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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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梦也没想会碰到她。

周日下午三点,他照旧送女儿思语到儿童中心上古琴课,背着鼓鼓囊囊的琴包,引着孩子往大门去,一抬头,一张久违的熟悉的面孔就在眼前。赵瑜祺和另外两个女子走出来,她在中间,和她们说笑着。他错愕的瞬间,瞥见她眼眸陡然一亮,目光像明朗清凉的月光一般打在他脸上,他竟然感觉浑身一颤,一股电流从头到脚闪过。他不由地收住脚步,心里腾腾一阵急跳,正踌躇着要不要打声招呼。身后的女儿不耐烦催促道:爸!快走,都快迟到了!他目光掠过她依旧精致的五官,与她们错肩而过。她那瞬间的影像好似被照下来一般印在他的脑海。他扭过头机械地引着孩子上台阶。把孩子送到教室之后,他匆忙赶下来,左右顾盼张望,芳踪已渺,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一时间心里充满惆怅。他信马由缰地在儿童院子里溜达着,满脑子翻腾的都是她刹那间的影像。

二十年过去了,岁月似乎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什么印记,除了显得沉静沉稳一些,依旧白皙美丽,眼眸依旧清澈而充满活力;身形似乎略胖了一些,毕竟到这个岁数了;夏日里,一袭白裙,裙摆翩跹,令人不觉注目。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的人很久不见,人群中你一眼就能认出来,甚至能感觉出来,他想大概像大师所说的,人是有磁场的吧。他能感受到她的磁场。这大约就是诗词中所写的心有灵犀吧。

他确信,她看到他的一瞬间,一定也有触电的感觉。虽然自己面目憔悴苍老,头发变得稀疏,像一个半拉老头似的。

她,大约也是送孩子来上课的吧?这几年,每逢周六日,他就得跑好几趟儿童中心,也许她也早带着孩子来了。也许命里注定了迟早会有这样的交集。

这些年,她又在做些什么呢?过得怎么样?

二十年了,虽不是沧海桑田,亦早已物是人非。

他叹口气,抬头望见大楼门口人流涌出,登时惊醒,心里一慌,坏了,错过接孩子的时间!

2

老婆子变得有点唠叨了。

有了孩子之后,他总是这么称呼妻子孙璐璐。他很警惕自己滑入唠叨的无底深渊,那等于默认了自己的无能和失败,只能通过无穷无尽的唠叨来发泄。他小时饱受父母的唠叨之苦,从唠叨变成数落,一数落便有许多难以遏制的刻薄言语冒出来。大一时,村里被认为最窝囊的男人岭仔没完没了地数落独子华生,后者跟随镇上的表哥去福建挖山,年底空着两手回来,被当地光棍骗得结结实实。华生从小被村里公认最懂事的孩子,小年夜,他一时想不开喝敌敌畏自杀。那年春节他因为省路费没回家,刺年寒假回去,他到麻石岭下面埋横死鬼的几座孤零零坟丘前找到华生的墓,坟丘上已经长起簇簇狗尾巴草,他望着粗糙卑矮的墓碑,心中泛起一股股的悲凉。华生大他两岁,小时,他没少跟着他上山打柴, 华生利索地捆扎完自己的柴挑,翻回头就会帮他,砍几把,再帮折捆扎利落了。

猴子精,你手脚瘦瘦小小的,不是吃种田饭的,要发狠念书哦。

他每次老家,耳畔似乎总会想起这句略带着嘲弄而温和的言语。

中午的菜剩下来,半盘蒜苗炒肉、半盘炒苦瓜、半盘炒豆角。璐璐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搬上桌,两个孩子把筷子搭在嘴巴,一户无处下筷的样子。思语十岁,有点心机了,不想吃,想点必胜客外卖,自己却不说,背后挑唆弟弟墩墩冒头;墩墩腻歪他娘半天,刚说出口就碰了钉子。

天天不正经吃饭,就想着这些垃圾食品,一两百送过来,吃不到一半不吃,留到明天看都不看,剩下的又得我来打扫,我都快成了垃圾桶了。这不吃,那不吃,菜市场都找不到你们吃的菜,问问你爸,当年他有的挑吗?他兄弟姊妹这么多,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不吃别吃,一顿给你们做好几次......

璐璐一天中总有一时半刻搂不住火,有时冲孩子们,有时冲他。一发作就絮絮叨叨。有时一天一件事情念叨好几篇。也难怪,老大两岁后,她就辞职在家了;岳母帮着带了两年后,亲孙子出来了。过两年,二胎放开了,璐璐心思活泛了,对他说,要不咱也再要一个,他想了想,行吧!

这些年她全职伺弄两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上学,各种课外班,规划孩子们的以后的人生路径,辛苦可知。

他在家的时候温和而沉默,听了女人的埋怨,打开冰箱翻了翻,冰箱快空了,还有一袋白菜和一袋鸡蛋,明天一早就得去菜市场买菜了。他拿了两个鸡蛋对孩子们说:爸给你们煎荷包蛋,一人一个。

孩子们的要求没得到满足,脸上都带着怏怏不快的神情,思琪把筷子在肉碗里挑了挑,无可奈何地说了句:好吧!

璐璐从桌前站起来,放下筷子,冲他一伸手:我去吧,回头又煎糊了。他将鸡蛋递了过去,她穿着尖宽大的花背心,腰里围了一个游泳圈似的臃肿,腋下灰乎乎的副乳也坠出来,头发乱蓬蓬的。他瞥她一眼,挨着墩墩坐下。悄声说,呆会下去散步,爸爸带你们去味多美!

