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小卉的短耳兔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物件】


01.

我是小卉的妈妈亲手缝的,用的还是她出嫁那会她妈妈,也就是小卉的外婆,给陪嫁的毛线。那时候,纯羊毛算是个稀罕物。

妈妈给小卉织过不少东西,帽子、毛衣、袜套,可小卉不喜欢。她五岁,有自己的小脾气。妈妈问她为什么不肯穿她织的毛衣、戴她织的帽子。小卉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一本正经地想着,想了一会儿,她使劲搓搓手臂,脸上挂上痛苦的表情,说,不好。妈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小囡呀小囡,你是指扎人吗?这是纯羊毛,可金贵了,妈妈小时候都穿不到,它软噗噗的像街里机器转出来的棉花糖那样,你不是喜欢吃棉花糖吗?这俩一样的。小卉乌黑的眼珠子又定住了,想了下,把毛衣帽子推了出去,摇摇头,还是不好。

一次,妈妈带着小卉从市里往家走,小卉看到商店橱窗里的毛绒玩具,硬生生地迈不动步子。棕色的大熊,嫩黄的小鸭,耳朵长长的兔子,白肚皮黑脊背的企鹅,好像都在歪着脑袋朝她笑。她拉了拉妈妈的衣角,想要。妈妈脑筋一转,小卉,不如我给你织一个吧,你不是不喜欢那些毛衣帽子吗?我拆了,给你缝个兔子,怎么样?小卉想了想,又指了指那只坐在角落里的兔子。妈妈很快就明白了,小卉要那样的。

妈妈的缝纫铺开张了,妈妈允许小卉打打下手,但小卉更喜欢在一旁玩她的游戏。毛线团、纽扣盒、棒针、钩针,各种各样的东西应有尽有,除了针盒里的绣花针不给碰,其它都可以。不过,如果和妈妈商量一下,她会把针盒旋紧,递给小卉。她摇摇针盒,哗啦哗啦清脆地响,她敲敲木棒针,咚咚咚咚沉闷地响。她最喜欢的是毛线团,一个一个排成队,颜色不能错,位置也不能乱。小卉玩得十分入神,可妈妈在一旁轻轻地叹气。

妈妈手巧,边忙,边哼着那首《小白兔白又白》的童谣,小半个下午就把兔子勾好了。她把兔子递给小卉。

那是我第一次和小卉四目相对。盯着她乌黑的眼珠子,我的内心泛起一阵忐忑不安的波澜。说来奇怪,我哪有什么心呐,内里还不是塞着满满当当的棉絮,可就是紧张,生怕这小囡张口又是一句不好呢,那妈妈岂不是要挑出线头把我拆了。小卉倒是没说话,把我抓在手里一个劲儿地看,从耳朵打量到脸盘,从脸盘打量到身子,两根小眉毛像毛毛虫一样慢慢往眉心处拱着。

“它怎么这样?”小卉嘟起小嘴,把我的脸盘朝下,扣在桌上。

“因为它和普通的兔子不一样,不趴着,而是像人一样,可以站着走路。”妈妈说着,把我立起来,双腿叉开,一前一后,一前一后,我就走了起来。

小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拎出我的耳朵,“它怎么这样?”

“因为它是一只短耳兔,稀有的品种。”妈妈摸了摸我的耳朵,一脸怜爱的表情。

“让它做你的好朋友吧,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好朋友吗?你看,现在你有爸爸、妈妈和短耳兔了。”妈妈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她慢悠悠地伸出食指,然后中指,最后无名指,比出一个三,“三个呢,你看你多棒!”那一刻,我竟觉得三是个很大的数字,要花这么长时间才能数完。

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小卉,她想了好一会,这才把我抓起来,在脸颊上蹭了蹭,是好的,她说。妈妈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她也把我抱在怀里。就这样,我们三个拥抱在一起。我抬头一看,小卉正咧着嘴巴,露出一排小巧的洁白的牙齿,妈妈紧紧闭着眼睛,从鱼尾纹的缝隙里溜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吧嗒一下,滴进了我的短耳朵里。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小卉是个怎样的孩子。

02.

