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这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时刻,可能只有在出生时。当护士把皱巴巴的他裹好,放在那个他应该叫妈妈的女人枕边,房间里的所有人表情都是轻松的。爷爷说过一次,听到是个男孩,爸爸常年缠着血丝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高兴得语无伦次。不过爷爷也没有确切地告诉他,这种语无伦次到底真的是高兴出来的,还是因为宿醉、熬夜之类的。
t想起来在幼儿园之前,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家人常常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爷爷奶奶和爸爸,还有自己,是个绝好的四口之家,比电视里常说的三口之家还多一个人呢。刚入园时,别的小朋友也和自己一样,常由爷爷奶奶接送。只是有时候,他们的爸爸和妈妈也会来,妈妈是谁呢?从t知道事情起,记忆里就只有“爸爸”这种称谓。当老师问到他“妈妈的妈妈叫什么?”这种问题时,他很疑惑,半张着嘴,像一只跳到岸上而缺水的鱼,老师对他的疑惑更感到疑惑,恨不得像鱼贩敲打鱼头一样对待他的脑袋,可t不是鱼,老师也没有敲打的工具。
后来t就知道了,也不记得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奶奶絮絮叨叨说了不少。但他宁愿自己没有知道,就像他宁愿自己没有出生。奶奶没有用“妈妈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马”这种哄小孩子的话来敷衍搪塞t,奶奶直截了当、毫不掩饰地在一个孩子面前表达了她对孩子母亲的厌弃和鄙夷。
t的爸爸是个不学无术的男人,但又不能算作坏人,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个废人。废人其实是比坏人更可悲的存在,废人无能到一事不成,坏人至少还能做几件坏事来反衬身边好人的道德。t的爸爸学历不高,喝酒赌博啃老一样不落,但他没有失业——因为曾经有过工作的人,才有资格宣称失业。但是就是这样一摊烂泥样的人物,居然还有人爱他。自己的妈妈,是个愚蠢庸俗但又勇敢的女人,t常常这么想。热恋蒙蔽了她的双眼,在本能面前,智力的作用不值一提。她觉得自己要抛弃一切世俗的眼光和t的爸爸在一起,她以为自己体验的是他人所没有过的高尚情感,可在别人眼里,这种感情的桥段在滥俗的爱情小说里都占不满完整的一页。后来她在丈夫的忽略和暴力下终于聪明了一次,生下t不久,还没断奶,她就和一个长途货车司机跑了。浪迹天涯,有情饮水饱,这样也许就是她浪漫的极限了。
t从“热心善良”的街坊口中拼凑出自己父母的故事,但作为知道这些故事的报酬,他不得不忍受逢年过节时他们的关心与同情。他们把热泪洒在t的面前,滴在地上,借悲悯他人的不幸来展现自己无与伦比的共情能力,并在此间再次确认自己的幸福。
日子就在无聊的重复中过去,t倒不觉得悲苦,只是无聊罢了。父亲每日醉醺醺地回来,又醉醺醺地出去,管不到他,爷爷奶奶自然对孙子溺爱。因此哪怕家境并不算富裕,t生活得也算是自在,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爷爷奶奶都一味地满足他。家里所有人对t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要“学好”,这样才会有人爱他。
上学时,爸爸心血来潮也会关注几次t的“学业”,聊尽监护人的义务。t每次想到自己在写作业时凑过来的醉醺醺的爸爸,总觉得烦躁。那时时自己成绩怎样,t已经没多少印象了,让他记得深刻的是自己的那些老师和同学们。
成年人的世界很简单,光是利益支配着,t在这样的家庭走出来,受老师冷落是很正常的事情。他隐约能记得两个老师,两位女老师,一个很年轻,另一个距离退休有三四年。前一个刚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也许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对学生们,尤其是对没有妈妈的t——尽管他自己一点也不在乎,非常关注。但有时也正因为她没有孩子,她根本不知如何与孩子们相处。她能一会儿对t关心得不得了,对t的一切错误容忍无比,但一会儿又能突然失去耐心,对着t大喊大叫,把t的一切错误都归因给家庭,哪怕二者其实没有一点关系。她常常说到激动处停下来,看着t深深叹一口气,摆出一副“我很失望”的样子,然后一直保持沉默。一开始,t还因为自己让老师失望感到不安甚至羞愧,后来他就不在乎了,不管这位女老师怎么骂,他都表现得像不在那里。没了办法的老师求助家长,她把t的三位家长请了好几轮,t也挨了不少次打——他是作为听话、懂事的t被爱着,而不是作为t本身而得到爱,一旦让给出爱的人不满意,那么t就只好随他们处置了。处罚从精神到肉体又回到精神,好像技穷了般,t能感觉到,但t不在乎。后一个女老师很厉害,这里的厉害倒不是要评价她的教学水平如何,而是她在带给人痛苦方面,十分擅长。擅长到t已经记不得那时的他是多痛苦了,只记得在她的一次拳打脚踢中,t突然生出了想哭的感觉,想让时间就这么停下来,想永远就这么大。
孩子的世界更是简单,单纯而无知的恶是这个世上最恐怖不过的东西了。哪位同学受宠些,哪位同学受到冷落,他们尚未钝化的触角探得一清二楚。对于t,他们穷尽了自己的词汇量,甚至还不时补充些新的,以待后用。t有过反抗,但反抗之后他没能比欺负他的人哭得更大声,只得到了要忍让,甚至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训诫。这样的事情他是绝不敢拿回家去说的,有时罚站办公室时向老师抱不平,要么再被骂一次,要么得到一句“我也是要保护那位同学”,而t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反驳。
那谁来保护我呢?t后来突然想出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敢问出口。
纠结到十多岁,t决定自己来保护自己。他看着校园里那些混混,横行霸道,十分威风。t决定也要成为他们的一员,但不是要去欺负别人,只要不被别人欺负就好。