孩子们听了,立刻欢呼起来,我要牛角,我要甜甜圈......

他将手指举道嘴唇边,示意他们安静,警告道:再嚷你妈就知道了!来,我们一起打扫战场!他拿起璐璐的碗筷吃饭。

厨房传来嘶嘶的烧油声和油烟机呼呼的排风声。孩子们装模做样地吃着饭,一会儿璐璐将煎蛋端出来,用手捏了一块送到墩墩的碗里,墩墩望望他娘,望望碗里黄澄澄的煎蛋,说,我不吃了,谁让你用手拿!抄起筷子去夹姐姐跟前的那块,思琪赶紧夹住往嘴里送。墩墩没抢着,大怒,一推饭碗,嚷道:给我重新煎去。

璐璐气得直跺脚,油腻腻的脸涨得通红,没良心的,你还嫌弃妈手脏,饭店里厨师上厕所出来都不洗手,你不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墩墩将筷子啪地摔在桌上,不吃就不吃!

他把脸一沉,低声喝道:不吃明天也别吃,就给我饿着!把筷子给我捡起来!,目光变得严厉起来:你不吃我吃,说着夹过煎蛋来几口吃了。墩墩见他动了气,不敢闹,只得把筷子收在碗边,委屈地两行眼泪滚到面颊上。

璐璐心疼儿子,又要去开冰箱拿鸡蛋去再煎。

他把眼一瞪,不要煎!

璐璐没动,坐在桌边,冲墩墩道:我怎么说都不听,这回把你爸惹毛了吧,他一瞪眼你就怂了,不像我好受歹说都不管用。这就叫自作自受 !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半头灰白的头发。人还不到四十,老得真快,没完没了的操劳加上没完没了的操心,人自然也就老得快了。

都市中,普通夫妇,普通人家大致也都如此吧,他想。

璐璐是他第一个女人,不出意外,大约也是这辈子唯一女人。工作后 ,换到第二家公司,璐璐是那里的会计,长得敦实,女生男相,其貌不扬,也不怎么活泼,属于丢在人流中不会泛起一丝浪花的那种类型。他自己也是闷声不响的性格,不显山不露水,每日坐在电脑跟前敲代码,同事间的聚会他很少参与,也很少当众侃侃而谈,经常被人忽略。

做了三年同事,年底开年会,璐璐找到坐在角落的他,文险峰,从你进公司我就开始观察你了,跟我一样闷声不响,没女朋友吧?正好我也没有男朋友,我们也挺配的,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怎么样?

他想了几秒,点了点头。

那年春节把她带回村子过年。

第二天,在堂嫂家吃酒,堂嫂将他拉到一边,用说笑的口吻道:峰仔,你也该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打工带回来的女仔都是洋里洋气的,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反倒是找个普普通通的?

普普通通?我们家境不也是普普通通的?我长相也不是普普通通?工作不也是普普通通的?普通对普通,门当户对,没什么不好。他很坦然地接受着村子里各种异样的目光。

他还记得姑丈每年来家里吃酒,吃到半酣就长吁短叹,说他踮起脚尖、砸锅卖铁供出来的仔白养了!跟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没什么两样,老了还能指望他?媳妇不让他回来就不敢回来,没有半点权。

表哥大学毕业后,留南京,娶了当地人,女方父母都是国税系统的干部!

璐璐又端来饭吃,桌上只有残羹冷炙,她将肉碗的剩菜和汤汁倒进碗里拌着吃,一面嚼,一面对他说,墩墩一块玩的同学暑假都报了四五个班了,就他报了个幼小衔接,打着还不去,等上了一年级如何跟得上?孩子的学习你也不问一句,全靠我一个操心!思语也是,去年区里三好没评上,照这架势,今年又是王佳怡的,人家成绩比思语差好几名,好处全她落着了,她父母在赵老师那里不知下了多少工夫,早就跟你说去请赵老师喝几顿酒,塞点烟酒茶叶什么的!就是不去。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那时候是靠自己拼,现在孩子全靠拼爹.....当年真应该要紧牙关买西城的学区房,将来墩墩要是有他姐一半省心我就知足了......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又咕噜道:我老盘算找个兼职的会计干干,哪怕一月开个四五千的也行;唉,现在的经济形势,你那里小公司呀......安身不稳......年纪又大了,技术能看到什么时候?唉,孩子还小,花钱还在后面呢?

他听了不响,拉着儿子到沙发上坐着,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喧嚣声,大约是小区外面新开的超市搞活动了,门口搭了一个台子,傍晚敲锣打鼓,唱唱跳跳的,招揽生意。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暮霭沉沉,树木影影绰绰。看了看,转身对孩子们说,我们散步去吧。

3

他很少回忆过去。很少对他人讲述自己的过往,即便对两个孩子。快节奏的都市里,没人对你的过往经历感兴趣,况且你又不是什么特殊的受人瞩目的人物。

有的人上了几岁年纪,灌下几口黄汤,就喋喋不休地翻起自己的过往,沉湎记忆不能自拔。留恋过往,怀念过往是脆弱和衰老的表现。

小区的傍晚总是很安静,地面混着柔和的灯光和月光,树梢上的蝉鸣时断时续,他领着两个孩子走在石砖铺的路上,脚步橐橐,走着走着,恍然有一种错觉,仿佛置身村中的鹅卵石铺就的老巷中。记忆的闸门悄然打开,往事一时涌上心头。

