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榻》(六)

  六点半,大伙刚刚吃了晚饭,他们一起来到兰姐的办公室。兰姐愣住了,看着叶医生、玫子、张小慧、软丸丸几个到来以为他们住宿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正当兰姐要询问时,叶医生开口了,说道:“兰姐,我们都觉得您是一个不简单的人,雍容中有睿智,沉稳中有刚毅,细微中有格局,女人达到这个高度了不起,必定受过千回百转,冷暖春秋的洗礼。您的人生肯定是一本精彩的书籍,我们几个人商量好了,今晚早一点围炉煮茶,要听您的故事。”

兰姐愣住了一会,问道:“是这样吗?”

这几个人一起点点头。

兰姐习惯性地准备喊红花,叶医生马上说:“红花已经在天井把炉子、茶具、茶都准备好了。”

兰姐笑了,说道:“你们呀,合起伙来算计我。”说完,就和大家一起走出房间,来到天井,又开始他们的围炉煮茶。

红花今天给大家准备了福建武夷山的大红袍,和它相配的茶具是福建南平的建盏杯茶具。所谓建盏多是口大底小,有的形如漏斗,又像一个小小圆碗,故又叫“斗笠碗”。建盏造型古朴浑厚,手感较沉。烧制建盏用铁胎,高温达1300度以上,窑内极易变形,让建盏的烧制难度极大,就是在高科技可以控窑温的今天,建盏烧制的成品率依旧非常低。一个专门烧建盏的老匠人,他烧10窑,每窑100个,共1000个胚胎,完好的建盏最多也只有14个,成功概率1.4%,所以每一个建盏都极其珍贵。

宋代文人墨客喝茶时喜欢点茶、斗茶、评茶,建盏就是宋代茶道的巅峰茶器。宋代点茶是一种独特的泡茶方式,它与唐代的煎茶不同,是将茶叶末放在茶碗里,注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再注入沸水,或者直接向茶碗中注入沸水,同时用竹子做成汤匙样的茶筅搅动,茶末上浮,形成粥面。宋代点茶时强调水沸的程度,谓之“候汤”。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只有掌握好水沸的程序,才能冲出茶的色、香、味。因为需要在茶杯里研磨,福建南平垂手厚实的建盏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宋代斗茶又称茗战,也是流行于上流社会、文人雅士之中,主要是猜测茶叶的产地、辨别茶叶的采摘时间、说出当下喝的是春茶还是秋茶,以及辨明点茶之水的来源和品质,当然宋代斗茶还有一些赌博的色彩。因为斗茶,宋末元初著名画家赵孟頫还画了一张名画《斗茶图》(如套题图)。

大家围坐在炉边,兰姐一边喝茶,一边对大家说:“我给你们讲讲我的 ‘知青 ’生活吧,你们可能听说过 ‘知青’ 两个字,但那都是在电影、电视、文学作品中看到 ‘知青’ 生活,今天我就坐在你们身边讲讲我的知青岁月,给你们的真实感是不一样的。我们国家是从1968年——至1980年,那12年中90%以上的初中、高中毕业生,没有高考,从学校毕业后我们的城市户口直接强行被转入农村,和农民一起挣工分养活自,那些日子苦不堪言。”

说的这里,兰姐喝了一口茶继续讲:“我父亲是1946年参加军的,属于解放军第四野战军部队,俗称 ‘四野’。当时他不满16岁,大小了,给首长当保姆,大一点就当卫生员。父亲就这样跟随着‘四野’从北打到南,打过长江,一直打到深圳罗湖口,在那里候了一个月,等上级下令冲过罗湖解放香港,这时候中央军委下令留着香港。他们又转战海南,解放海南岛。此时朝鲜战争爆发,父亲赴朝作战,父亲告诉我当时他们不是高唱 ‘雄赳赳,气昂昂’ 过鸭绿江的,他们是最早一批偷偷摸摸赴朝的志愿军,两年后部队见他表现好,将他调回国送到武汉医科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广州军区花县(现称花都)的坦克团当军医。我母亲是广东东莞人,在东莞中学读初一时东莞解放,她就跟着两个女同学参军,那时候母亲只有14岁,背着枪,枪过了她膝盖,太小了,被送到培训班,毕业后分配到在坦克团隔壁的花县税务局工作,父亲和母亲认识结婚。”

