,窗子外面就是平台。为此付出的三百块代价,是翟与欣然欣赏的浪漫。
是要用到欣赏这样的词汇。
好像重新认识一个面容似曾相识的陌生人,他的口头禅变了,眼神变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认识了其他人,离开了自己建造的蛹。
或者说,彼此无关的时间也早就超过了在一起的那几年。
他的短裤,袜子,毛巾,挂在平台上被风吹得颠来倒去。
翟与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也不点,有些时间累积才让人遗憾的苍茫。
所以说人是无法超越自己的年龄的,时间的积累是绝对的,他让你看见足够多,才让你遗憾,失去的,足够多。
等到翟与的眼睛被风吹得痛了的时候他开始往回走。
然后他看见了那件东西。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它有一些狡黠地出现在他一定会看见的地方。
那些我们以为坚定不移的记忆,不过是因为,曾经我们触手可及——触手可及,在不知晓失去的意义之前才比谁都笃定。
那些我们以为坚定不移的记忆,到后来都不过是陌生的自己,陌生的自己, 比如一件东西,措手不及,才发现曾经珍惜。
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它有些滑稽的,廉价的外表,他甚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将其置放在这格格不入的周遭。
逼仄的出租房, 小桌的一边是床,一旁堆着换洗的衣服,一转身就碰壁的厨房。
放在床前的电脑,在每晚重复放着同一部电影。对面的窗帘轻佻地被风撩起。同一部电影,每一个夜里,慰藉着同一个人。
这个城市有多少这样的年轻人呢,他们现实,忙碌,——或许庸庸碌碌。他们抹灭掉了个性,特色,成为这城市千万人中的一个。
他们最爱做的菜是可乐鸡翅,他们最奢侈的浪漫是每个月三百块的天台,他们早起上班,和客户交流的时候满目愤恼却还要讨好。
翟与发现他一开始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一开始就没有把谁当做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他像是为了见证这个毁灭,见证这个毁灭确实地毁灭了一切。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年少的约定,他和他都知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和他,都像是为了,画下各自能接受的句点。
可是那个吊坠还放在那个蹩脚的地方,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滑稽的,廉价的外表,好像还藏着谁的心愿,在上面写着加油。
格格不入,好像在这间出租房里的翟与一样,格格不入。
6/
出租房管得严格,刷了身份证才能出入。钥匙也只有一把,现在都在翟与手上。
柯其猛灌了一口可乐,昨晚做可乐鸡翅时候剩下的。到了楼下才发现自己简直一无所有,那间让自己有些许归属感的出租房,竟然不在自己手上。
然而奇妙的是,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才是正常的事。
门铃响完从对讲器里听见翟与的声音,现在他能够平声静气地叫他一声翟与,而从前是,愈是亲密的人,便愈是无法唤出名姓来。
等待开门的时候他想起也许他该给他买瓶水——他是喝不惯白开水,也不会自己烧水的。可是在这之前,声音就已经传来,让他有种佯装默契却被拆穿的挫败。
“帮我买瓶水吧。”
柯其走到几分钟外的小超市,觉得有些太过于远了。
在矿泉水和可乐之间选择了前者,像是故意要让谁难受一样。他为自己的这份幼稚感到抱歉, 但是或许这是他表达不满的唯一渠道。