成功实施了计划之后,t过了少有的一段安稳日子。但生活永远就是这样,当你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时,它再次扼住你的脖子,把你紧紧摁在水里,而这时的你,连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白日里哪怕围巾手套口罩戴得全备,也能感到钻心刺骨的低温,一到晚上更甚,天一黑,再没有人愿意出门了。t的爸爸就是在这种冬天夜里被冻死的,喝得大醉回来,瘫倒在领居家墙边,衣服脱得一地都是,脸上还笑盈盈的。然后一点点发了硬,连冰棺都省了。据说最后在殡仪馆的焚烧炉里,他的火烧得比别人的旺多了,大约是常年喝酒的缘故吧。
t对爸爸没什么感情,但毕竟是爸爸,哭一场算是尽孝。日后他在爷爷奶奶的葬礼上也是如此做的。t哭得肝肠寸断,好让别人夸他一句孝顺。
哭完之后就该办正事了,t不得不去应付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一大帮亲戚。死人比他们省心多了。孤身一人的t没什么好在乎的,随便签了一大堆字,突然就被告知这座祖宅他不能住了。不能住也不是什么大事,好吧,那就走吧。学呢?有什么好上,国家只管9年,9年就够了。有人可怜他给点吃的就吃,没有就忍着。住的地方?大地上尽是可以躺下的地方,不必担心。
t不知道该如何度过剩下的几十年,爸爸尚且可以醉生梦死,他竟然连爸爸也不如了。
有一天他在路上游荡时,遇见了初中时的班长。“遇见”一词不太确切,对方并没有看见他在打招呼。t居然还追着喊了几句“班长!班长”,那人停下来,转过身,以为t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等到,t只是喊了几句,又走了。
t曾试过去打工,他勤劳肯干,不耍滑头,雇主也满意,但永远都发不齐起初承诺的薪酬。t也不争什么,至少有事做、有钱拿、有饭吃就够了。人性本恶,因此善人是做不得的,一旦被认为是好说话的善人,就会被他人充分利用、压榨。t不在乎,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人容不得他。他的工友们看起来对他友善,实际上各个心怀鬼胎,只想把他挤走,自己就能多拿些工钱,而多做一些是不要紧的。人定胜天,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之后,什么都能做到。t就这样失业了——这倒是超过他父亲的地方。
不过问题也不是很大,这种出卖力气的活,还是不难找。再加上前一份工作让他攒下了一点钱,在这段找工作的空白期,足够他活下去。
t想认认真真地活下去。
t不相信自己会有朋友,更不相信会有人爱自己,在一般小说里正是这样,但生活不是小说,小说尚有逻辑,生活从来不讲逻辑。
他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叫p,讨生活讨得不行,比t还烂些,常常求t就食。但是t觉得,这样一个有求于他的人至少比那些准备对他付出的人可靠,施恩者总是要能摆布受者才心满意足。也说不出p具体作为t的朋友做了哪些事情,也许只是和他招呼一声,说说话,让t觉得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反正p已经能算是t的好朋友了,t很满足
而爱他的那个姑娘,只给t带来了无尽的恐慌和不适感。那是个傻姑娘,t有时觉得她就和自己未见过面的妈妈一样。爱t,想要什么呀,为了什么呀,t就这一条命,其他的什么也没有。s姑娘性格温顺,但眼睛里总是带着点疲惫和嘲弄,t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更不想知道,但t记得,她看向自己时眼神是不同的,含着盈盈笑意,眼睛好像要滴出水来。t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更不知道该怎么爱人。
t不觉得自己值得被爱,像t这样孤独受苦的人,只要有一点点甜就足够填满他的心了,但s给的关心——甚至说是爱,太多了,简直要齁住喉咙,黏住人的气管,让人喘不过气来。t不好意思和s说,所以s不知道,她是个傻姑娘,至少那时候t是这么想。s常常在t那里遇冷,t喜欢装傻。她喜欢的事情t都不喜欢,更不愿意为其浪费时间,但她就好像无所谓一样,偶尔沮丧一会儿,马上又好了。
t不知道自己到底对s是什么感觉,或者说他不知道s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无聊生活中的一点调剂,有时对她好,只是出于害怕她离开,自己又孤单的一种担心;出于一种被人爱的虚荣感。所以t在面对她时显得笨拙只是装出来的,只是因为不重要,不在乎。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有多久,t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但s终于没有。“好像不会再有那种心绞痛的感觉了,在你拥有更多爱人的能力之前,不祝你幸福”s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再也没有联系过t——好像还是有点遗憾。
后来再听说s时,已经见不到她了。也许她在最后遇到了爱她的人,也许没有,但不管怎样,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应该都是要去到那个充满爱的地方吧。
就像掷入一粒石子的池塘,稍泛起一圈圈涟漪,荡开之后又慢慢恢复平静,s就是t这汪悲伤的池塘中的石子。
t继续努力地好好生活着,无聊又充实。
这一天阳光很好,天也很蓝。t觉得很幸福很满足,他与p打了通电话,讲讲这几天的趣事,讲他看到的那朵早开的桃花,他决定去死了。
据说人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一生,t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自己短暂的一生,其实也不算短了,黄泉路上无老少。他掂了掂手里的射钉枪,突然有点想笑。不管p和他说什么,他只是笑笑。p打算最后再问t一遍,真的决定好了吗?
“春天真好,要多晒太阳”t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答非所问,实际上已经答了。
“你怎么劝他的?”
“我没劝”
“不是,你就这么看着t死?”
“劝他不要死,找不到理由,这种话也实在说不出口”
桌上几人沉默了,大概在等待一连串钉子射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