小卉的日子过得十分规律。妈妈不上班,干什么都把她带在身边,她现在又把我带在身边。于是,我们一行总是三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两人一兔。

早上要去菜场买菜,小卉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扯着我的胳膊,她东张西望,但不是好奇的眼神,而是审视的。卖菜的大人问她几岁了,叫什么,上没上学,她不看人家,也不说话。妈妈微笑着替她答了,再补充一句,我女儿只是有点害羞。菜农们反过来安慰妈妈,不碍事,大了就好了。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我感觉到小卉扯我胳膊的那只手越攥越紧,拧得我胳膊都快散架了。妈妈可能也感觉到了,她蹲下来,双手扶着小卉的肩膀,轻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都是菜场的叔叔阿姨,卖给我们新鲜的蔬菜,很好吃,要谢谢他们。小卉这时会抬头看对方一眼,但仅仅一眼,又迅速把眼神收回。

下午的时候,妈妈会给小卉讲书,寓言故事,汉语拼音,认字卡片,有什么讲什么。妈妈的语速很慢,声音抑扬顿挫,她总是能编出一些好玩的故事,连我都常常被她吸引去,可小卉没有,她盯着脚下的地板或者扒着毛衣上的纽扣,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感兴趣。除此之外,她们也去阳台上侍弄花草,去公园里散步,去幼儿园和小学的铁门口看嬉闹玩耍的小朋友们。那时候,妈妈看得比小卉都入神,我猜她也想要个活蹦乱跳的姑娘。

傍晚时分,爸爸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小卉个头小,妈妈给她搭个小凳子,两个人站在阳台上,开了窗子往路上望。路上人流不息,妈妈看到好玩的就指给小卉看,有个小孩牵着只红气球,有个奶奶在路边炸油墩子,小超市门口的电动玩具车唱起了歌,理发店的灯柱一转一转的。妈妈时间算得准,眼神也好,人流中一下就能看到爸爸,爸爸也像有心灵感应那般,抬头朝小卉和妈妈招手,再把自行车的铃打得叮当响。上楼后,爸爸也喜欢和小卉说话,问她东问她西,但小卉有时回答,有时又不说话。

很多时候,我觉得真奇怪,两个话多的大人怎么就生出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小卉话少,但不是不会说。她只是不像那些和她同龄的小孩们,牙牙学语到了能说会道的阶段,便叽叽喳喳如同小麻雀那样不停嘴。她对于每一个问题都会思考很久,然后回答“好”或者“不好”。听的时候居多,问的时候也有,问的句式很统一,一律都是“它怎么这样?”“它怎么那样?”妈妈最懂她的心思,这样还是那样的,小卉往往自己形容不出来,但妈妈一听就明白了,就解释给她听。

小卉虽然不喜欢和人相处,但她也有爱玩的游戏,最喜欢的有两个。

一个是排排队。什么东西到她手上都可以排起来,纽扣盒里的纽扣可以排,妈妈煮粥用的红豆可以排,玻璃珠也可以排。她一个人低着头玩,简直像被定在原地,不过她的右肩会偶尔不由自主地上下抽动。她能玩好久,排出长龙般的队伍,我十分佩服她的耐心。

另一个是看旋转。小卉爱看电风扇的旋转,爱看纸风车的旋转,连爸爸在修他的那辆二八大杠时,她也爱站在一旁看车轱辘的转。看的时候不说话,就是直勾勾地盯着,无论爸爸妈妈怎么唤她,她都不带搭理的。

安静的小孩很少见,通常情况下,他们爱跑爱跳爱闹,充满了生命初期那种蓬勃的活力,这让我惊叹不已,又让我时常担心,怕他们揪我耳朵,拽我手臂,生生把我弄脱了线。我觉得小卉不会,她像只温顺的羔羊。

直到那次。那天,妈妈在厨房烧饭,小卉一个人在屋里给她的玻璃球排队。她的玻璃球中间是带芯的,红芯、黄芯、蓝芯和绿芯,都有,她一颗一颗把混在一起的玻璃球挑出来。红色的先排好,紧接着是黄色,然后是绿色,最后才轮到蓝色。小玻璃球们笔直地排成长队,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小卉正满心欢喜地准备离开,衣服的拉链却勾到了床单的一角。咚的一声,一颗玻璃球滚到了地板上,慌乱之中,她又不小心踢了一下,玻璃球便咯哒咯哒地往床底下钻。就在那一瞬间,小卉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细,如同利刃出鞘,就连我这绒线缝制的躯体都为之一震。她一边尖叫,一边抓起床上其它的玻璃球,使劲往空中抛去,一时间,如同骤雨。一颗黄色的击中了我,我眼见着它从上方飞速坠落,落到我的肚子上,还好,不疼。满满的棉絮起了缓冲作用,它没再滚远,而是卡在了我的双腿之间。其它的就没这么幸运了,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还有一颗砸中了小卉的额头。她揉了揉额头,眼睛却定在床头柜那个被棉布包起来的角上,她小跑起来,一头撞了上去。我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只觉得惊慌失措,快要喘不上气来。幸好妈妈冲了进来,她一把抱起小卉,嘴里不停地念叨傻孩子傻孩子,念着念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发觉小卉的异样,她像一个混合体,冷静与暴烈,都混在同一个壳里,像一颗沉默的却不知何时会被引燃的炸弹。