兰姐继续说:“当时新中国刚成立,坦克团是国家的宝贝疙瘩,父亲工资加各种津贴很高,我家很早就有自行车、照相机,父亲的便装都是用当时最好布料毛哔叽做的,上衣口袋还别着一支进口派克笔,自己戴着瑞士欧米咖手表;给我母亲买的衣服都是苏联连衣裙“布拉吉”,送我母亲的手表也是欧米伽。1960年父亲转业到陕西宝鸡军工厂,两年后母亲不适应北方生活带着5岁的我,和刚刚满月的弟弟回到广东东莞,父母分居两地,1970年国家大力发展 ‘三线建设’ 分居8年的父母一起调到广西桂林 ‘三线’ 军工厂,三年后又调到广西柳州 ‘三线’ 军工厂。父亲在军工厂当领导,又是厂里最老资格的老革命,所以每次厂里起新房子,我家都是搬进新房入住的。给大家说这些是告诉大家我当 ‘知青’ 插队前我家是一个比较好生活状态。我是1974年11月高中毕业当 ‘知青’ 插队的。我一直很单纯,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孩子,读书成绩很好,特别相信社会、学校的教育。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在东莞自己去母亲单位,中间要路过东莞百货大楼,看到柜台下面很多琳琅满目的玩具,小小的我居然会产生这样的感想:其他国家的小朋友吃不饱,穿不暖,我生活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真好,太幸福了!当时毛泽东主席、党、国家一切宣传机构天天都在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我从心里觉得那是对的,我真的以为农村的广阔天地是大有作为的。我400度以上近视,左手小时候玩自行车摔下来骨折,接好后肘关节拱高了一些,下乡体检应该是不合格的,我为了下乡不去体检,这样我到了广西象州县石龙公社黄村大队,一个离大队几公里远的小村子落户了。我从家里有纱窗、纱门、自来水、冲水厕所,自己独立的房间,到了点煤油灯,要走到三公里路地方挑水,一天劳累放工后还要砍柴、种菜的小村子插队。我们插队的地方有3个男知青,4个女知青,男知青住在农民家里,我们个4女知青住在村里放谷种的小房子里。女知青来了,村就把种子搬上阁楼,房子下面放了4张床,我们4个女孩就住在里面。夜里刚刚睡着,就听到一群老鼠吱吱喳喳叫换,接着它们跑到我们身上、脸上,吓得我们4个女孩叽喳鬼叫,原来在这储存种子的房子有好几个窝老鼠,我们来了占了它们的地方,它们一起大闹天宫。那一晚我们4个女孩谁也没有睡觉,一起战战兢兢打老鼠,打累了,4个女孩蜷缩在一起直到天亮。第二天晚上,我们不敢一个女生睡一张床,两个女生睡在一起,睡着睡着又起来打老鼠,这样不断反复,断断续续地睡着过夜,几天之后我们就习惯这样了。

第10天,父母工厂开了一辆大卡车让家里人给有知青子女送一些东西。卡车到我们村,我看见父亲去上海出差买回大大的四方铁盒大公鸡饼干盒,里面饼干吃完了,家里就拿大公鸡铁盒专门装饼干。我远远看到那个大公鸡饼干盒,“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我一哭,那3个女孩也一起嚎啕大哭。我们想回去,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们已经是农民了,我们的户口、粮油指标都在柳州没有了……