为什么不满,为什么要表达,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些似曾相识的有恃无恐。
柯其看着翟与有些皱着的眉,递过手中的水,想着。
就算如今我们觉得默默无闻是美德。有时候我们抹消掉自己,却全是是希望,被那个人,只被那个人,发现啊。
只是有些惯性的,如此希望。
柯其从包里拿出门票,地图,手机里摊开攻略。
翟与认真地附和着他,他却知道他根本没在听。
好像从前的角色颠倒了一样,柯其的心里想着,有些隐隐地乖戾像是叛逆。
例行公事地说完明后天的计划,柯其开始铺床——两个人睡一张床。他觉得这很正常,翟与一开始也觉得这很正常。
直到夜里被呼噜声吵醒,翟与皱着眉睁开眼却什么也没说。或许是他太累了,累的人都容易打呼。
翟与想着,自己居然就这样接受这件事了,接受曾经的少年变成这样的“粗俗”。
他拿出一根烟,也不点,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又看了看身边的侧脸。
被子堆在中间,有可笑的图案。
那张脸发出震耳欲聋的从前不会有的声响。
他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他想看的就是这样。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吊坠。
在夜里像是,一个遗憾一样。
7/
城里新开了一家肯德基,在原来还算市中心的地方。
有一天柯其和翟与骑车路过,柯其随口说着自己还没吃过呢。翟与看着他说等等,然后进去买了两个蛋筒。
并不是什么心酸的经验——不是想要这样开头的。 这和贫穷和窘迫无关,也和渴望无关,这个蛋筒和之前的每一个也没有区别。
只是在这个时间点,它们突然涌进来。柯其靠在车窗上小憩,记忆突然从窗外覆盖进来。
柯其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还放在车上。
在一个冬天,莫名地接过对面少年的蛋筒。
也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在哪里被梗进了一点点灰。
在哪里。
过关的时候柯其和翟与走的不同的通道。
柯其在另一边看着他,长得比周围的人都高些,心无旁骛地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在哪里,在哪里梗进了一点点灰。
等到柯其终于过了关,看见早就等在另一边的翟与。
他安安静静地等在厕所的一边,皱着眉头按捺着自己的不屑,在看见自己的时候似乎勉强的舒展了自己的颜面。
在哪里,梗进了。
等在周围的人群,警戒的线,旁边的一个女人奔跑着追赶着什么。
一个太阳沉进灰,天热得发冷。复合领域的即视感。
他看见翟与的包,边袋里放着一个吊坠。
一点点灰。
8/
“我们来比赛,跑步吧。”
9/
我们要一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在之后的很多年中。很多年前,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怀疑。
——去同一个地方上学吧,如果不是一个学校,那么也要是同一个城市;即便不是同一个城市,那也要离得不远,公车不久就能到的地方,在周末重温曾几何时的时光。如果连这都不行的话,希望能坐上同一班火车,只要那点时间都可以了,在远离的过程里乘上的是同一拨浪,好像依然还在彼此的生活里。
至少还在彼此的生活里。
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
柯其没想到他们之后的第一次一起出行,是在几年以后。他去买一日通的地铁票,翟与在不远处等他。
他察觉到自己有些慌张。 为什么会慌张。
他拿了票跑回翟与的身边,连这股慌张都叫人熟稔。好像不奔跑起来,就会失去什么。
失去什么?
要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
“是不是少了一张票?”
“是吗?我明明给了两张的钱!”
