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晰手记

在白天偏偏热爱夜的黑,常常叙写睡眠,就像操起一把洛阳铲凿那七分冰山。梦境自有梦境的理由,何需阐释。

我在黑夜和白天进入的仿佛不是同一种睡眠。

白天,眼下的世界一览无遗,我清楚地感觉到来自现实的静物与房间构造的注视,步步紧逼,当我抱定打算滑入睡意的甬道时,我们之间的空气便似乎被一种泵抽走,而这困注定危机四伏。我充其量只能觉悟到四肢的僵直,对应静物的死;呼吸器官略有些艰难地从方正空间里汲取空气,时而紧张于吸气的量和送气的量的多少使自己心跳加速;头脑里除了困意便是困境,也是对现实问题的担忧,关于这场睡眠可能会带来的种种耽搁。但是与我多翻几页书的欲望相似,困意的来临同样无法拒绝。不过我不会爱上午睡。阳光下我或许会通体温暖,思想却浪费照耀的力量浪费得一塌糊涂。甚至我还需要拉上窗帘,令触感塌陷如饼,阳光无法透渗,我只能一脸悲哀地拒绝井的悖论与良机。平淡无聊以可恶的傲人姿态,消解想象的出众与自信。或许感官未必有我认为的那么闭塞,只是被我主观夸大了而已。任何可能性都保留在真正的睡眠之中。睡眠的前程不可估量,而我只是摹拟了几分进入睡眠之前现实的光照对我的抚摩。

夜晚的空气是磕了药的空气,是质量和引力都增大了的空气,是作为黑暗的使徒的空气。黑暗带给外界蛋壳的张力,带给我蛋壳的压迫,目不能视是衍生安详的温床。这黑虽是喝醉了的,虽暴戾不安,但他成熟,健康,洞悉名不副实的事物。他赐我保护,又远离我,偶尔瞧见他的时候忧郁又滑稽,但他一直瞧着我。这黑暗是会心的黑暗。他一方面不住脚步地流动,一方面又停伫身旁。直到梦境胀得足可以撑破蛋壳,他才舍得从缝隙里离开,让一条启示性的尖锐的光透进来。在他的保护下,我不加诸意义地假扮各种角色。

今晚来到的姥姥家过去的小院。我也不知道为何这小院的细枝末节都成为了触发梦境的强弩。现实是庭院早已报废或易主,姥姥姥爷搬到了楼房。而它在梦境里呈现的是不容侵犯的姿态,人的气味也毫无风化的痕迹。小院本身没有情绪,是四合院的构造。

今晚厕所旁边那一小片菜地里进行着一场密谋,他们计划放火烧掉小院。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也似乎手无缚鸡之力。我在烧掉野生杂草的时候,他们趁机保存下火种。他们在拿卷尺测量小院的横向距离时,火还在烧,我透过堂屋的纱门与火光看到了他们的诡计。我提着矿泉水瓶,越过空白的院落去没收他们的卷尺。他们不依不饶,拿着卷尺把我的一只脚围了起来。

我的很多种不安缘纱门而起。纱门的纱是淡绿色的,薄如蝉翼,靠松弛的弹簧和门框连接,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而里面一扇有重量有锁头的木门才能提供真正的保护。但这样的组合充满奇异的二律背反性,以致于成为梦境里一种不祥的关键。士兵到来时,我猜我总会因为关木头门并上锁的动作慢了一拍,让眼光从纱门里偷溜了出去,使得士兵似乎能够透过纱窗嗅到梦的始作俑者的藏身之处。他们是来取走我的舌头或指纹这一类不危及生命但颇重要的记号的。令我忘记语言或忘记身份,不痛也不痒。但是他们既然来搜寻了,我就得躲,梦的逻辑如此。屋子里空荡干净,荡漾着非常优越的清洁习惯,黑色的水泥地上亮着冰凉的光。并没有什么好地方可躲。梦境胁迫我和士兵玩起了游击。

我看到房檐上又出现了猫,一闪而过,他们要么丑,要么肥胖,要么偷吃了鸡,我知道大概是他们在监视我并给士兵通风报信。明知他们看上去品行不端,我却推崇猫更胜于狗。猫无论做什么,都服务于他们那不易被人改造的天性。他们看待人规定的事物总带着些虚无的眼光。诸如忠诚的德行或是热情的品性之类,都是些玩笑话,猫以为狗所做的无非是在附庸人的一些风雅。偶尔流露的乖顺会让人误认为他们已经买断了猫的自负,其实不过是为以后更自由地在房檐上施加自上而下的嘲讽,行使的一种方便而已。有了一个属于自我的自身,以外的都是一物换一物,一码归一码,必要时分庭抗礼。而狗早已把全身心卖了出去。每当我推开纱门想要出屋时,狗总是吠着跑过来,双腿扒着门朝我咆哮。无论是被大门两次夹到腿的,还是每每跳过厕所的砖吃食的,还是受了摔炮的惊吓的。对于他们这种诚心诚意的关心,我难以领情。狗的不体面与狗的弄巧成拙,常常统一成死性难改的围堵的模样,在梦里出现。甚至会作为士兵的帮凶。我的忠实的奴仆同样是士兵的帮凶。狗可以辨别正义与不正义,但是我的梦取消了这一界限,只有想要自保的我和想要取走我身上一部分的士兵。这超出了狗的智慧。

我还梦到一丁点衣被的潮味和圆珠笔的油墨香,格子窗透射的年月染浓的黄,姥爷睡房里的厚蚊帐和姥姥睡房里两张拼在一起的床,折得规整的被卧,棕红家具低矮的腿脚,小橱小柜的老式边框,抽屉里蓝色的剪贴报本子和绿色的账本,连在一起的房间一穿而过,变了朝向而一直冷清的厨房。屋内善于接受阳光的庇佑,但不善于阻绝危机。屋外有一棵石榴树,姥姥给我剥的石榴从这棵树上摘的,屋外还有一棵枣树,我从地上捡的枣姥爷从这棵树上摇的。院子一半是我试着种过香菜的花园,一半是两棵树之间串起晾衣绳的空白院落。我在晾衣绳上练过飞行术,一跳便能跳到晾衣绳那么高。飞起来之后我便看到了偶然经过房檐的猫的背脊,他惊惶地快步走掉了。

被士兵追捕的时候,我绕到院子与外面高墙相连的角落。梦境将每个躲藏点的视角都还原得无比真实,而唯有在高墙上向下凝视他们的头脸时,我才觉得找到了安心的位置。我飞走了。猫不敢靠近我,而狗并未发觉我。

家长们多少都有点环境决定论的思想。不无道理,若把黑暗和梦境也算作蝴蝶翅膀的一部分的话。故事本身的真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有效地讲述这个故事时,我便同时知道了这个故事。梦在填补我鞭长莫及的失却的一环。

很久以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小院。而小院起了火,这是昨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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