说到这里,一向稳重的兰姐忍耐不住,流泪一粒一粒地落了下来,哽咽住。

叶医生插话了:“那个年代,没有城市户口人的命运是截然不同的,农民永远是农民,农民是不可以进城打工,更没有当 ‘农民工’ 一说;城里人和农民,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玫子、张小慧、软丸丸这几个年轻女孩感受着兰姐的悲伤,又为叶医生的说法愕然,她们根本不理解当时社会怎么可以如此变态。

隔了好一会,兰姐平复些了才继续说:“一年后,在父母工厂派出翻斗汽车帮助下,加上国家对给知青起房子有拨款,村里帮我们起了4间石头房,我们4个女知青,两人住一间。我们从此才不用与老鼠共住了。紧接着,厂里为了我们还帮村里安装了电灯。

兰姐继续说:“我们去的时候是冬天,到了砍甘蔗的时候,我们村人少地多,水田有300多亩,地有600多亩,还有很多山头,其中约有300亩地种甘蔗。每到冬天甘蔗成熟时要把甘蔗砍下来,用镰刀削掉蔗叶,砍掉蔗尾,扎成捆,每人扛一捆,扛到几公里外红水河岸边,岸边全部堆满甘蔗,这时运送甘蔗到榨糖厂的大轮船来了,我们再把堆在岸边的甘蔗全部扛下红水河装船,糖厂一年只开砍甘蔗那一季,所以扛甘蔗时全员出动,要尽快把甘蔗送上船,从砍蔗到扛甘蔗下船近一个月时间,这时候我们已经学会了扛蔗左右换肩膀,轮换扛蔗。但是红水河本来就河岸高,到了冬天枯水季节,河岸更深,人扛着甘蔗足足要斜着走近200多米河床岸,河岸都是松软的泥沙,人扛着一捆几十斤的甘蔗,几个来回上下河岸,膝盖发软,大腿发抖,人会 ‘扑通’ 一下跪地上,但是后面扛蔗的人又来了,只能强忍着努力扛着甘蔗站起继续干,一季甘蔗下来肩膀红肿、脱皮无数次,就是这样睡了一觉,第二天还要继续干。

冬天是为一年准备柴火的季节。扛完甘蔗收工我们还要带着扁担、绳索进山割山草,或者挑着一对簸箕,带着耙子到松树山岭去耙落下来的干松针。7个月后,是我们第一次经历水稻抢收抢种的 ‘双抢’季节,每天凌晨4点起床,晚上八九点再回到家挑水、做饭、洗澡、睡觉,经常是刚刚眯下,就听见开工的钟声响起,又要拖着疲倦的身子起床。 ‘双抢’ 足足要忙40天,中午村里统一送午饭,吃完饭休息15分钟又接着割禾、插秧,休息的时候我常常滚在长满毛毛的茅草堆里瞬间睡着。

我们知青第一年国家每人每月给10元,这一年我们可以买酱油,偶而还会赶集割一斤肉打牙祭,第二年10元没有了,我们不舍得买酱油了,也像村民一样买大颗大颗的盐巴,用石碓舂碎来吃。当然,这时候我们已经向村民学会了腌辣椒,它是用一个大缸,一层糯米糟,一层用针头扎了许多小孔的青辣椒,一层盐,层层反复直至到缸顶,然后用塑料布扎好缸口,再盖上一个碗盖,几个月之后米糟和盐都化成水,浸入辣椒里面,咬一口辣椒就是我们最美味下饭、下粥的菜了。

第二年3月,刚刚开春,是广西栽秧季节。我们要挑着两箩筐泡了白色干石灰的谷种子,到鱼塘里洗干净石灰再挑到秧田里撒种子育秧,一个多月后秧苗长到50公分就开始插秧了。我们村里有一块大鱼塘,鱼塘上用块一尺宽棺柴板样的独木,架着伸出水5米长的小桥,三月天还很冷,洗谷子的人都要光着脚,挑着两箩筐的谷种踩在棺材板,走到板的尽头,把两筐谷子放进鱼塘水里来回上下浸水五六次,才从水里拉出洗净的谷种。两筐谷种拉出水面的那一刻,水有拉力,人又要将两筐谷种子拉出水面,谷种重量顿时增加,足足有120斤。我有一挑就在这个时候闪了腰,整个人谷种连人翻到水里,腰伤了,只好请假回柳州治腰半个月。我个子小,又瘦,当时我只有80斤不到,力量小,做农工没有别的知青好,村子满工分10分,男知青9分,另外三个女知青8.5分,我8分。我知道自己农工能力差,腰稍微好一点又返回村子。