儿子,老爸在你这个岁数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呢,清早和下午放牛,上午上山打柴。

放牛多有意思啊,可以骑在牛背上到处玩?!墩墩跟他回过两次老家,还没见着牛呢,如今农村已经没人养牛了。

他饶有兴趣地给孩子们讲述放牛的故事,你爷爷当时养的那头黄牛,浑身黑凛凛的,屁股一尺多宽,头上一对角一尺多,又尖又长,脾气火爆,村里的黄牛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浑身黑色的,为什么不叫黑牛叫黄牛呢。女儿打断他。

他一时词穷,只好说:耕地的牛,只有两个品种,一种水牛,一种是黄牛,不管它皮毛什么颜色。

他记起在日头爬到半空之时,他要牵着那头鼻头坚硬的黄牛回家吃早饭,它疯了半个早晨,此刻低头只顾吃田埂两侧的草,拽了两次之后,惹得它生气,冲过来一头将他挑翻到田埂下面的水沟里,浑身泥水淋淋的,他爬起来哭哭啼啼,又不敢松开缰绳,怕牛偷吃田里的水稻,被田主捉住要赔,爷老子得一顿狠捶。可又不敢再拽着它了,只得任它边走边吃;抬头看路上,同伴们早牵着牛都走到村口了。村里,家家屋顶烟筒里不再冒烟了。他眼泪汪汪,四周变得模糊起来......

他又给孩子们讲述了小时抓泥鳅黄鳝的往事,河沟里截住水流一段,用戽斗或者脸盆戽干,用水插进泥里,一截一截挖,泥鳅就藏在泥里,找见,连泥带泥鳅捧进桶里。或者到夏夜,泥鳅黄鳝在水田里冒出来,大人小孩两三人一块,举着火笼照亮,拿着鱼叉去叉鱼;而引火的火柴又得是松树的最里层,最好的是大炼钢铁时期锯到的大松树,在大队的公山的那几深谷里,躺了几十年,外面都腐朽了,剥掉,将里面精瘦蜡黄的砍成一尺长的柴块,回来晒干了,像瘦肉一般,裹着一层松脂,一点突突地冒火,而且不熏眼睛......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孩子们心思早被卖场的喧闹声牵走了。

爸小时候还抓过蛇,眼镜蛇......好吧,我们还是去超市那边转一圈吧!

5

十年前,陈先生中风之后,每年他都去看他十几次。老教学楼早就扒了,建起了簇新的高耸四面环楼,而后面的老家属区一直保持原样,几幢灰败的五层六层的旧楼与周边环境很不协调。陈先生夫妇住在其中一幢楼的四层,甚苦于上楼下楼。陈家面积不大,七十一平的老式两局,只有简单的家具,桌椅大约用了几十年,有一种沧桑的岁月感。地面仍旧是黑乎乎的水泥地面。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白天,陈先生总是瘫躺在客厅的一张淡蓝色塑料躺椅内,即便是盛夏,周身亦裹着一层灰色的毯子,他仰着头,眼神呆滞,只有在某个时刻才闪过一丝光芒。他面颊塌陷,嘴巴歪在一边,瘦得没有人形。花白杂乱的胡子茬直愣愣地戳着。每次回来,他轻轻走到先生跟前,轻轻地握了下他枯瘦的手掌,低声说:陈先生,我来看你了!

老师身体略动了动,眼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微微颔首。师母早给他倒了一杯水,默默站在一旁。她满头银发,步履蹒跚。长久的照顾病人损耗了她的健康,不过她的性格依旧爽快,仍旧,快人快语。陈师母退休前在图书馆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干了一辈子连个科长都没捞着。

每次看了陈先生的模样,他总是心里发酸,眼圈一红,有一种要哭的冲动。

昨天他的博士生来看他,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以前我还担心走在他头前。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变得多余了。拖一天算一天吧,日子到了,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她望着先生平静地说。

想当年,陈先生五十几岁 ,灰白的头发梳理一丝不苟,修长的身形配上得体的西服,风度翩翩,上课时声若洪钟、引经据典、挥洒自如,令多少学子沉醉和倾倒。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先生晚景竟如此凄凉。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就送到美国,早已经拿到美国绿卡,在那边结婚生子,虽然惦念国内的父母,远水不解近渴,又能怎么样呢?

论起来,他算不上陈门弟子。他一个计算机学院的跑去文学院听古代汉语的大选修课,连学分也不算。他不仅每次作业不拉,而且下的工夫比本专业的学生还大,成天在图书馆翻阅这些佶屈聱牙的资料。陈先生很快发现了这颗好苗,有时把他喊到办公室单独指导,大二时,先生告诉他,你对文字有感觉,有天赋,有兴趣,完全可以考我的研究生。他也是这么想的。大三时,父亲病故,家里凑他学费生活费都很吃力,他知道必须尽快出来工作赚钱了。此后,他就很少去听陈先生的课,也很少去他办公室请教学问了。

新生报到不久,他到图书馆翻到一本期刊,里面有一首陈先生作的词赋,词句虽平实,而韵味悠长,一看作者竟然是本校的教授。于是他就萌生了亲炙其风的想法。

他从小就对古诗词感兴趣,对一些经典的诗词歌赋能倒背如流。高考填志愿时,父亲希望他上军校,不要学费还能拿工资;另外的,就是姑表哥告诉他,计算机专业很热门,毕业后好找工作,很赚钱。军校没上成,他就念了计算机专业了。

