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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初读张爱玲的《金锁记》时,我留下的印象有二:一是曹七巧被物欲所扭曲的苍凉命运;二是其女儿长安的美丽而哀伤的爱情悲剧。这是“黄金的枷锁”在普通人身上造成的双向性伤害。正是因为这种伤害的双向性及其程度之深远,“黄金的枷锁”使得普通人上演着传奇般的故事。
如今,再读《金锁记》,我对“金锁”的意象及其带来的对主人公曹七巧命运的左右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而不再停留在初读时对人物苍凉命运的怜悯与无奈之间。“金锁”的具体意象在《金锁记》中出现的并不多。但是其对主人公的束缚却贯穿了整个故事,甚至贯穿在所有普通人 “完不了”的故事之中。对“金锁”意象的描写在文中出现有二:其一是姜家老太太过世,面临分家之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的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 ,这以后就不同了。”其二是结尾处——“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这两处出现的对“金锁”意象的具体描写,使得结构精巧。第一次出现是曹七巧即将从悲剧的婚姻家庭中解脱,开启新命运之时;第二次出现则是曹七巧苍凉命运即将完结之时。前后呼应,恰好串联起其在 “金锁”桎梏下的命运。
对此我不禁要问“金锁”究竟束缚住了什么?从最终的结局来看,曹七巧情感世界中一片爱的荒芜恰是被其金锁锁住的封地。这期间必然经历了物欲和情欲相互较量的过程。而正是这一个过程,才使得曹七巧的情感世界,在情欲片片凋零中更显荒凉。
我把这个过程分为四个阶段:情感世界的萌发;萌芽夭折,心田干涸;绿洲的出现与幻灭;扭曲与异化后的彻底荒芜。第一个阶段自然是曹七巧在嫁入姜家之前对爱情的美好向往:“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
那时候的曹七巧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做着迷一样的梦,萌发着爱的幼芽。然而现实的残酷,让她不得不被拷上金锁,被迫过上了受辱的婚姻生活。带着金锁的沉重生活,面对毫无生气的病态丈夫,曹七巧的情感世界遭到了摧残,开始趋向漫长而无尽的苍茫。这便是第二个阶段。
第三个阶段是一个转折的阶段,也是曹七巧人生中出现的最美的一抹光亮。在荒凉的情感世界中,原来还有一处绿洲。姜季泽的表白,让七巧“沐浴在光辉里”。漫长的等待与煎熬,她已经褪去了年轻时的水灵,但却就在此时,她意外地得到了这一片渴求已久的绿洲。然而此时的她不再是十年前的她了。她已经被“黄金的枷锁”封锁了漫长的岁月,其束缚已然成为一种无形的、根深蒂固的力量。这种力量强大到不轻易受到任何其他欲望与诱惑的冲击。哪怕是过去被强烈的压抑的情欲,这时候在已经幻化为无形的枷锁面前,也只不过化作如梦幻泡影一般,转瞬即逝了。
这片绿洲的幻灭给七巧情感世界带来的灾难是深重的,久远的。此后,“黄金的枷”更牢固地束缚住了受到无数次摧残的情欲,使得其发生了扭曲与异化,转而外射到自己的子女身上。被强行锁在笼子里的变态情欲当窥见一点报复的机会时,就会发狂地乱蹦。当被人漠视时便会更狂地挣脱出去,叫人看清。对子女婚姻的报复与摧毁,正是曹七巧情感世界彻底干涸的表现。
这一步一步趋向的凋零与荒芜,正是物欲摧残情欲的结果。在此两者的束缚与挣脱中,撕扯与扭曲中,我们看到的是人性变态与异化的女性形象。一段七巧在姜家老太太去世之前,在姜公馆受辱期间,对话小叔子姜季泽时的描写——“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在我看来,正是对七巧命运的象征性的概括。七巧追求金坠,却被其像铜钉一样钉在了姜家,在伪饰的玻璃下,她的青春与爱情变成了凝固的标本。殊不知这鲜艳而凄怆的标本是否能得到人的理解与珍重。它只是一枚散落在千千万万平凡的普通人家中,不易被人发觉的传奇。
因而重读《金锁记》后,我对曹七巧的苍凉命运多了一份同情,而非怜悯,是一份设身处地而产生的理解她的情感,当这份同情达到某种程度之上的时候,便会由此滋生出宽容,但这种由此而滋生出的宽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