我读书非常好,初中的时候邓小平第一次复出,抓教学质量,桂林市搞了一次全科统考,我们子弟学校整个初中部只有我一个人是全部科目及格,高中我在桂林中学读书,学校还搞了唯一一次数学竞赛,我们年级17个班,一个班50多人,整个年级没有几个得奖,张榜获奖名单上赫然有我的名字。我的化学应该比数学还好,化学考试两节课,我半小时做完,老师走过来瞄了我卷子一眼说:“你们班同学有的水平在天上,有的在地下。”老师说天上的那个人就是我。高一下学期父母从桂林调到柳州‘三线’军工厂,柳州数学进度快,所在的那个班已经把 ‘对数’ 学完了,我在桂林没有学过,我就自学,一测验我98分,以后我数学考试全是100分。我喜欢解题,父亲书架有一本很厚的《代数》,里面有数学的各个科目,比如几何、函数、指数、方程式等等,我常常拿着里面的习题自己解题,每解出一道难题我就非常享受。当然,我也喜欢看小说,把能借到的书都借来看,为此班主任认为我看黄色小说,不让我加入共青团,到了我快高中毕业的时候才让我入团的。其实,哪里有什么黄色小说呀,不就是《林海雪原》《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那个年代的禁书吧了。下乡的时候我带了两本书,一本就是我从父亲书架上翻出来的《代数》,农村夜里无聊的时候解题消磨时间,另一本是我自己买的《赤脚医生手册》,这本书含盖了简单的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针灸、中医等。因为父亲是医生,我从小理想当医生,我觉得医生能把濒临死亡的病人救活,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所以下乡我就带上这两本书籍。

腰伤后从新回到村里,我觉得我可能干不动太重的农活,想去当代课老师。村里有一个人是大队中心小学校长,我到他家去对他说我中学的成绩很好,想当代课老师。他只是笑了笑。不久一个刚刚从镇上回来的高中毕业男青年就去中心小学当代课老师了。1977年恢复高考,他连去考的勇气都没有,我估计他当初连复杂一点的四合运算都搞不清楚。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就要求去猪场养猪,村长可能看到我实在干不动农活,同意我到猪场了。猪场有两排猪栏,大小猪近100头猪,我和另外两个中年村妇每天去打褚草,用切蔓机切碎,人站在两个巨大土灶台的夯土中间,再将切碎的猪菜倒入沸腾碎米汤,拿着大铲子不停地搅动。每次我站在那两口巨大铁锅,装满沸腾的碎米汤旁边时我总是胆战心惊,不停地告诫自己,要站稳,不能掉下去,掉下去我就会被煮熟,没命了。养猪场的危险是很可怕的,隔壁村一个镇上的插队女知青,她就是在使用切蔓机切番薯藤时,手伸得太进去,番薯藤将她手掌带进切蔓机,整个手掌被切割了下来。镇上一年一度的知青大会,她把没有手掌的手臂伸进口袋里参加的。镇上知青大会,每个知青都会参加,那天中午镇政府食堂会有一餐有大块肉的饭菜给我们吃,这是知青一年在农村吃得最好的饭菜,所以她也去了,并告诉了我她手掌发生的一切。