陈先生课堂上不见他,急了,打听到他的宿舍,亲自找上门来,他只好如实告诉自己的家境。陈先生听了,沉默半晌,微微摇头,从兜里翻出三百块钱硬塞给他,有困难随时来找我。谁都知道文科专业找工作难,况且还是古汉语专业。

毕业后,偶尔回到学校,他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去看陈先生,走到文学院门口,他踌躇半晌,终究没有勇气进去。

久之,他才从先生的一个博士口中得知,先生经常对他们的嫡传弟子说,你们的天分都不如小文,一个学计算机的,可惜可惜。错失这个弟子,令先生心里隐隐作痛。十年前,他意外撞上一位陈门弟子,打听先生的情况,得知先生中风,大惊失色,立刻登门看望。

那时先生虽然也如这般瘫躺在这张椅子中,神情还是乐观的,看到他快哭出来的样子,还不住地安慰他,小文,我没事,没事,调理一阵就恢复了。即刻又问起他的状况,得知买房,结婚,有了孩子,并且读了MBA把户口落下来了,颇为欣慰。扭头转向师母道:小文做什么都踏实,不浮躁,一步一个脚印。农村出来的孩子,多不容易!没跟我也是幸运的,不然一辈子清贫,除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发表几篇文章放到故纸堆里。

他每次上门都提着大包东西,师母说,家里不缺什么,他们两个的退休金足够花了,女儿每年也寄钱过来,花不掉。他经常趁着午饭的空隙开车过来,买点菜送过来,背先生下楼透透气,再背上去。有些重力活师母做不来的,给他打电话,他即刻开车过来。疫情三年,进出多受限制,只能待松动的间隙匆匆赶来帮帮忙。期间,先生情况危急,师母只得拨打120,鬼门关上走来几回,境况是越发糟糕了,今年开春便捱日子了。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太会跟人聊天,每次来,师母说得多,他只是安静地耐心听着。

屋里太冷清了,他带过的博士生、硕士生加起来也有四五十个吧,有的偶尔来看看,有的就在学校,不闻不问,他退休的前几年还有点用,能写推荐信,还能介绍几个熟人,来的人就多一些。你要是不来,这一年就没人上门了,正所谓门可罗雀,这屋子像极了活死人墓。

他呆得久一点,师母就催促他回去:你公司事情又多,又有两个孩子,我们还不断地给你添麻烦,赶紧回去吧。你能在这里坐会听我叨叨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他告辞出门时,师母扶着门框送他,他下到楼梯拐弯处,回身,老人仍旧望着他,冲他挥了挥手,每一次仿佛都是生死离别似的。

家属楼的后面就是学校的围墙,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每次他都打这个小门进进出出,很少穿过校园到正门出入。他知道自己在刻意躲避校园,不想触及某些记忆。

6

他朋友不多,也很少刻意去结交什么人。同届隔壁宿舍的宋朝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他的联系方式,这两年有事没事过来找他,聊聊项目,交换下信息,中间免不了闲扯几句。老宋是学软件工程的,最后干了销售,好像那个公司都干不长,一张口就是几千万的大项目,张口就是认识那个司长那个局长的。宋朝辉跟他一批进入山鹰社,也被选拔做了干事,当然,还有设计院的赵瑜琪。宋朝辉好耍小聪明,急于表现自己,热衷攀附有地位的人,与他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反差。

他有时候纳闷,这家伙到处吃吃喝喝的,也不见长胖,仍旧是那副干巴巴的单薄身材,个子挺高,腰杆总挺不直,稍微有点水蛇腰,一对三角眼快速地眨巴着,薄嘴唇,语速很快。

我操,老文,你这个技术大牛就在这个小庙卧着干嘛,去大厂呀,或者干脆自己干,怎么着赚得比这么多呀。七八十人的小公司,一年赚的钱全给你才多少呀!唉,我认识一大老板准备进军大数据领域,缺一个牛逼的技术,哪天攒个局带你认识认识,怎么样?至少投几个亿,哪怕给你百分之五的干股呢,算算?

等老宋说完了,他笑了笑,淡淡道:我在这里挺好,老板倚重,业务也熟悉,也不用怎么加班。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才发现是荒山秃岭,不长草木。

宋朝晖撇撇嘴,老文,我说你这个家伙真是胸无大志,小富即安,典型的小农意识。当年你要是主动一点,八成把赵瑜琪追到手!想象一下,抱得美人归,多少男人的梦想。

他听得脸色微微一变,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道:我很清楚自己的条件。很多事情实际跟想象是两回事。

宋朝辉咧嘴一笑:两届会长,各部部长,加上下面干活的干事,十二个男生或先后或同时追过赵瑜琪,没有一个能打动芳心的。只有你一个看不出有任何表示的,她反倒挺留意你的,哎,你记得山鹰社成立三十年,组织去野三坡露营,在河里撑竹筏子,赵瑜琪单单把你推到水里。你不知道当时筏上的男人恨不得跳下去把你一直按在水里。大家都纳闷,赵瑜琪为何单单对你这个怪人感兴趣?与她交往的点点滴滴都是他最珍视的记忆,当然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带着炫耀的味道向被人展示,那样是亵渎的,丑陋的。他那会入学不久,还带着乡下浓重的土气,到哪儿都显得十分的笨拙,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说话做事总有一丝胆怯和自卑。每天中午拿着饭盘去食堂打饭,食堂大门两侧各个协会在招募新会员,摆两张桌子当台子,三四个老会员向来往新生散发传单,后面的海报栏贴着他们各个协会的介绍和海报。他在人流中抬眼扫了扫,心忖其他室友都兴奋地谈论他们加入了这个那个社团,自己也该加入几个,锻炼锻炼,于是,他就跟其他人后面挤到台前添了几张报名表,过后,他几乎忘掉了,他在图书馆发现了新大陆,有他那些高中时他梦寐以求的图书,让他从一种躁动局促的状态中安静下来,逐步地找回自信和充实。

