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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街道像是过度曝光的照片,路边停靠的车子和街头形色各异的行人被晒干了影子,入眼全是刺眼的白光。她眯着眼抬头向上看——这是她的习惯。天空扎眼的白,亮得人根本睁不开。视线往下降,杨树绿得发黑,燥热的风吹过来,一阵簌簌的摩擦声,油亮的叶子像水面一样光粼粼地闪。她腿脚软颤,脑子闷沉,坐在长椅上,下意识地抬头注视着远方——抬头,尽管无力,只要颈椎没断,头就可以一直抬着,这是个好习惯,就像是在课堂上时,她可以脊背挺直,抬着头颅,视线水平面对黑板,然后闭着眼睡觉,无人发现,平静安全的生活基调。
一阵燥热的风轻抚过她裸露的肌肤,黑黄的手臂最先接收到热的信息,接着是脖子,然后是脸,最后是头发下的头皮。燥热加深了她的无力与恶心,在这个鲜花被灼烧毁灭的环境里,她的心却像被浸泡在水箱里,水箱里估计还有着海绵,毕竟被水浸泡的海绵最不透气,最让人窒息。
眼里的叶子光斑突然跳跃了起来,在她眼里无规律地跳动着。
可能是风吹动了叶子,或者是热量扭曲了空气。她想。
不要再想这些了,闭上眼休息会吧。她想。
不要再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你比谁都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胡思乱想。她对自己生气了。
愤怒从来没有解决过她胡思乱想的“问题”,但是委屈可以解决五成,莫名的绝望可以完美到解决她十二成的问题。
她对自己愤怒后,眉眼间淡淡的愤怒慢慢地转换成了委屈。眉头皱了起来,她抬头看着树冠,像是要为孤零零的那棵树流下泪来。
身边热热闹闹的,哪怕是酷热的晌午,学生们还是要趁着午休时间找借口出校门放松一下。成群结队地大笑着,神色匆匆地疾走着,独自出行地沉默着。抱着书的,提着奶茶小零食的,手牵手的。可不管是哪一个人,她都觉得不是她的同类。
世界上的人和她的联系——除了妈妈,都还不如她和一棵树,一朵花,一滴泪来得记忆深刻。
她回过魂来,看向学校门口,还是没有见到妈妈的身影。如果妈妈没有来接她怎么办?
偷偷溜出去?可是自己还能走回家吗?
坐在这不走?会不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难道自己要去上课?印象里黝黑的教室立刻让她心急如焚。
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回家?我知道你工作很忙,可是我很难受,妈妈,妈妈,快来接我回家。
眼里闪着泪花,带着些急切,她的眼神空洞涣散,越过人群的注视里面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怨恨。
“同学?你还好吗?”一道热情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身躯投下的影子正好盖住了她的脸,让她莫名觉得一阵轻微的安全。
心脏被这个陌生人的突然接近吓得向身体里面后缩。
“同学,我看你脸色很红,你是生病了吗?”问题继续抛出,灵魂被吓得飘出了肉体。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抬眼,像是世界上最会逃避的鸵鸟。沙土里沉闷闷传来一声“嗯。”她的声音这样微小,就像她的灵魂一样纤细,让过路的人们立刻怀疑是不是生病受伤了。那个人甚至以为她快晕倒了,立刻扶住她的脸,温热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
“好烫,同学你是不是发烧了?”
“嗯。”妈妈,我发烧了,快来接我吧。
“那你怎么不去医务室啊?在等家长接你吗?”