为少干农活,我想尽一切能想的办法。我拿起那本《赤脚医生手册》自学,我自学针灸。父亲是大型 ‘三线’,军工厂医院院长,我问他要了一盒针灸针,一些酒精和棉球,自己对着《赤脚医生手册》针灸部分学,除了熟记穴位,还拿萝卜试针手势,后来在自己身扎针,从浅穴位开始,慢慢敢把针扎入近两寸深的足三里穴位,自己一些小小病痛,被我扎针后也有一点点效果。一天夜里我刚刚吃了晚饭,贫协主席捂着肚子进来。那个年代每个村子有村长、一个政治指导员、一个妇女队长,一个贫协主席。我们村贫协主席是一个近60多岁的老头,他捂着蜷缩着的肚子进来,说他肚子痛,要我给他扎一针。这把我吓一跳,我说我不敢,他说你扎把,扎坏了不怪你。

我再问一句: ‘你说的,扎坏了不怪我?’

他还是坚定地说:‘太痛了,扎吧,扎坏了不怪你!’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就往他腹部天枢穴、小腹部归来穴、下腹部水道穴各扎了一针。也实在运气好,三针扎下去后,贫协主席瞬间不痛了,他是捂着肚子进来,出去的时候挺直身子,甩开手臂出去。后来,他逢人就说我会扎针,又因为我们村子离大队医务室有几公里远,村长又派我去大队医疗室学习一个月,回来时候还给我发了一个红色的上面有一个“十”字的医疗箱,我就这样成了一个不脱产的流嘢的赤脚医生。在那一个月学习当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到一家产妇看她生产,她用一小堆草木灰放在她睡的黑乎乎房间床边地上,她裸露下身蹲着出力生孩子,新生儿就落在那堆草木灰上,大声哭啼,我的老师立刻用消毒过的剪刀剪断婴儿脐带,那个场景吓着我了,现在我脑海里还清楚浮现。

我插队刚刚迈入第三个年头,也是冬天。每到冬天村里都要派年轻劳力到外地修水利,头两年没有派知青去,经过两年的农村经历,知青也成了村里拿得出手的劳力了,这一年除了我在猪场养猪,其他3个男知青,3个女知青,全部被派到外地去修水利,那4间知青房只有我一个人住。这时,冷空气突然下来,天气骤冷,住在我隔壁的女知青傍晚回来拿衣服。

可就是这一夜我出事了。

那是冬天里的一个朔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半夜里突然有人闯进我的房间,卡住我的脖子,我伸手拉床边灯绳,怎么也摸不到,我想努力看到一点点人的脸,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大叫,他卡住我脖子的手有一只手指伸进我的嘴里,我用力咬手指,用力咬手指,可能他疼了,也可能心虚突然放开我跑了出去。这时,我摸到手电筒发现拉电灯线绳子已经被割断,绳子还有一个斜面切口。我赶紧跑到隔壁叫醒我的知青同伴,她开门开灯后,还看见我嘴里,咬破那人手指吐出带血的口水。我们决定天亮一起去报案,商量一定不能在村里报案,村子里都是宗族势力严重,一定不会帮我们知青的。我们等到天蒙蒙亮,两个女孩就直往大队部找知青点带队干部报案,带队干部又和我们一起到大队找大队长说了这事,两天后镇上来了两个公安,也找到了有一个一只手指破了的男人,但是,他说是剁猪菜时弄伤的,以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从此,污言秽语泼满了我全身。

从那以后村子里的人个个恨我,说我是为了回城,自己虚构了这事情,玷污了村子里的名声。他们说在这之前,他们村子连一只鸡都没有人偷的,就是我让村子里的坏名声四处远扬。

以后,村子里男女老少,很少人和我说话,只有知青还和我说几句话。但是,半年后住在我隔壁的两个女知青的所有照片也被偷了,还偷得一张不剩。

其实,我们几个女知青心里都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来过我房间问我要了一点止痛药,也就是他的手指第二天破了,他说是剁猪菜弄伤的。他看我们女知青的眼睛都是湿漉漉的,特别淫气。我们父母 ‘三线’ 军工厂,很多老工人从广州黄埔造船厂、广州文冲造船厂调过来的,厂里很多人讲白话,我们私下就用白话起了个外号 ‘咸湿佬’,平常我们之间都叫他‘咸湿佬’,意思就是流氓、咸猪手。