十月的黄昏很迷人,白日的燥热退去,夕阳从高大的杨树、槐树的枝叶间洒在路面,像斑驳的金光,蝉鸣间歇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他夹着书本准备下楼上去教室自习。就听楼管大爷喊:324文险峰,下面有人找。他心里纳闷,谁会来找自己呢?下楼一看,传达室边上并无一人,他探头往里张望,穿着跨栏背心的大爷蹲在地上用一个瓷脸盆洗脸。他满脸狐疑左右张望,台阶下站着一个女生,白色的连衣裙,秀发披肩,一对明亮的眼眸正盯着他看。他目光碰上,脸色腾地一红,慌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你是文险峰吧,我找你!她倒是落落大方,声音清脆爽利。

他有些发懵,被她看得有些窘迫,不觉挠了挠头皮,点点头,走到下面,他留意到进进出出的男生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令他感觉很不自在。

我叫赵瑜琪,山鹰社干事,你被选上干事了,以后我们一起负责社团的海报、通知。她开门见山,浅浅地笑着,嘴巴弯着一道向上的弧线,抵消了高挺的鼻梁带来的压迫感。

他仍旧有些不知所措,想了几秒,结结巴巴地应道,那,那,好吧!

你的字真漂亮,专门练过?她问。

他瞥了她一眼,看了看脏兮兮的半旧旅游鞋的鞋尖,点点头,练过几年,他赶紧自己的声音都变形了,不真实,仿佛不是从自己的嘴里出来的。

她觉察到他的窘迫,笑道:那先这样吧,有事我来找你!再见吧。她冲他摆摆手,转身款款离去。

再见!他声音低到不能再低,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懂。看她走远了,他松了口气,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第二次见面他感觉自在一些,交谈中才知道她也是大一新生,比自己报名参加山鹰社早两天。

你没看出来?以为我是大二或大三的学姐。她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那你以后叫我学姐吧!

他憨憨地笑,心想自己肯定比她大,自小风吹日晒,让他皮肤显得粗糙黝黑,面相比实际年龄显得更老。

现在还写字?宋朝辉坐在他对面,懒洋洋地靠在椅子背上,翘着二郎腿,仿佛他才是房间的主人。

他的思绪从记忆中撤回来,漫应道:基本不写了。笔墨纸张就在他桌子下的抽屉放着,每日工作的间隙,他会关上门,临一个小时的帖,不过就像一个秘密一样,他很少在人前展露,某些时刻这间办公室就像他自己的私人城堡,他可以放松地做一些跟工作无关的事情,读读喜欢的书,写写字,或者写一些文字。这些与赚钱无关,与他人无关,不过,他感到内心得到了滋润和碰面,让他在躁动的环境中找到了几许平静和慰藉,然他始终保持着耐心和平静。

黄骏上周攒了个局,请了一些老山鹰,让老吴叫我,我当时在上海呢,听说光茅台就干了四瓶。宋朝晖语调提高,黄骏手里握着几千个亿的基金,找他的人多如牛毛。他当会长的时候在咱还是个小兵,对咱们没啥印象。要不咱也攒个公司,装到产品进去,随便让他投点够咱们吃,是不是,你干技术的弄点产品还不容易。他的语气变得酸不溜丢的。

宋朝晖经常在他面前提到黄骏,爬到司局级,在一个国有金融股公司当一把手。他这位会长、校友没甚印象,社团的活动他很少参加,也不甚热心。有活都是赵瑜琪找他,她几乎成了他跟山鹰社的唯一纽带。

见他嘿然不应,宋朝辉用开导的语气说道:老文,现在是什么年代,你还是自顾自地埋头苦干,醉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同志哥,抬头望上看一样,那些资源不会自己来找你!我要是有你这技术水平,早发达起来了。

宋朝辉头一次找他说手里一个项目要合作,他请公司老板老秦出面来谈。事后,老秦跟他说:老文,你这个校友满嘴跑火车,看上去不是很靠谱,你要小心啦,向你借钱或者让你投资什么的可别答应,最好懒得理他。这年头算计你的尽是熟人,尤其是好多年不联系,突然找上门来的。老秦做业务出身,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是个老江湖。

隔了一段,老秦在他办公室又看到宋朝晖,少不得又提醒他几句。他点点头,无奈道:我在学校就清楚他大致是什么人,我琢磨这些年他在外面没少吃瘪碰壁,他跑我这儿来,大概也清楚我又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无非来我这里没有拘束和压力,可以随便讲一些话,是个排遣和释放的途径。

老秦听了一挑大拇指,由衷地叹道:老文真仁义,谁交到你这样的朋友都是福分。

他听了,不说话,拿出手机来,点开微信,找出几个行业大佬的微信好给他看,你提到大人物我在某个场面上也认识,不过,我从来不主动找联系人家,因为我自己很清楚了,不会有任何作用,凭什么你就想从人家那里拿到你想要的?!

宋朝辉瞪着小眼珠,一时呆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以为自己一直在帮他开窍呢!

