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有些灰蒙蒙的，像是有下雨的趋势。
墓园一角，一块大理石墓碑前，一个年轻人沉默地跪在那里，眼睛呆呆地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那上面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头发乱蓬蓬的，他正张着嘴巴笑着，颊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嘶，哥们，这墓碑整得真硬气。”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但跪着的男孩恍若未闻，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眼神有些空洞。
涂景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砸吧砸吧了嘴，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老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帅。”
突然他听到一阵抽噎声，他疑惑地偏过头，看到他旁边跪着的男孩在哭，不由皱了皱眉，他伸手戳了戳男孩的脸颊，撇嘴道:“喂，良二傻，你哭什么？”
男孩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在那掉眼泪，黑色的大理石板顿时被泪水打湿。
涂景想拍男孩的肩，但他伸出的手却轻易穿透了男孩的身体，他愣了愣，看了眼自己透明的手，突然笑了笑。
他索性往地上一坐，双手环着膝盖，对男孩说起话来，虽然他知道男孩听不见。
“叶良云，你哭个啥呢，不就是死了个兄弟吗，看你哭得像死了老婆似的。”
“我不就是死了吗，死了正好啊，省的一堆人天天追我屁股后面要债，死了一身轻，多快活啊！”
“涂景你个混蛋！”
冷不丁被人给骂了，涂景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叶良云听见他说话了，他看过去，发现叶良云只是把脸凑了过去，贴在了他的照片上，双眼通红通红。
“你才混蛋，我死了你还要骂我。”涂景哼哼道。
余光瞥到旁边站着的两人，不，应该是两鬼，涂景皱起眉:“两位老哥，能别总盯着我成么，像盯犯人似的，多不自在啊。”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说:“你现在就是我们的犯人，我们怕你跑了。”
涂景无语地合上手，说:“拜托两位大哥，不是说好我还能呆在人间三天吗，我保证三天之后跟你们走，现在你们先别盯着我行么？”
黑白无常考虑了一下，暂时离开了，涂景长吁了口气。
此时天空下起了雨，涂景感受不到，但他看到叶良云的头发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而他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像是丝毫不知道下雨似的。
雨越下越大，涂景焦急地凑到叶良云身边大声喊着:“良二傻，都下雨了你还在这儿跪什么跪，我看到你的心意了，你现在赶紧先去躲雨啊。”
喊了半天叶良云都没动，涂景颓然地坐在地上，无奈道:“真是个傻子，那我就陪你一起淋吧。”他扯了扯嘴角，摊开手，“虽然我淋不到。”
等到雨停了，全身湿透的叶良云才缓缓站起身，似乎是腿麻了，他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涂景赶紧跟了上去。
2.
叶良云回了他的出租屋，涂景跟着进了门。
叶良云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回到家衣服也不换就那么湿漉漉地往床上一躺。
涂景恨铁不成刚地凑到他身边想推推他让他去洗澡，但他的手屡次穿过叶良云的身体，他有些恼火地抓着本就乱蓬蓬的头发，朝着叶良云狠踹一脚:“他妈的，叶良云，你就这么淋了雨也不换衣服，是想死了来陪我么？”
他在这边抓耳挠腮地生闷气，叶良云躺在那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像是要把天花板盯出个洞来。
涂景独角戏唱了许久，嗓子有些沙哑，他疲惫地躺在叶良云的旁边，叹息道:“感冒就感冒吧，难受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可别说我没劝着你啊！”
沉默了许久，涂景突然侧过头看着叶良云的侧脸，摸了摸下巴有些疑惑:“良二傻，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啊，你有必要为了我要死要活的么？也不对，咱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你是得伤心得要死。”
涂景点点头，觉得叶良云真是他的好兄弟，那他在这人间走一遭，也不是完全没意义的。
天黑的时候，叶良云终于动了，也许是他觉得衣服黏在身上不舒服，终于去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涂景点点头，虚拍了叶良云的肩道:“看来你也不算太傻吗，现在你需要喝杯姜茶暖暖身子，虽然已经过了最佳时间。”
他看到叶良云穿过他去了一个房间，连忙跟上，边走边说:“所以不喝也没事，你铁定要感冒。”
叶良云去的那个房间是上了锁的，以前涂景想进去看看，但叶良云死活不愿意，涂景说他在里面藏了个大秘密，叶良云也闭口不谈。
现在叶良云要当着他的面开门进去了，涂景一脸期待，他终于要知道困惑他好多年的秘密是什么了。
等叶良云一打开门，涂景就钻了进去，然后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一个简单的小屋子，简单到屋里全是一个人的东西。
满墙他的照片，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合照，也有单人照，但大部分看着像偷拍的；一张双人床上堆着一个超大的人形抱枕，一个方形抱枕，还有一堆小人偶；还有桌上的杯子，相册……
涂景愣了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咳了咳，脸有些红，他朝叶良云竖起了大拇指:“良二傻，真有你的，你这是用我照片定制了多少东西啊！”
叶良云走到了大床边，爬上去睡在一堆人偶里，搂住人形抱枕，安安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房间里又响起了抽泣声。
3.