那两个女知青的照片被偷,村里面照样不承认是村子人偷的,还说他们村子从有村子起几百年来没有一个坏人,他们就认为村子的坏名声是从我引起,对我恨之入骨。

漫漫长夜,我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只能夜里暗暗抽泣,顶这坏名声一天天地在农村熬日子。这时候,我收到广东东莞太平也当知青,比我大一岁表姨来信。她说准备和自己的姐姐、妹妹 还有在广州的表姨坐走私船偷渡去香港,来信问我去不去?我想都没想就给她回信,去!让她告诉我出发日期,我就设法提前去和她们汇合,一起偷渡。结果几个月没有等到她偷渡的消息,我给她去信问偷渡香港一事,她来信告诉我说父母不同意。我恼火透了,心里不断骂她们怎么不干了再说?!我小时候生活在东莞,街上常常看到逃港人一串串被绑着地抓回来,广东逃港人很多,一般被抓回来后关一个月左右就放了,后面逃港人越来越多,常常关一周放人,所以逃港人一逃再逃,有些人逃了10次才逃港成功,更有许多人死亡在逃港的大海里,或者其他路上。我如果逃港不成功,被抓回广西,一定会被判刑,因为广西逃港人极少,处理比广东严重得多。我根本不去想这些,只想用尽一切方法离开这里。

突然变天了, ‘四人帮’ 被抓了!

春雷霹雳,爆炸出中国满天辉煌,邓小平再次出来主持工作,并从教育抓起,恢复高考!

1977年10月21日清晨,我听到我房间外面的广播:恢复高考,自愿报名,统一录取。我扔下要去割猪菜的镰刀,也不请假,就往柳州的家跑。我在家里复习了一个多月,到了12月7日我参加停止10年的恢复高考考试,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唯一一年在冬天高考的考试,我当了三年半知青考上大学了!500多人的考场就考出2个本科,其中一个就是我!而且那一个还是石龙镇中学刚刚毕业的应届生,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只有我一个。

复习高考时我整个脑袋发麻,一直发麻,我想这样怎么记得理科那么多公式、定理?我就报考文科,我参加文科考试。几十年后的今天,我60多岁了才查出来我是肺动静脉先天畸形,在肺部主动脉旁边还多了一根小血管,这样本来心脏出来的血液应该全部流入动脉,而我有一些血液通过那根畸形血管一些血液流入静脉,使我血含氧量不够,常常头麻。后面几十年都是这样,怎么吃补品都没有用。两年前,在广东省医做了肺动静脉畸形栓塞术,将流入静脉的畸形血管扎住,我的血氧含量从92立刻升到96以上,从此我很少再出现头麻的症状了,不然我脑梗发病概率比一般人高出好几倍。

1977年就高考就因为整个脑袋发麻,用手指使劲掐也不管用,从小想当医生应该报理科的我,改报了文科,也居然被我考上,但是在村里开会给我做鉴定时,他们当着我的面说我败坏他们村的名声,不同意我上大学!

我和他们拼命了,自己跑到镇上,冲进象州县石龙镇镇政府,找到镇党委副书记,我哭着对他述说我考上大学,村里做鉴定不同意我上大学的事情。

镇党委副书记是个复转军人,30岁出头,做事情干净利落,又正直无私,他立刻对我说:“我们石龙镇就考出两个人,怎么可以不让你上大学呢?你放心,公社重新给你做一份鉴定,一定让你上大学!”

我破涕为笑,向他万分道谢!

接到通知后,我回到村里搬东西,又去镇上赶最后一次集市,路上遇到邮递员,他看见我立刻问道:“你怎么不去读大学,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愣住了:“你怎么认识我?”

他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我送的!”

我成了全公社的名人!