此后,宋朝晖很久没有再登门了。

8

暑假一周之后,璐璐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会有一段难得的属于自己的时间。每年都会有一段这样的时光,要么暑假,要么寒假。就像小时候上山打柴,翻山越岭回来,挑着柴挑到中途歇脚,下到山谷的溪流喝几口甘泉,然后找个树荫下坐一会。人到中年,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之后,下班之余,大部分时间都得围着孩子转了,赶上老人再看病什么的,奔忙不暇,疲于应付,属于自己的时间是越发地少了,进入了一种“无我”之境。

老秦在密云水库边上租了一座院落,三座二层灰白小楼,当中一个一百多平米空地,辟出几垄菜地,种些西红柿、黄瓜、白菜等蔬果,沿着围墙栽了几株石榴石。正房门口搭了一个葡萄架,葡萄爬满架子。盛夏时节,草木扶疏,生机勃勃。

老秦从一个单位租到手,一租租了三十年,原想好好装修一番,用作公司的会所,可以带一些重要的客户来放松消遣,很是私密。不过,水库管理当局不允许大兴土木,老秦只能略做些内部装修。先前招个厨师,弄了两个老家人来打理。弄了二年一算账,利用率不高,费钱不少,干脆把人撤了。每年拉几个高管来搞几次团建,在主楼平台支起烧烤炉,望着水库,吹着带着水气的凉风,喝酒撸串,扯扯公司业务或生活。这处地方基本荒废了,老秦搁一段还得从附近村里找个两个老乡来除草,打扫房间什么的,倒成了一个负担,他一直在物色一个有田园生活需求的下家,将这块地方转租出去,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没奈何,只得攥在手里。

璐璐和孩子们离开后的第一个周末。险峰对老秦说,要去他水库的院子里呆两天。

跟谁?哪个小姑娘?没听说过呀。老秦打趣道。

对这类玩笑,他从来不回应,只是一笑置之。

老秦把抽屉里拿出院门钥匙递给他,酒柜里还有两瓶茅台,你车后备箱的带点菜去,得自己做饭了。一面赞叹道:老文呀,你但凡家境好点,就不会干这行了,妥妥的文化人。你是程序员的外壳下藏着一个文学家的灵魂。在我这儿是屈才了。

他连忙摆了摆手:又来?我这样不是挺好吗?

老秦是知晓他另一面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十年前,他还在上家公司做一个项目小组长,有一个项目的甲方领导很难缠,挑剔而严厉,苛刻到不近人情的地步。老板换了六七个项目经理过去沟通都折戟沉沙铁未销,铩羽而归。他是最后一个了。他平素闷声不响,淹没在公司百十号人里面,公司领导对他并不深刻的影响。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不曾想,他一出面就让那位严苛的刘处长霁颜了,赞赏他的汇报简明清晰,纲举目张,步骤和逻辑脉络十分清晰,大有技术高手之间惺惺相惜之意。汇报结束之后,用户破天荒地请他们去用餐,席上,刘处长从技术讲到文史、艺术,中国书画等话题,公司老板等人面面相觑,无人能接住话头,恍然小学生听课一般,他的个性一向不爱出风头,在场合上更不会喧宾夺主。那时,他知道自己该走到台面前来了,他一面认真听着陈处长讲话,一面适时地插上一两句话,就像捧哏似的,起承转合,恰到好处。这让陈处长的谈兴更浓,眼眸中发出喜悦的光芒。一顿饭两个小时下来,他们谈得欲罢还休,饭后仍旧拉着他到办公室接着聊,看得出来 ,陈处长很久没碰到聊得如此投机的话友。到办公室又聊到书法,聊得兴起,陈处长从办公桌下取出笔墨宣纸铺开,跟他笔会。两人各写了几幅字,陈处长看罢,赞赏不已。项目结束后,两人一直保持着很好的私人友谊。

老秦跟陈处长一个县的同乡,走得比较近,私下一直跟他抱怨没有靠得住的技术后台,产品服务不稳定。陈处长一拍脑门,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有个小兄弟,人品好、学问好、技术好,你要是能把他请过去,是你的造化,不过有一点,你可不可能亏着人家。老秦见一向心高气傲的陈处对这人毫不掩饰地推崇,三番五次邀请他加入。他到老秦这边之后,仍旧如往昔一般隐在幕后,很少去前面表现什么,后台基本不需要老秦操什么心,什么都梳理得井井有条。年会时,老秦乘着酒兴请他当众展露一手,写几个大字什么的,他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这个属于很个人的事情,不好拿到公司面上来。这些年明里暗里挖他的人不少,或者请求他出去创业的,他淡淡地回应一句,老秦给我了足够的尊重和空间,多给的钱买不来。后来,陈处长因为经济问题身陷囹,每年他和老秦都回去探监,捎带一些钱物,给了后者莫大的安慰。陈的家属老秦也尽力帮忙照应,老秦粗鄙无文,颇为好色,但在这个重利轻义的时代,无疑是一种极度稀缺的品行。他也是格外看重老秦这点。

车开进山里,城市的喧嚣就抛在身后了,一切仿佛都沉静下来,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起伏的山岭上覆盖着葱翠的草木,鸟鸣山更幽,从层层叠叠的高楼出来,顿有一种笼鸟返林之感。院子大约很久没有打理了,草木疯长,车进院中,一群麻雀从蒿草中扑棱棱飞起,水花似的溅开,散落石榴石上。草丛里的蚱蜢和树上的蝉一唱一和地鸣叫着,院子外鸟雀欢快地歌唱,歌喉婉转清脆。太阳落山了,暮色还没有来到,带着水汽的风阵阵掠过来,这股舒畅和凉爽如同熨到肺腑里去了。