03.

我手臂的地方终于有些脱线了,妈妈正在帮我修补。电话响了,是外婆来的。妈妈知道小卉和爸爸正在楼下看自行车的轱辘转,她把房门关上,按下了免提键,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和外婆说话。她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说到后来都生气了。外婆说,什么孤独不孤独的,你们兄妹仨小时候也怕生人,村东头养猪的老魏,你记得吗?你见一次就往我裙子下面钻一次。现在你们不都挺正常的。以前条件不好,也没见这病那病的。现在倒好,没病也弄出病来。你整天把她养在家里有什么用,得送学校啊,哭几次就不哭了。你这越不见人,孩子越怕啊。

妈妈一听,也不高兴了。她说,妈,你又不是没陪她去过幼儿园,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玩她的,有人靠近就尖叫,就撞墙。你以为我愿意把自家孩子没病说成有病吗?你以为我愿意把工作辞了,整天在家陪着吗?我不愿意!可她真是生病了,那我要帮她治啊,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心疼她啊。

说着说着就没人再说话了。电话那头是外婆粗重的叹息声,电话这头是妈妈抹着眼角。后来,妈妈说了句再联系,就挂了电话。

孤独症,这个词我听她们说了好几遍,但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指没有好朋友?我想到沉默寡言的小卉,想到给玻璃球排队的小卉,想到盯着电扇发呆的小卉,想到家里桌角上包的棉布,想到墙面上贴的软垫,她确实没什么朋友。可我又想到妈妈刚把我缝好时,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数着,数到三时,她说小卉有三个好朋友,包括我。我好希望有我陪着小卉,她就不再那么孤独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妈妈迅速收针,她拍了拍我的手臂,又结实了。她开门出去,把我交给小卉。小卉拉起我的手,她每迈一步,手臂会自然地摆动,我也随着时高时低,像在舞蹈。我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我是她的朋友,我希望她不再那么孤独了。

04.

一天下午,我们照例去公园散步。回家的路上,妈妈给小卉买了一个烤地瓜,掰开一看,里面金黄金黄的。小卉不爱吃地瓜心,爱吃地瓜皮下面那层烤得焦香的肉。妈妈小心翼翼地给她扒开,她用门牙一点点啃着,直到一圈都啃完了,又只剩下金黄金黄的心子。小卉不吃了,抹抹嘴,小声说了声好。妈妈听到了,开心地抚着小卉的马尾辫。

大概是时间尚早,小卉的心情也还不错,妈妈没立刻带她回家,而是在分叉路口处挑了条不常走的路。她们走走看看,最后停在了一棵香樟树旁,这是小卉的主意。小卉看到了满地的香樟果,她想玩排排队的游戏了。

香樟树不大,被一圈随意摆放的红砖头包在了中央。砖头划界,里面是土,外面是水泥地。果子落得到处都是,不分砖里砖外,不过外面的已经被踩得一塌糊涂的了,地面上晕染着大小不一的黑色斑点,里面还都完整,一颗颗好似晶亮的黑葡萄。小卉跨过砖头,进去捡一颗,再跨过砖头,出来排上队。不一会儿,地面上就弯弯曲曲地排了一长串,像游蛇,也像珍珠项链。小卉更开心了,拉着我的胳膊绕着果子跑起了圈。

香樟树的背后是一幢单元楼,和这个小区里的其它单元楼相比,它并无二致。不过,一楼正对树冠的那扇窗户里突然飘出了琴声,轻快的旋律像溪水般流淌而来。小卉停下了绕圈的脚步,她走向窗子,怔怔地望着。