我从村子里考上大学,当时可是全镇炸了天的消息,我不知道这时候他们有没有认为我给村子带来荣誉?或者还依旧认为我败坏他们村子良好的名气?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当时我们整个大队的价值观念?我父母工厂在我当知青的三年半中,知青子弟有100多人在黄村大队插队落户,这三年半中只有一个副厂长的儿子是在两年就抽回父母工厂的。那也是因为他在插队之前得了急性脑膜炎推迟下乡,后来以患病的理由回城。而我们其余100多名知青,没有一个被推荐上大学、招工、当代课老师,甚至是当拖拉机手都没有。我隔壁村插队的女知青是父母厂正厂长的女儿,她也是在我读大学半年后,和其他知青一起全部回城才回来的,他们足足插队当知青了4年。我所知道推荐读 ‘工农兵’ 大学,我隔壁村,就是父母厂长女儿插队的那个村子,推荐了一个农民的女儿读沈阳医学院,假期回她来还说北方人穿的棉袄都是用鸡鸭鹅毛做的,她回到村里到处收集被㓥的鸡鸭鹅毛,并将它们做成毛袄。完全是东施效颦,她不知道羽绒服的毛是要经过处理的,而且人家也不用鸡毛,更不知道她做好的毛袄穿在身上,能不能闻到那一股鸡鸭鹅的味道?我所在村子里也有一个名额,是到广西农学院的,那一年我也报名,但怎么可能轮到我呢?推荐了我们村政治指导员去读书,那时候已经开始抓教学质量,假期回来他抱怨:

‘学校教的化学我根本听不懂。’

我心里暗暗叫好:‘活该!’

我去大队看望那些女老知青才惨呢,她们当10年知青,现在二十七八岁了,也不敢结婚,窗台上放着一排排各种小瓶瓶、小罐罐,都是云香精、十滴水等等一类孕妇禁用的药品,我面对她们,再看看这些窗台的药品,心中顿时堆升起无限的悲凉。

不推荐我们这些知青去读大学、当工人、学开拖拉机也就算了,当老师,教自己的子弟总该找些文化水平高一点的人教吧?没有!在大队中心小学当老师的都是他们农民的子弟,恢复高考那一年,那些老师没有人考上大学,连中专也没有一个人考上。选择老师最基本的功能要 ‘解惑’ 吧,他们自己都不懂怎么 ‘解惑’?当时村里人当着我的面说过一句话,我现在脑子里还非常清楚:‘我们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现在该轮到你们啦。’或许就是这样的价值观念,让我所插队的那个大队整齐划一,让我们100多名知青没有了再次读书、回城、不用干农活的机会。

能怪这些朴素的农民,和他们朴素的价值观吗?当时的城里人和农民相比的确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谁不想在天上呢?

我考上大学,给桂林的同学写信。因为我的名字有个 ‘莉’ 字,喝另一个女同学的名字相似,为了区别,桂林中学女同学都叫我 ‘小莉’ 。这一天女同学刚好聚集在我考入广西师院(现称:广西师范大学)的女同学周音家里,她母亲在我大学母校图书工作。她收到我来信,立刻告诉同学们:‘小莉考入广西师院了’ 后面她还补了一句,你们猜她考进什么系?’

第一个同学脱口而出:‘数学系。’

周音:‘不是。’

‘化学系’。又一个同学说。

周音:‘不是。’

‘物理系。’另一个同学说。

周音:‘不是。’

‘生物系’ 再一个同学说。

还有一个同学说:‘政治系。’

周音还是说:‘不是’。

最后一个同学有点无奈了,说道:‘总不会是中文系吧?’