带上院子门,上到二楼平台,坐在栏杆边,脚下十几米就是粼粼的水波,宽阔的水面如嵌在连绵的群山众岭间。在尘世奔波的某些时候,人总是盼望回归到一种恬静简单的田园生活。他感觉自己被长久压抑的另一面瞬时释放出来了。极速成长,迅速占领了他的灵魂和躯体。

他将身体深深地躺进藤椅,四肢放松,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感觉不到躯体的存在。他微闭上双目,用听觉和触觉感觉周围这个世界。在他很小的时候,盛夏进山打柴,中午十一二点,烈日当空,在崎岖的山道上挑着柴担走得浑身汗透、精疲力竭,咬牙坚持到中途的一个歇脚点,放下柴挑,躲在一块巨石的阴凉处歇息,摸着脑袋上沁出的一层细盐,打柴的大人们差不多都到家里,山野变得空旷寂静,望着山径两侧的山谷茂密的树丛,大脑有时一片空白,处于混沌的状态,迷迷糊糊之际,浑然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睁眼清醒的瞬时,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他很喜欢这种短暂的忘我之境。

人清楚自己是谁有时候是很痛苦的。就像村里的上一辈人,很清楚一辈子只能在村子周边的田里、山里刨食,一生只有无尽的劳苦和艰辛,这时一种伴随一生的痛苦和绝望,深入骨髓。除了变得麻木,人无法捱过充满困苦的泥沼。

即便是过了来,出来了,有些东西烙在记忆深处,融入到潜意识里面。他睡梦中总出现一个画面,在一个昏暗的土砖屋里,大雨滂沱,头顶上是密集的雨点敲击屋瓦的声音,噼里啪啦,屋当中的天井中,水柱从檐下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水帘,天井里的水如同沸腾了一半涌动着,水花溅到四周坚硬的、凹凸不平的硬泥地面。屋里一处漏雨的地方,有脸盘接着,打得叮叮当当乱响。壁板前,一张竹椅上一个老妇人怀里蜷缩着一个孩童,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墙边立着一对中年夫妇,忧虑地望着被雨水打透土砖墙壁开裂的缝隙。

就像赵喻琪不经意间跟他聊起往时,聊起儿时,聊起家庭,优越的家境然令她对很多东西习以为常,即便是父母刻意地培养她简朴。带大院子的四五层的大房子,家族长辈不少是开公司、开工厂的大老板以及局长、处长这样的官员。家族聚会都会在富丽堂皇的酒店进行。豪车、别墅、出国旅游、奢侈品牌等词汇经常出现亲戚间小孩们的交谈中。大学期间,许多次傍晚时分,她让他陪着在草场沿着跑道散步,他们肩并着肩,像其他情侣似的,他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甚至能听到她沉稳的心跳。她某时向她投来欣赏的一瞥。她离得如此之近,然而,他自始至终意识到他们其实离得很远,有一道无形的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不过是她见过的与众不同的男生,她心里夹杂了一些好奇和欣赏的成份。或者在女生眼里,他的沉默和沉稳更容易被当成一个可靠的安全的哥哥,而不是其他。

在睡梦中当她的面孔无可抗拒地出现在眼前,宽阔光洁的额头、明亮动人的眼眸,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嘴唇,欲望漫无边际地涌过来,驱使他迫不及待地行动,送她一束花,请他吃一次饭,看一场电影,沉醉在种种浪漫。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残忍地击碎想象力的延伸,在一种莫名的失落和痛苦中,他渐渐地平和下来,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理性选择。

她戏谑地问他:文险峰,我认识你三年了,你都没请我吃过一顿饭。太抠了。

他嘿嘿一笑:食堂可以,饭店请不起。

山鹰社的活动他是很少参加的,户外需要帐篷、登山鞋,专用衣服等等装备,有时吃住还得在外面,对他而言是个费钱的事情。他很少对赵喻琪谈到家里的情况。她对家庭困苦和他艰苦的经历不是很了解,也无从想象,就像他无法想象她生活的环境那样。

每次她先将海报纸送到楼下,普通的红纸或宣纸,喊他下楼取了,约定什么时间写完,她再来去,两人一起去张贴,通常晚饭后,太阳落山,暮色将近。第一次她贴完,她叫住他,我们去操场走走,聊聊天吧。她跟他说班上的人和事,聊校内外的见闻。他没有这么多见识,感到惭愧,我去图书馆的次数多。

那你读什么书呢

读了关于基本魏晋的书,读了几本希腊的书,康德的、叔本华的读得似懂非懂。他给她将一些书里的内容。这个时候他不见了局促不安,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说话变得流畅,她能感觉到他思想的跳跃和不经意间散发的自信。这加深了她的好奇和对他的探索欲望,一直到毕业也是如此。

大四的下半学期他几乎全职在中关村的一家软件公司做全职研发了,经常性地在宾馆做一两周的封闭开发。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需要尽快还清从亲戚们哪里借来的学费,他需要尽快地赚到一些钱回馈穷困已久的家庭,他需要尽快赚到钱让含辛茹苦的老娘稍感慰籍。