翟与看着柯其在窗口和那个不太和善的女人争执,女人查了查剩下的票,说确实给了你两张。
翟与拦住还想争执的柯其,说算了,再买一张吧。柯其的那句可是被拦在了肚子里,可是。有人从单车的另一面递过来一个甜筒。
可是。
一些些的不耐,柯其从他的眼里,看见了一点点的不耐。
所有的慌张,消失了的不耐。
可是。
10/
约谈的时候涨了一些工资,五百多的样子。正好负担了那个楼顶的露台,像是体恤了柯其的努力。
用来做可乐鸡翅的可乐,和用来做可乐鸡翅的鸡翅,两者相加也不过十来块钱的样子;夜里买了奇怪的白酒,吹着天台的风,好像也还算浪漫。
而从前意识不到的事情是,后来意识到的事情是。
一张一百多的地铁通票,在账户余额里的额外支出,比起“年少的约会”这样的事情,突然更具有了什么真实感。
像是被人喂下了可口的毒,而有口难言,比有口难言更无法接受的是,一个眼神。
“算了”。
对面的成年人从钱包里拿出钱来,柯其仍然楞在原地。
好像看见对面的少年,在单车的对面,递过来一个甜筒。可是这粗涩的矛盾是什么,一个眼神和另外一个眼神的区别是什么,温馨的,甜美的,当时意识不到的记忆,被陌生的场景覆盖,流淌出庸俗的气息。
柯其看见翟与边袋里的那个吊坠,他从哪里找见它的,他是故意的么,对坦然的释怀,做出诚恳的审批。
一些不耐的,庸俗地。
“算了”。
那些决口不提,不如感叹如今。阴森而桎梏,带着寒意,让人不愿面对的记忆。
他以为这是个,曾经多么刻意的互相在意,而如今多么平淡的互相来往,是个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少年终于长成了大人的故事。
才发现原来都还各自留在原地,当时的恐惧和如今的恐惧又有什么区别呢,还能有什么区别。年少时被年少的观感所欺瞒,自以为是的浪漫,为了留在彼此的生活里绞尽脑汁,和如今坦率地说出自己的不满,面对生活拘谨挣扎,心平气和的离开和归来。原来它们是一致的,带着来自于人生源头的相同的苦痛,只是在当时年少时有着相同的借口,借口年少时便应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地爱憎,夸下海口,信誓旦旦。
相同的恐惧是,他回忆起了那个恐惧是,再无年少时的借口的是。
11/
用少年的话,来形容成人时。
12/
这不是柯其第一次到乐园来。
每一次也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但是热闹是真实的,卡通人物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花车上的士兵,对小孩露出笑脸。他从小就对这些无甚眷恋,我们知晓的是,这世界最幸福的或许正是无知。无知便不会渴望,便不会不满,便不会在夜里,跋扈出不该有的期盼。柯其第一次去乐园是和同事,看着他们在跳楼机上尖叫着以痛为乐,而他在底下安静地拍一张照片。
每一次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好像连出行,或者同行这样的事,都不过是例行公事。需要交际,需要交集,需要在工作外看似放松的便真的像放松。长大后去哪里都一样,就像在故宫的御花园,面对经年的枯松和假山都像那座小城里的公园一样,毫无意料外的精彩。
可是,这次,为什么这次。
和年少时最渴望在未来里的那个人,目睹了最渴望的风景么。
他想和那只米老鼠合个影,还有那个最近火热的电影里的冰雪公主。那个会飞向天空的飞机,那个绿色的士兵。
好像这个乐园,突然有了意义。不能安静的事不关己地,不能没有期待,不能置身事外地看着跳楼机在眼前发呆。他突然成了这里的一部分,被热闹所感染,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诚恳的笑。这是一种不良的惯性,它穿越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到达身边,终于到达了曾经熟悉,而如今不算陌生的身边。