周音这才解迷:‘哎,就是中文系。’

我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考入中文系,入学后的日子我更是过得一塌糊涂。我们那一届是我国中断10年后,第一次高考招生,报考人数570万,录取人数27万,录取率4.7%。虽然我也是经过千军万马闯过独木桥考上大学,可在读大学时找不到感觉。我们中文系127人,我感觉他们个个都比我强。我小组组长他入学之前发表的诗歌已经入选广西初中语文教材。那个年代是各省编各省的教材,诗歌入选中学教材多么的辉煌?可他居然是我读大学小组的组长。在我们77级中文系,有在那个特殊年代前初、高中毕业的,他们在中学扎扎实实地读了几年书,我们叫他们‘老三届’,他们基础知识牢固,加上有丰富阅历、深刻的理解和分析能力,他们成绩很好;还有一些读过中专后再参加高考,他们原来就是老师、代课老师也成绩好;还有一些是应届生考进来的,他们年纪小,可他们刚刚放下书本,年轻记忆力强,成绩也比我好。在读中文系4年里,我就是一个学渣,我的成绩应该排在倒数20名左右,那4年我觉得自己像梦游一样度过。好在大四最后一个学期我居然喜欢上写东西了,实习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散文《月光下的眷恋》,毕业后修改发表,当时《广西日报》驻柳州记者站的站长,他是个文学爱好者,他评价我这篇散文 ‘写出一个精神寡妇的心态’ 。我毕业后只当了一年半老师就调入媒体工作20年,常常写写编编,后来又下海做生意,生活也算是顺利的。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我何德何能,能在那个年代考上大学,有一份当时闪光的工作,后来下海也踩到时代红利,那都是上天眷顾,都是国家改革开放带来的结果,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我要心存感恩。”

兰姐说到这里,玫子接上口说道;“兰姐,你太不容易了。”

兰姐摇摇头,说:“生活谁都不容易。”

叶医生:“兰姐的生活轨迹真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听了之后让人哭泣,让人振奋,也让人为之喝彩。这也许就是浓墨重彩的人生魅力吧?”

玫子或许因为做自媒体缘故,喜欢问一些别人不敢问的问题,她又问:“兰姐,以您现在的状况,一定有很多人追求,您为什么不再婚,或者再找一伴侣呢?”

兰姐看了一眼玫子,又喝了一口茶回答道:“有,很多。有哥哥,有弟弟,有钱,没钱、有文化、没文化都有。”

玫子比兰姐还要着急:“那您怎么不挑一个?”

兰姐泰然自若地吐出一句:“我不想妥协,我想安静。”

叶医生立刻竖起大拇指,给了兰姐一个大大的赞,玫子、张小慧、软丸丸也非常赞同地朝兰姐点点头。

这时候兰姐说出最后一段话:“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人类通过学习和思考,不断地认识和理解世界,这个过程也是自我认知和自我成长的过程。’ 现在有人把这段话翻译得更为简单:‘我们所学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在学我们自己。’ 人生就是一个自我成长的过程,生活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需要我们面对,这就是成长。比如说我的知青岁月,真是苦不堪言,可经历了也就成长了;叶医生的人生感悟也是从曲折中来;红花品尝人生苦涩后体验的知足、有度;玫子活出一个全新的自己更是从坎坷中走出的;还有小慧对爱情的理解就是从之前的经历中得到的总结。人生是不断成长的,我相信丸丸也一定会从失恋中走出,浴火重生。我们走过的人生道路就是黑格尔说的 ‘学我们自己’ 学一个更好的我们自己。现在你们90后,00后对人生、人性的看法比我们老一辈更为精彩,更为洒脱,更为多元,也更为准确。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句年轻人说的话,我觉得说得很好,我把它送给你们:‘人生很长,长到我们可以去冒很多险,创造很多体验;人生也很短,短到我们只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们年轻着呢,祝福你们活得开怀,爱得尽兴,塑造出一个率真、无畏、肆无忌惮有趣的灵魂,活出一个鲜活、自信、不负韶华的自己。”

兰姐话音刚落,众人不约而同地一起站立,他们立刻给了兰姐一阵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这时,红花已经给每个人的建盏里倒满了清澈,橘红色的大红袍茶汤,它特有的岩韵、花香飘散在每一个围炉煮茶人的周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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