答辩的那周,他老实呆在学校。毕业生中涌动着离别的伤感情绪,尤其是男女情侣,分离也就意味着恋情的结束。他脑中闪过她带着浅笑的精致白皙的面孔,心头瞬时涌起一股失落和踌躇,她很早告诉他,父母早把她毕业后的去向规划好了,出国接着读书,她根本不用考虑工作的事情,也不用为钱的事情操什么心。

他猜想他在大学没谈男朋友,除了觉得他们看上去显得幼稚做作之外,毕业出国可能亦是一大因素。

他从未去女生宿舍找过她,也没记住她住哪个楼哪个宿舍。他只是被动地接受和等待,他从未期待过命运的垂青和上天的眷顾。

毕业离校的那几天,班里学生聚餐喝酒,夜里翻围墙出入,砸啤酒瓶、借着酒劲找安保茬,男女同学抱头痛哭等等,他冷静得像个旁观者,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很少参与其中。离校前的一晚,传达室大爷出人意料地喊文险峰有人找,他心里隐隐感觉到了,她来了。

险峰…...于总…..宋朝晖打来电话,语气中带着谄媚的味道。

别别,还是直接叫老文听着舒服。电话将他的思绪拽回来,他感觉心里有一点烦腻,不过像往常一样,他很少直接表露出来,从小到大,他习惯这样的隐忍。

好吧,老文,那个赵瑜琪从国外回来了,要请山鹰社的兄弟姐妹吃饭,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你,黄骏让王琦到处问,问到我,齐活,你啥时方便,我回王琦一声,王琦现在跟着黄骏,混得风生水起的。宋朝辉的兴奋之情难以掩饰。这时他等了许久的攀附黄骏的机会。

他听了,沉吟了几秒钟,太不巧了,我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了,一时半会还回不去了,你们聚吧

啊,老文,险峰,我的哥哥,你还听不出来,她召集这个聚会,搬动黄骏,搞这么大动静主要是为了见你吗?宋朝晖急了。

可我也回不去了,他冷静地说道,回去再聊吧,我还要带孩子呢!他挂掉了电话。

那个黄昏,他下楼来,看到她在楼前等自己,仍旧像往常那样立着,用温和的目光望着里面,嘴角上扬,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心中蓦然一动,一股冲动想上前将她拥在怀中,然而,快步走到传达室边,他头脑冷静下来,遏制了自己的激情,不过,脸上仍旧有一丝掩饰的激动和喜悦。

文险峰,这么久找不到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见色忘友的家伙!她像往常一样调侃他。

他脸蓦然一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没,没有,我一直在公司上班,经常封闭开发,在宾馆出不来。她格格一笑,瞧你紧张的,真交了女朋友也没关系呀,我可以扮作你表妹替你参谋参谋。我们去散散步吧。她转身往前走,她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体恤,衣裤都大一圈,看去松松垮垮的,一双红色的耐克跑步鞋,脑后扎了一个辫子,露出光洁修长的脖颈。她一向不怎么在于穿着打扮,怎么舒服就怎么来。他紧跟两步跟上。傍晚的林荫道,有不少情侣亲密地在一起散步。学校的图书馆和教学楼后面有几片幽静的林子里面用碎石铺了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暮色茫茫之际,一对一对的情侣散落期间,偎依低语。他们从来不曾来过这些地方。操场人多,运动的,散步的,读书的,他们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一两步的距离,既非十分亲密也不显得生疏。四年来,这段短短的距离就没有突破过。

工作定下来?她扭头问他,目光闪烁着。定了,中关村一家小公司,做软件的。他答道,语气冷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你好像不是很高兴?她转过头,目光扫过足球场。一群男生正在踢半场,彼此拼抢得很激烈,一个浑身汗透的瘦高男生脚下丢了球,懊恼地骂骂咧咧。他目光越过球场,望着外面层层叠叠的楼宇,淡淡说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毕业了,总要工作赚钱,承担自己的责任。她点点头,这样说显得很沉重。

你呢?

没想好,伦敦和纽约都有亲戚,我可能我会去香港呆一阵子。我不喜欢爸爸给我安排的学校和专业。回家先打通我妈那关再说。她接下往前走。我爸吧,早替自己物色了一个女婿,他生意伙伴的儿子,大我六岁。英国留学回来的,胖嘟嘟圆滚滚的,人倒是挺随和。将来肯定接他爸的班…这是生意上的联姻,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他静静地听着,她所说的离他很远很远,有些事情他无法想象到。没当听到,他觉得她立刻变得很遥远。他想说的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他听见自己沙沙的、沉重的脚步声。他们默默走了大半圈。文险峰,你想到过要追我吗?她抬起头,目光逼视过来。问得过于突然,他不觉一呆,沉默几秒,开口道:有过几次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我很清楚我们之间有难以跨越的鸿沟。在你看来平常的东西,可能我一辈子也不会拥有。我选择贴近现实。

她似笑非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们以后会再见面吗?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说:文险峰,你知道吗?大学四年,男生里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记住你的。我们再见吧。她转身离开,他立着不动,望着她背影消失不见,夜色渐渐浓厚起来……

我们见过面了,够了,他喃喃说道。

夜风掠过树丛,树叶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沙沙,脚下水边蛙鸣响作一片。半空一轮明月,水面如铺了一层浓厚的巧克力 。他感觉自己与周围融为一体了,渐渐地忘记自己了。许多年后,再回首人的一生,就如这夜风拂过树梢,明月照过水波,悄无声息,唯有记忆在不断生长,如同僻静墙角上的青苔,斑斑驳驳,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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