他想和身边的人合个影。
风景是风景你是你,美丽是美丽,意义是意义。
他想和身边的人,合个影。
却开不了口。
被时间拿去了什么,被软弱的自己,拿去了什么。
13/
这不是翟与第一次到乐园来。
海盗船和大摆锤,咖啡杯和跳楼机,似乎只有眩晕和尖叫,不管什么主题的游乐园,其实都是过山车主题游乐园。人类真是有趣,惧怕着死亡,却试探着它。
他和柯其排了很久的队 ,间或说着一两句话。大概是些后面的人又多了,或者接下来去哪个设施的话题。他觉得有些滑稽了,他们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站立在一起,好似未曾有过任何嫌隙和苦痛地站立在了一起,带着不存在的,穿越了数年到达身边的默契。
他对过山车没有兴趣,对跳楼机没有兴趣,对正在和柯其打趣的嘴里的那个不停自拍的姑娘也没有兴趣,可是他却就着这些话题,只能就着这些话题,和柯其说着一句两句。而最绝望的便是,或许是,只能是。
连对人,也失去了兴趣的时候啊。
他看着对面的,曾几何时的少年,这样想着。
这世界太多的期望都是预设了立场。
在无聊时妄图自我解救,便有了自顾自的妄断。你想要这个人是有趣的,于是他就是有趣的,于是他笑是善良,哭是迷惘,于是他连飘忽不定,都是有趣。你想要他是你的朋友,你的拯救,于是你就包容了他的乏味,他的干涸,他的孜孜不倦地愚蠢,也像单纯。你想要爱人便有了爱人,你想要爱人,便自觉地容忍。
这么说似乎有些太过刻薄了。
可是他看着眼前的,曾几何时的少年,竟然觉察到了,无情的寡淡。
对世界没有兴趣,却充满热诚。
的多么,愚蠢。
惧怕着死亡,却试探着它。
就连在过山车上,都不愿尖叫的,这样的,无情地,寡淡。
14/
老旧的依然算是市中心的地方,有一棵榕树。
它在那里矗立了多久了呢,从很久以前自己还未住在这里的时候便看见它,节庆的时候挂满灯笼。不远处的电影院,最早开的大超市,呼朋唤友见面的地方,简单要约的内容。可是后来突然沉寂下去了,再也不会在热闹的时候亮起彩灯,似乎不再是耀眼的地点,于是关上了超市的门。曾几何时的电影院,早早地被拆除到连废墟都未有。也是需要时间才能知道的事情。
年少时认识的人啊之所以永远残存着亲切可爱,便是共同见证了别人无从知晓的时间,这是在宇宙真理里写上的不可逆,却也因此变得更加遗憾。拥有相同记忆的二人,总归是要蜕变出各自成熟的面容,接连着连面对相同记忆的人格和态度,也因为这之后的各行其事而变得迥然,互不相干。
失去了源头的温暖,各自连开口,都勉强。
乐园里贵得有些离谱的食物。还算在柯其的预算之内,没有太多咬牙的挣扎。
两个成年人坐在乐园里吃着鸡腿套餐,乐园独有的彩色装扮,热闹的样子。小时候很爱喝的加冰的可乐,其实和小卖部里两块钱一听的没有区别。心里这样想着,却不能拿出来作话题。说些什么吧,难道要面面相觑么。可是那个自拍了一万张的女孩也被讨论了一万次了,头顶的阴天也已经被讨论过了,接下来的安排也没有扩展的余地,下一个过山车和上一个过山车有什么区别。
一个年少的约会,和少年的约会,有什么区别。
两个成年人坐在乐园里吃着鸡腿套餐,想要说些什么,却面面相觑。
后来柯其总是一个人去那棵榕树。树下的烧烤摊,是以前约会的地方。
这里的“总是”,大概是几年一次。也不知道独自一人却依然在逃避什么。老板娘却总不放过自己,在千百人里仍然要认出自己,说出好久没来了的,之类的话来。
变得萧条了许多,夜里也没什么人来,似乎要在这里买衣服的话,反倒像是一个穷人的象征。新老交替,少年还没有太多观感,长大一点就图穷匕见。
在那句“好久没来”之后的,不想要面对的。
“以前和你一起来的....”
面面相觑。
过去是不能提的,未来是不能展望的,而现在,是只有那个自拍了一万张的女孩。
又或许不是不能,是彼此都觉得乏味,除了干涩得重复,彼此也不能从中获得什么慰藉和欢欣。
“你记得当时...”