涂景无奈地坐在床边，看着叶良云埋在抱枕里哭，顿时有些心疼地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却没能摸到。
“你看，你哭什么呢，你哭了我也不能安慰你，不能给你擦眼泪。”他叹息一声，只能静静地看着叶良云颤抖着的身体。
“混蛋！”
涂景咬了咬嘴唇，支吾道:“又骂我，你知不知道我能听到的啊？”
“混蛋涂景，你为什么要自杀，你凭什么不珍惜自己的命？”叶良云边哭边说着话。
涂景应道:“拜托，我没自杀好吧，他们追着我要我父债子偿，我一不小心才被一辆车给撞上的啊！我可惜命得很呢！”
“涂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啊？”叶良云继续道。
涂景点点头:“我看出来了，你难过得想死。”
他伸手虚虚摸着叶良云的头发，心疼地说:“你看你，我死了你都不让我安生，你哭得我都想哭了。”
叶良云把头狠狠埋进抱枕里，声音沉闷沙哑，他说:“涂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啊！”
涂景虚晃在空气中的手一滞，他慢慢缩回手，然后侧着躺下来，看着蜷缩着身体沉浸在痛苦里的叶良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也算来得及吧，我现在不是知道了么。”
叶良云哭了许久，断断续续说了好多话，大多是倾诉爱意和失去挚爱的苦痛，涂景倒是安安静静地一直听着，没再吊儿郎当地回话。
渐渐地，叶良云哭累了，呼吸渐渐平稳了，大概是累得睡着了。
借着月光，涂景细细打量着安睡的叶良云，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虽然没有什么触觉，“怪不得长这么帅这么多年还不找女朋友，原来偷偷惦记着你的好兄弟呢，你个傻小子。”
涂景此时此刻很想抱抱叶良云，可是叶良云现在正紧紧搂着他的人形抱枕，涂景不由和抱枕生起了气。
“你快从他怀里起开。”他一边使劲想拽抱枕一边说着，奈何抓了个空。
“怎么能这样，现在正主在这你个赝品抱枕能不能自觉点。”涂景试了许多次，都没能碰到抱枕，他声音不由带上了哭腔:“拜托，我只是想抱抱他，我只是想抱一抱他而已啊！”
终于，似乎冥冥之中的，他的手触碰到了抱枕软绵绵的一角，轻易地扯开了抱枕，他开心地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叶良云的怀里却直接从他身体上穿了过去滚到了地上。
涂景颓然地在地上坐了会儿，认命地爬上床，虚虚地靠在叶良云的胸膛上，叹息了一声道:“良二傻啊，谢谢你爱我。”
4.
涂景和叶良云很小就认识了。
那时候，他们都是被遗弃在孤儿院的孩子。
叶良云那时候瘦瘦小小的，很容易被人欺负，因为性格沉闷，孤儿院里的其他孩子也不和他玩。
有天涂景恰好碰上了叶良云被一群孩子围着欺负，他那时候是孤儿院的孩子王，直接大声呵斥了一下，吓跑了那群孩子。
他把叶良云从地上拉起来，看着小小的叶良云，顿时起了大哥范，他说:“以后哥罩着你。”
后来叶良云就一直乖乖地跟在他身边，他去哪叶良云都跟着。
再后来一对夫妇来挑孩子，在他和叶良云两个中间犹豫，他听说那两夫妻家庭条件挺好的，又想到叶良云在孤儿院被其他孩子排挤，就把机会让给了他。
叶良云一开始极力拒绝，被涂景用绝交吓住了，涂景至今仍记得叶良云红着眼眶把他的手放在心口，说:“涂景，你放心，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涂景那时候觉得这小屁孩真逗，那么小就说些掏他心窝子的话。
叶良云走后涂景也被一对夫妇领走了，他满心欢喜自己有了爸爸妈妈，却没想到这是他痛苦人生的开端。
养父成天在外喝酒赌钱，喝醉了赌输了就回来拿养母和他撒气，经常涂景安安静静地在写作业呢，养父就发了疯一样撕了他的作业骂他打他。
养母因为受不了离开了，养父就更加变本加厉地打他，有时候他在想，为什么要领养他呢，既然这么不喜欢他的话。
后来他想通了，养父等着他给他还债，给他养老送终。
于是他早早地辍了学，到处打工还债。
他这些年也一直和叶良云有联系，叶良云一直想帮他，但他拒绝了，他家的破事怎么能让兄弟帮忙呢？
只是后来养父酒精中毒没救成，所有的债全压在了他身上，终于有一天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他被一辆疾行而来的车撞上了，也结束了他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
而他也没想到，一直和他兄弟相称的叶良云一直对他藏着这样的心思。
但幸好，因为叶良云的爱，他觉得这个冰冷的人世突然有了那么一丝丝温暖。
5.