没过多久,楼道口的防盗门咯吱一声开了,里面出来一个推儿童自行车的小女孩。她看了看小卉,圆圆的脸盘上挂上了笑容,便蹬着自行车朝小卉过来。小女孩还不太会骑车,车子走得歪歪扭扭,把小卉铺在地上的香樟果项链压开了花。我知道大事不好,小卉最不喜欢别人打扰她的游戏。果不其然,她抓着我手臂的手开始急剧颤抖,喉咙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尖叫声排山倒海而来,把小女孩脸上的笑容冲击得一干二净,我看见她用脚撑地,僵硬地立在原处。

琴声戛然而止,窗子打开,探出一张女人的面孔,她先看了眼依旧号啕大哭的小卉,又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小女孩,皱了皱眉头,问道,“阿原,又闯祸了吗?怎么把别人弄哭了。”

那个叫阿原的女孩突然委屈地呜咽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像条离水的鱼儿,张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来,“妈妈,我只是想给她看看这个。”她把手掌摊平,里面是一朵粉色地雷花,大概在手里握久了,花瓣已经蔫头耷脑的,失了形状。

妈妈赶忙过去抱起小卉,她满怀歉意,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不住地对女人点头,“对不起,对不起,也不怪你家孩子。我女儿可能吓到她了。”没等对方回复,妈妈便疾步带小卉离开了香樟树。慌乱之中,她一脚踩到了地上的香樟果,黑色的果浆炸裂出来,她感觉鞋底黏糊糊的,但没有停,也没有回头,低着头往前走去。

05.

我猜小卉除了排排队和看旋转之外,还喜欢音乐。这两天,无论干什么,她嘴里总是哼哼唱唱的。我虽然无法判断她的旋律曲调是否优美动听,但我总感觉她走路的步伐轻巧了许多,一个人在玩排排队时,右肩也平息下来,不再抽动。不过,比这更明显的就是,每天下午散步时,她不肯再沿原路回家了。到了分叉路口,她便拉起妈妈的手,硬生生地把她带到香樟树下才肯罢休。

琴声响起的时间并不规律,多半是在下午四点以后。通常,小卉在树下玩着她的游戏,一旦窗户里飘出了流水般的音乐,她会立刻起身,紧张地环顾四下,然后快速跑到窗子下面,贴墙坐着,闭上眼睛,小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得得得地点个不停。老实说,看到她那小小的模样,我总觉得有些滑稽,她像是受到了什么神力的召唤,做出一些异于她平日举止的事情。妈妈站在树旁看着,她的脸上混杂着苦涩和欣慰的神情。

那是周五的下午,小卉和妈妈依旧站在香樟树下,半天也没等来琴声,妈妈便准备带她回家了。可没走几步路,迎面而来的就是那位弹琴的女人和她的女儿阿原,目光相接,大家都愣了一下。小孩子最不懂掩饰内心的情绪,阿原随口喊出了声,“是上次那个发疯的女孩!”听到这话,女人急忙弯下腰,在阿原耳畔叮嘱些什么,妈妈则有些不自在,焦躁地加快了脚步。刚擦肩而过,没想到这下子小卉反倒不干了,她拉起妈妈的手,倔强地把她往反方向拽,动作幅度之大,引得女人和阿原都侧了身。

四目相对,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她指了指香樟树后的窗子,说道,“那个,我女儿喜欢听你弹琴,所以我们来这转转。”

女人打量了一眼小卉,脸上警惕的神情消失了,她招招手,“那有什么好害羞的,进来吧。”

琴室是间小巧的房间,恰巧够放一架钢琴、一只茶几和两个沙发椅。沙发椅用红色套罩套好,上面绣着黄山迎客松的图案。女人请妈妈和小卉就坐,小卉坐在妈妈腿上,我又坐在小卉腿上,我们仨就像叠罗汉那样。我能感觉到妈妈的紧张,她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小卉倒没有东张西望,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样东西,那就是不远处的钢琴。

女人说,她姓沈,是附近小学的音乐老师,钢琴是爱好也是职业。妈妈则从小卉介绍起,女儿小卉今年五岁,关于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小卉的妈妈。这时候,阿原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两个橘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原走路。初见那次,她坐在儿童自行车上。刚刚,大家都被那句“发疯”惊了魂。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不是故意在模仿什么滑稽的步伐,而是天生的。我看妈妈的眼神也定在了阿原的腿上。