第一次去树下的烧烤摊的时候,是在下了晚自习。
两个少年坐在树下,单车并在马路的边上。那时候都说些什么呢——路灯下得烟雾很美,吃了烤豆子要小心拉肚子。头顶上那颗最亮的星是北极星,那南极是否有颗南极星呢。新听了五月天的歌,学校附近新开的电玩城的鼓很有意思。周记写了些什么。明天要去把扔到楼下的纸飞机捡回来。
但是这些仍然不能接在那句,“你记得当时”之后。
好像长大后再没有和人事无巨细的相处,再也没有什么人要和自己共享朝朝暮暮,而自己也再不愿与谁分担和分享。好似那是少年的特权,只有少年不设防,什么事都很有趣。没完没了地分享着废话,一个笨拙的动作也够彼此笑一天。
不能接在那句,“你记得当时”之后。
因为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已经。
不再有趣。
面面相觑。两个成年人坐在乐园,吃着鸡腿套餐。
想起,两个少年坐在树下,没完没了地,乐呵呵的,废话,和。
好似永远不会结束的,炎夏。
15/
也许要等到有一天,我们不再试图去感动自己了,我们才能说我们长大了。
而指导自己的老师有一天喝了酒说,人啊,要到三十五岁以后,才真正的成熟。并不是什么可以反驳的话。因为自己还没有到三十五岁。
十七八岁时的世界和人生是什么样的呢,早已被如今的我们所摧毁了吧。好似永远不会结束的炎夏,早就寥寥草草的结束掉。就像那部电影里,十七岁的少年,以为自己在拯救些什么,完美犯罪之后,却只是让所有人伤心而已。翟与看着对面的成年人在想,那一天的自己,或许只是在,试图感动自己。
“你记得当时...”
人要不断地否定从前的自己才算成长么,却在每个时刻都在心里带着幼稚的睥睨。
“就算只是一时冲动,我也是真心的”,当时确实这样想着,却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之后自己的困惑。一时冲动无论附加上怎么样的修辞,都是错啊。不冲动也不会后悔的,冲动是会后悔的,想对当时的自己说。
“你记得当时...”
你一定记得当时,你怎么会忘了当时。而成熟的人都决口不提,不像你我,仍然在眼神里泄露心机。
我们为何要赴一个年少的约会,仍然想要感动自己不是么,用物非人非的心酸感动自己,用经年之后的惨淡,用少年老矣的沧桑,用我们还残存着执着。
你一定要记得当时,你凭什么忘了当时。我为你摧毁了我的人生,而你却消失了的当时。
“你记得当时...”
翟与捏了捏那个吊坠。
那是他不探求的答案。
那句“你记得当时”还未说出口,对面的成年人好似又随便找了个话题。
“这里的套餐真贵啊...”
你记得当时。
翟与吃完饭,顺手把那个吊坠,扔进了,垃圾桶。
16/
他们唯一一张合照或许就是毕业照了。也不用刻意地就站在了彼此的身边,不用垫脚也出类拔萃。
很多年后再八卦的女生拿出这张照片,或许也已经记不得大部分人的名字。但是一定会去探寻他,像探寻一个唯一的过往。临摹下少年的面孔,明朗得像是希望。
而自己保持着怎样的表情站在他身边呢,微笑了么,心虚着么。年少时的恐惧是,年少时意识不到的恐惧时,当时明明知道的恐惧是。后来世界依然被划分,后来不再去尝试,桥有桥的岸人有人的。有很多客观的东西,在规划着什么是“同类”。
连打破这些界限,似乎都是少年的特权。
从这一个过山车上下来。笑容好看的工作人员给他们看在过山车上的照片。柯其的头发飘起来,翟与也鬼使神差得笑得很好看。
“带一张回去吧,给朋友们看看,这张拍得挺棒的~”
可是我并没有什么想给他看的朋友。柯其想着。却还是问“多少钱啊”。
“两百二送钥匙链哦~”
翟与听到他说算了的时候,正准备把钱包拿出来。
他看着面前这个人,躯干比当时要壮阔了一些,面容呢,多了些棱角么。为他放弃了多少,摧毁了自己和那个女孩。
可是他却仍然活在局促的牢笼里,他却没有变成一些光芒万丈的人,他还是困在庸俗粗俗和世俗里。他甚至连一些一往无前的勇气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
那就算了。