第二天，涂景睡醒了叶良云已经不在床上了， 他打了打哈欠走出去，发现叶良云在拆一袋面包。
涂景凑过去看他，发现面包竟然是发霉的，而叶良云就像没看见一样直接往嘴里塞。
涂景想拍开那袋面包，他焦急道:“叶良云你疯啦，面包发霉了不能吃了，你发什么神经。”
叶良云听不见，他面不改色地吃了一整块发霉的面包，使劲吞咽，眼泪都被噎了出来，吃完之后他又回了那个房间，窝在一堆人偶里，过了一整天。
一整天，他就吃了那袋发霉的面包，然后一动不动地抱着抱枕躺在床上。
涂景气得在房间里跺脚，狠狠地骂叶良云是个傻子，最后骂得累了，他也倒在叶良云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渐渐阖上了眼睛。
他想，在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三天里，他还是没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或者说，他有心却无能为力。
涂景是被一阵亮光晃醒的，此时已是凌晨，而叶良云没有睡觉，坐在一旁捣鼓着电脑，一片黑暗之中，光就是从电脑上发出的。
他好奇地凑过去，发现叶良云在搜索着各种奇怪的东西。
比如，“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吗？”“怎么看到鬼魂？”“怎么与鬼魂交流？”
“疯了吧叶良云，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发什么神经，你查得都是什么玩意儿？”涂景皱着眉看着他。
叶良云还在疯狂地敲击着键盘，只见他点进了一个奇怪的网站，一进去上书一行大字“通阴阳”，叶良云拿出手机搜着上面提供的地址，然后急急忙忙下床出门。
涂景扶着额头，觉得十分心累，他连忙跟了上去。
天黑漆漆的，半空还有轮镰刀月，叶良云开着车往那个地址去，开了很久，坐副驾驶的涂景晃晃悠悠地快睡着了，突然被一阵刹车声弄醒。
他看到叶良云急匆匆地下了车，自己也紧跟着他。
他们来到了一个模样怪异的矮房子前，叶良云伸手去拍木门，拍了许久没人应。
涂景在一旁道:“三更半夜的，你这是扰人清梦你知不知道？”
叶良云见没人开门，拍得更狠更使力，拍门声持续了很久以后，终于有个小孩来开门，小孩朝叶良云怒吼:“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叶良云沉默了一下，说:“抱歉，我有事相求。”
小孩得知他是看了网站“通阴阳”一说来找他们帮忙，喊醒了主事的出来。
主事的是个白胡子老头，他先是看了眼叶良云，又看了眼涂景所在的方向，有些诧异，听了叶良云的请求，他摸了摸胡子，叹了声:“好办，好办，只需一刻钟便好。”
说着他吩咐小孩准备了一个香炉，不知道在里面点了什么东西，涂景觉得味道很好闻，不由出声说了句:“好香啊！”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叶良云，叶良云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冲过来抱住了他。
一遍遍地喊他“涂景”“涂景”，涂景愣了愣，他的身体能感受到叶良云温热的体温，他看了眼自己的手，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叶良云的背上。
“良二傻，我要被你勒死了。”
然而叶良云并没有放松怀抱，而是把他搂得更紧。
6.
“前辈，能不能把那东西卖给我，我想时时刻刻都能见着他。”
叶良云紧紧抓着涂景的手，生怕他突然消失一样。
白胡子老头摇头叹息道:“这位小友，不是我不卖，而是您身边这位，已经时日无多了啊。”
涂景感到叶良云抓着他的手抓得更紧，不由扯了扯他，笑着说:“良二傻，我们走吧，我们去看个日出，再去看个日落，我以前从没见过呢！”
叶良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在环城湖边的长椅上从日出坐到日落，傻兮兮地坐了一整天。
他们旁边放了个香炉，袅袅娜娜的白烟被风吹得四散。
涂景靠在叶良云怀里，听他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叶良云问他。
涂景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叶良云看着他，脸有些红。
涂景伸手掐了掐他的脸，笑道:“知道什么？知道你爱我爱得要死要活吗？”
叶良云抓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和许多年前一样，他说:“涂景，我爱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涂景一时沉浸在他温柔的目光里，但下一刻突然出现的两个身影让他瞬间清醒，他苦笑道:“可是叶良云，你知道的，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叶良云紧紧抱住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眶瞬间变得通红，眼泪在眼里打转，他紧紧抓着涂景的肩膀，说:“涂景，你不能离开我，我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你。”
涂景无奈地笑了笑，他凑过去亲了亲叶良云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滑下脸颊，人间最后一刻，他感受到了这世上最热的温度。
“对不起，叶良云，谢谢你爱我，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已经没机会了，不过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留在人间的这最后三天，是和你一起度过的。”
“你可真是个傻子，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再那么消沉了，你知不知道你那样我有多难过？”
“涂景，我不消沉了，你别难过……”
叶良云的眼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但他已经感受不到了，黑白无常在召唤着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变透明。
涂景张嘴笑了笑，颊边露出了两个小酒窝，他朝叶良云挥了挥手。
“叶良云，再见……”
声音四散在风里，四周归于沉寂。
叶良云眼睁睁地看着涂景一点点消散在了风中，他想喊却喊不出声，他哑着嗓子，想哭也哭不出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失去又得到、得到复失去之后，什么也做不了。
落日的余晖终于完全消失在天边，夜色深处，男孩呆呆地看着涂景消失的地方，任由泪水被风吹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