阿原把橘子递给小卉,小卉连看都没看,更别说接了。沈老师见状,赶忙问她要不要去弹琴,这下她倒是回过神来,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小声说好。沈老师把小卉引到钢琴旁,帮她爬上琴凳,自己挨着小卉坐下。她翻开键盘盖,纤长的手指如欲飞的蝴蝶,准备开始。小卉突然把我高高举起,指着谱架,说道,“兔兔,坐上面。”沈老师明白了她的意思,抓起我的身体,把我坐在了琴盖上。一双手开始在白键黑键上起舞,随之流淌而出的是轻快的琴音。我看沈老师闭着眼睛,身体轻轻摇摆,小卉也闭着眼睛,还是像小鸡啄米那般得得得地点头。一曲完毕,沈老师说,小卉你可以按一个键。小卉犹豫地伸出食指,谨慎地按下面前的白键,“叮”的一声,她笑了。我看到坐在后面沙发椅里的妈妈,不知怎么的,她又开始擦眼睛了。

06.

一天晚饭的时候,妈妈向爸爸说起这件事,她说想让小卉跟沈老师学琴。爸爸叹了口气,说,好事是好事,可又怎么在不告诉沈老师实情的情况下,让她教小卉钢琴呢?妈妈跟着也叹了口气,两个爱说话的大人突然谁也不说话了。

又过了几天,妈妈带着小卉往香樟树走去,不过这次不是小卉的主意,是妈妈的。那天,窗子是完全拉开的,隔着纱窗,明明是常弹的那首曲子,可琴声听着却遥远而陌生。妈妈在门口深吸了口气,犹豫了半天,才按响了门铃。

在那间狭小的琴室里,两个女人坐在沙发椅里谈了很多。不是以老师和求学者的身份,不是以医师和问诊者的身份,而是单纯的母亲对母亲。

妈妈从小卉小时候说起,她曾是如何地乖巧可爱,他们一家是如何地幸福圆满,而现在,她又是如何地“与众不同”,正因为这两者之间的天差地别,她一度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沈老师说,初见小卉时她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女孩没有眼神交流,眼睛虽然很美。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请妈妈不要介意,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说下去。但小卉的眼睛空洞无光,在学校里孩子见得多,小卉这样的即使没见过,也听过,虽然现在没有任何药到病除的治疗手段,但也别放弃。妈妈说不出话,只得不停地点头。

后来,她们也聊到了阿原,沈老师说阿原的腿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她虽然跑不了那么快,跳不了那么高,但她活着,甚至是快乐地活着,作为妈妈,她早已倍感欣慰。

两人都叹息着。妈妈向沈老师提出了她的不情之请,能不能教小卉钢琴。她大概率觉得这是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刚问完就垂了头。不成想沈老师说了句好,她又猛地抬起头,远远地,我看见她乌黑的眼眸闪闪发光。那一刻,我觉得小卉的眼睛随了妈妈,如果里面多点神采,该有多美好。

大人说话期间,我和小卉一直坐在钢琴前的地板上,小卉对她们的谈话内容并不上心,她对那三只钢琴踏板着了迷。她把我轮番放到上面,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似乎想知道哪只踏板能坐得最稳。突然有人弓着背蹲在小卉的身边,小卉吓得一哆嗦,立刻把我抱回怀里。是沈老师,她问小卉愿不愿意来弹琴,小卉想了一会,又看了看妈妈,她说好。

07.

每个周三下午有一个小时是小卉雷打不动的钢琴课,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狂风骤雨,都没有阻挡她们前往香樟树后那间琴室的步伐。

学琴的进展十分缓慢,小卉的理解能力本就有限,再加上说话颠三倒四的,有了问题也无法表达自己,一旦无法表达,人就更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好在妈妈一直陪在身边,她帮她组织语言,也帮她稳定情绪。

沈老师很有耐心,也很有办法。她为小卉准备了一袋黑豆。她说,小卉你不是最会玩排排队的游戏了吗?你看这乐谱上的音符也是小黑点在排排队,它们比你手上的黑豆变化多了一点,有的拖着尾巴,有的顶着辫子,还有的连在一起像双胞胎,它们都有它们的名字,但这名字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就把它们想成小黑豆。来,你在地上的五线谱里放小黑豆,你放一颗,我就弹它对应的音,你闭上眼睛听,用心去听这颗小黑豆代表的声音,好吗?