自己正是为此而来的不是么。
够了,已经够了,如果要摧毁年少时的幻象的话,其实自己比任何人都能快速的失望。
柯其回过头看见翟与有一些苦笑地看着自己。
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
17/
够了。柯其也觉得受够了。
从前的迁就不是迁就那么如今的呢。不想请假,不想在预算里加出额外的钱,不想去想。
不想再去猜,不想再沉默,不想再无论何时都像是个傻瓜。
不想活在你自以为是,“为我打造的未来”里。这世界许多事似乎是不去想就不存在的,像是薛定谔的猫不去观测便不知生死。未被观测到的一切,都能坦然活在可能性里。柯其突然觉得受够了,那件事他从来都没有选择,可是这个人又突然出现,出现在自己眼前,提醒自己过去是多么地荒唐。
多么地荒唐,再用自己看不懂的苦笑看着自己。
一个眼神是有意义的么。
后来有人告诉自己不要活在须臾片刻里。可是所有的对视,如若不是因为深情,为何会有的所有的长久的对视。
混杂了绝望,被陌生人点名道姓的惆怅,诚恳得无法隐藏起一些什么。的这样的,人的眼神。
自始至终,不是同类。
他多想再拥抱他。拥抱曾几何时的少年。
告诉他不用为自己做些什么,告诉他以后都要薄情,告诉他你的后悔我从来不曾体恤。
可是他亦只能苦笑地看着他,那些过往都像是轻薄的幻象,从来没有人能拿着它去找谁要一个答案。这是叫我们最终释怀的坦然。
一个眼神是有意义的么。
一个眼神是有意义的啊。
他们苦笑着看着对方,在陌生人眼里好似只是因为两百块钱的局促。
他多想拥抱他。因为他终于可以放弃他。
在过去这么多年里都寻求不到的答案,能叫人放弃过往的只有失望。在夜里叫嚣不止,止步不前,看见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少年。
所有的,叫嚣的,心里翻腾出的震耳欲聋。
“你记得当时...”
都抵不过这叫他局促的,两百块钱,多荒唐。
他终于可以,放弃他。
不带遗憾,尽情失望。
“不如我们回去吧。“
他对他说。
18/
全市最好吃的蛋饼,新开的肯德基。三口喝下的可乐。
在单车上一起丈量了城市的尽头。鞭炮炸裂的冬天,既不环保,也不安全。
飞到楼下的飞机,叫做闪电三角形。唯一一张合照是毕业的时节。
在陌生的城市,熟悉的乐园,加满了冰的可乐。
地铁票掉了一张。有和善的老人也有不那么和善的年轻人。
巨大的广告牌。能飞上天的飞机。过山车上被拍下了一张照片。
在夜里去回想的话所有的画面都是“如今”,这是夜的魔法。比起回想起,像是从头再经历了一遍。
“如果当时”这几个字,也在这时变得熟练而耿重。
如果当时...
你记得当时...
翟与在离开的那个晚上。
重新陷进了过去里。
“再也回不去了。”
19/
翟与拿出柯其的钱包,在等他出来的时候。
这钱包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或许是当时谁送给他的礼物,不能去细想,否则又是一条无止境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带着些去羞辱过去的快感,或者报复的欲望。他被自己的龌龊所恶心到,可是他仍然想这么做。
像是所有少年,想通过让对方不爽,来察觉自己的存在一般。可是仍然有哪里不对。要多丰存的内心戏才能让彼此都配合演出。
他只是想把身上剩下的钱,都放进去。
刻薄地,残忍的,演出成年人关切的假象。
然后他在夹层里看见了一张照片。
柯其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他自己也鬼使神差地笑出来。
在过山车上,垂直地,掉落下来。
“再也,回不去了。”
20/
有恃无恐的夏天又来了么。
像是卑微的虫蚁匍匐在巨大的光线之下,看不见便以为不存在的。
那样的夏天又来了么。
他们卸下过去的躯壳,背起满身的鳞粉。
复眼里看见,刺痛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