琴声响起的时候,小卉真的把眼睛闭上了。我坐在琴盖上看着她,那一刻,我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我感觉她脸庞上那些时刻被拉直的肌肉逐渐松弛,眉眼弯弯,下巴尖尖,她好像笑了,笑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每次课程结束后,妈妈都会深深地鞠一躬,她说,谢谢你,沈老师。

差不多半年后,小卉第一次完整地弹奏出《小星星》那首儿歌。我坐在琴盖上听完了她的演奏。这首歌我一点都不陌生,每天晚上,妈妈就是唱这首曲子伴小卉入眠。小卉怕黑,她总是把我抱得紧紧的,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随后,她的呼吸变得均匀,抓着我的手也松了下来。妈妈把被子给她掖好,轻轻地说晚安宝贝。

她可能要比同龄人慢很多,情感表达上也不到位,但我确信,她一个音都没有弹错。如果我是只会说话的兔子,我可能就会跟唱起来,然后告诉小卉她有多棒,可惜我不行。

坐在后面沙发椅里的妈妈哭了,她起初压抑着,不想打扰小卉的弹奏,只是用手绢不停地擦拭眼角,后来小卉收音时,她终于忍不住了,用手绢挡住整张脸,呜呜地抽泣着。小卉不明就里,她拽着我向妈妈跑去,她把我递到妈妈怀里,然后去拉她挡住脸盘的双手。她着急地说,妈妈,不哭了,兔兔陪你。妈妈吸了口气,终于把手绢拿了下来,她说,嗯,小卉不怕,妈妈不哭了,妈妈是开心。说完之后,她把小卉紧紧地搂在怀里。吧嗒一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进了我的短耳朵里,我想起妈妈的话,那这应该是滴开心的泪水。

08.

小卉七岁了,她无法正常上学。在沈老师家的钢琴课还继续上着,但沈老师说,她已经授之以渔,钢琴演奏不光要照本宣科,更要融入情感,可如何打开小卉的心扉,这已经不是她鞭长能及的事情了。

那天晚饭过后,爸爸妈妈一直在皱着眉头讨论什么事情,他们边走边谈,直到把卧室的房门紧紧关上。我好像听到他们说到妈妈的嫁妆。要说妈妈的嫁妆,我再熟悉不过了,那里有织衣服用的羊毛线,几床盖被,还有一个首饰盒,首饰盒妈妈打开得少,但我看到过,里面是条金项链。我没多想,大概是要给小卉再织点毛衣吧,就像每年冬天那样。

第二天一早,小卉起来没看见妈妈,她有些着急,拖着我一个一个房间地找过来,可都不见妈妈的踪影,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时,爸爸从厨房出来,盘子里端着还捂得热乎乎的烙饼,对小卉说,小卉,妈妈给你准备的早饭,还热着呢,你先吃,她很快就回来。小卉几乎是带着哭腔回应他的,爸爸,妈妈去哪了?去哪了?爸爸摸了摸她那一头未经梳理而杂乱的头发,很笃定地说,小卉不哭,你放心,妈妈去办事,是件好事,很快就回来了,爸爸陪你一会。小卉拿着烙饼,魂不守舍地盯着房门的方向。

大概一个星期之后,一架崭新的钢琴被送到了小卉家。妈妈就像预知了这件事情那般,她早就在客厅腾出一点空间,打扫得一尘不染。钢琴一到,就放到了那个属于它的位置。

我从没见过小卉这么高兴,她像只快乐的小鸟,扑扇着翅膀从一处飞到另一处。从那天起,我不得不修正我曾经的说法:小卉最喜欢的游戏有两个,排排队和看旋转。现在,她最常沉浸在钢琴的世界里。

小卉每天能连续在钢琴面前坐上四五个小时,不吃不喝不挪位。她的生活很单调,因为日升日落之间只有钢琴,但也很饱满,因为钢琴是她的全部热忱所在。

她给我在钢琴顶盖上安排了一个位置,每次弹奏前,都会把我端端放好。我能看到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舞蹈,看到她随着音乐摇头晃脑。此时此刻,她总是闭着眼睛,我不知道她是蜷缩在自己那个黑暗的世界里,让黑暗侵蚀,还是想象着自己是只鸟,正在振翅飞出无边的孤独。但我想可能是后者,因为她的收音总是很振奋,像是刚刚打赢了一场战争。

这些年来,小卉从小女孩变成了少女,她在情绪平静了很多,也在试着慢慢打开自己。不知道是因为年岁的增长,还是音乐的作用。我在钢琴上看着她长大,个头如何变高,手指如何变长,甚至是脸上如何发出了青春痘。她没有上过学,但在妈妈的悉心教导下学会了读写、算数和绘画,当然,最拿得出手的就是钢琴了。她还是不爱说话,没什么眼神交流。不过弹琴的时候这些都不需要,琴声就是她的心声,你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09.

在小卉二十岁那年,小县城里有了第一家针对像小卉这样孩子的教育机构,它叫“星星学校”。妈妈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它的报道,她有了个主意。

那天,我们一起往星星学校走去。小卉还是走在中间,她一手牵着妈妈的手,一手把我环在胸前,一如我们多年前一起去菜市场买菜。那时候,小卉个头很小,人也瘦,像只小猴子般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腿边。现在她个子倒窜了出来,比妈妈高了有半个头,一时竟说不出是谁依着谁了。不过也可能是妈妈缩了,人们总说,人越操劳,个头就会被压下去,所以街上跑的老头老太里哪有什么大个子,因为他们都是操劳了一辈子的人。妈妈也是操劳的人,为小卉操劳。

在学校接待处的办公室里说明来意,妈妈已经不再像多年前那么羞愧难当了。她说,我的女儿小卉也是一个“来自星星的孩子”,在她小时候,我们不了解这病,社会上也没那么多资源,我们在摸索中前进,好在没有人想过要放弃,或者也想过,想过千百次,好在没付诸行动。现在她二十岁了,弹了一手好钢琴,如果可以,她愿意给学校里的孩子们弹奏,每天都可以。说完,她看着身边的小卉。小卉突然摸了摸我的短耳朵,随后,她抬头迎着那几双盯着她的眼睛,她点头说好。

在接待处的交谈还算顺利,学校的管理人员同意了妈妈的提议。开门出去的时候,走廊尽头隐隐约约有个跛足的身影在朝我们走来,她手上拿了两个黄澄澄的圆球形状的东西。妈妈和小卉停下了脚步,我也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氛围所笼罩。是阿原!她的笑脸越来越近,直到她伸手递出一只橘子,小卉接了过去,她和阿原说谢谢。阿原说,不,我也要谢谢你,小卉,谢谢你能来。

小卉每天都去学校给孩子们弹琴,这俨然成了她生活中全新的组成部分。妈妈不再在琴房坐着等着,有时她站在窗外往里面看看,有时她干脆去校园里转转。我觉得妈妈站在窗边的眼神很熟悉,后来想到,小卉小时候,妈妈常带她去幼儿园和小学门口转悠,有时也混在上下学的人潮中,这大概是她能想到的让小卉接触到同龄人的方法之一,或者是她想在短暂的恍惚中体验一下当一个“正常”母亲的感觉。她的眼神里有对孩子的不舍,也有对孩子的骄傲。就像很多年前那些站在校门口的爸爸妈妈。这种感觉来得迟了些,但好在终究还是来了。

阿原倒是常在,我听说,她是这里的心理咨询师,创办一所星星学校也有她的功劳,她会在小卉弹琴时和孩子们一起听。

我还在这儿见过沈老师,她和妈妈聊聊天,她们在说些什么关于孩子们长大了的话。

尾声

妈妈是在小卉三十岁那年走的,她不到六十岁,但看上去已经像个干巴巴的小老太婆了。她跑到地下去了,就剩我和小卉在地上。至此,我们这个组成了二十多年的三人团体不得不解散。

第二年清明,坟头该立碑了,一切打理妥当后,小卉便带着我去给妈妈扫墓。自打我被缝好,我没和小卉分开过,但她从来没有直接和我说过话。那天,是第一次,她说,短耳兔,现在换你陪妈妈了。说完,就把我靠在了那块新立的碑上。她的手指在碑面上一点点滑过,遇到刻字的地方就稍作停顿,最后落在了我的耳朵上。我想到妈妈说过,我的耳朵短,因为我是稀有的品种。小卉又说了一句话,她说,我也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对谁。她开始哭出声音,很大声,风也刮了起来,云在游走,草在摇曳,天要下雨了。等了很久,小卉才离开。

那天夜里果然下了很大的雨,我浑身都湿透了,内里的棉絮吸饱了水,感觉肚子快要胀破了,我想我可能就要散架了,可我不觉得害怕,因为,妈妈就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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