她终于抬起了头,像是被这个问题的答案赋予了勇气一般。
“妈妈会过来接我。”语气停顿了一下,“一会儿就来了。”
那个眼睛亮闪闪的女孩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嘴巴笑出了小梨涡,说了句那就好,就和她挥手作别了。
女孩的信任更加使她心底缥缈的期待变成坚固的信念。她的心脏归了位,魂找到了魄,屁股要和凳子一生缠绵,颈椎要石化直立,眼睛要永远注视,她决定要一直等待妈妈来接自己回家。可她怎么就忘记自己敏感怀疑犹豫软弱的性子了呢。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学生越来越少了,世界在她感受里安静得可怕。丰碑一般的高大坚固的信念随一分一秒的时间被风化侵蚀,整个世界只有天幕上的“妈妈”两字疯狂又寂静地跳动着,呼啸的狂风在她耳边尖叫着“妈妈!妈妈!”。世界里,连一粒沙子都在崩塌,但妈妈的形象却越升越高,越长越大。
2
凌晨五点,一个女人像往常一样活着。厕所里面的臭味经过一夜已经散了不少,女人就这样幸运地睡得十分安稳。铃声响起,来自冰冷机械的声音冷漠地督促她继续面对生的痛苦。她睡在厕所隔间,却不觉得悲哀,女儿对她同情的泪水和承诺让她觉得生活充满了干劲。厕所隔间只是她肉体在这个世界的寄存处,女儿才是她生的圣灵殿。
凌晨六点,学生们凭空出现,公共洗漱间立刻变得水泄不通,楼道一瞬间变得嘈杂起来。女人喜欢在角落默默地看着这些孩子们,透过这些活力无比的未来大学生们,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可爱的女儿,看见她在学校起床、洗漱、跑操、早自习、早饭、语文、数学课、英语课、午饭、午休、物理课、化学课、体育课、晚饭、晚自习、晚自习、晚自习、洗漱、睡觉。她什么都不懂,但她知道学校的神圣,知道老师的尊贵,知道学生的宝贵。她将这个学校的时间表记得分毫不差,用爱女儿的心去微笑着对待每一个对她有礼或无礼的学生。可惜她只有每天早上10分钟的时间去观察这些和她女儿一样的群体。学生是造物主的奇迹,她们摆脱时空的约束,一瞬间填满洗浴间,又一瞬间到了操场上。
女人的心被女儿填满着,黑塑料袋子要被厕所垃圾桶填满。厕所隔间的门设计得倾斜,总是会自动哐哐关上,吓得女人拿着垃圾桶的手都在颤。她熟练地打开一道道门,提着垃圾桶,把垃圾倒进她怀里的塑料袋子里。厕所是这样狭长,长长的道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总会走完的,女儿说。是的,总会走完的,女人说。
今天是个不寻常地一天,在另一所学校上学的女儿给她打来电话,她中暑发烧了,学校要她回家治疗。
妈妈,中午我十二点下课,能过来接我吗?
闺女啊?行,我去找人事请假。
那……妈妈,会影响你工资吗?
不耽误啊,又不耽误工作。
嗯嗯,妈妈,中午十二点,不要记错啊。
行,闺女。
妈妈……一定要过来接我啊,我太难受了。
女人挂断电话,继续照管她神圣学校的厕所了。女儿就这样心神不宁地等了一个上午,中午十二点,她没有看见妈妈的身影,她就坐在那里看着天,一直等,哪怕大地裂开,大树倒塌,空气凝固,人类消失,世界变成一副抽象画,她也要一直等着。
3
女儿发烧了,应该是中暑。医师看着单子一言不发,末了让女儿去做一个她们都没见过的检查,那个检查很贵,要500元,女儿拉着她就要出医院大门。
妈妈,我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不行,都快高考了,可不能留下什么病上战场。女人下了狠心,花出去这500元。
又是填表,又是仪器检查,最后得来个“中度抑郁症”的结果。
很严重了啊,必须得吃药了,学校先别上了,回家歇一歇,调养。这样吧,你们先去拿药,然后回来带药过来,我交给你们这药怎么吃。医师叮嘱。
两人走出治疗室,坐在等候大厅里冰凉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女人看着药品的价格,皱着眉头。女儿看了一眼妈妈,然后勉强地笑了笑。
妈妈,这都是骗人,抑郁症都是骗人的,我就是压力太大了,放松一下就好了,根本不用吃药。
可是这医生说……
妈妈,我自己开不开心我还不知道?无非就是现在压力大而已,没事。
就是,都是骗咱们钱的,有这点钱不如咱娘俩吃点好的,这不开心。
女儿把单子折起来,小心地放在书包的夹层里,站起来,牵着妈妈的手回家了。
房子很小,但是对于从农村挣扎着来到城市寄生的她们已经很满意了。女人想给女儿一间独立的房子,可女儿就喜欢抱着她睡觉。
我臭。打扫厕所的女人说。
香死了。女儿像小狗又像小猪一样用鼻子在她身上拱来拱去。全世界的香气被女人散发着,全世界的美好被女儿拥有着。
午饭很丰盛,女人炒了两道菜,还买了一只烤鸭。
冰箱里还有一块猪肉,等你下次放假回家,妈妈给你做蒜薹炒肉。
女儿鼓掌笑了起来。
你这么开心,哪来的不开心的病,唉,真是可惜咱那500块钱了。
女儿一愣,紧接着笑着附和妈妈。
干渴的花被过度浇水会烂根,适应黑暗的眼睛被阳光照耀会刺痛,饥饿的胃被过度填满会疼痛。手指捏紧笔杆,台灯明亮的光,雪白试卷上印出的ABC清晰无比。女儿的左手从桌面慢慢滑下,轻轻覆盖到撑得胃壁撕扯的肚皮上,不敢碰,不敢揉,还不如多做几道题。快乐、悲伤、焦虑……都能成为学习的动力;树木、鲜花、阳光、尘埃都能化成成绩的数字;狗、猫、鱼、蟋蟀……都能被排名。女儿讨厌自己,讨厌自己过分矫情的心脏,厌恶自己生锈发臭的大脑。没有一个人会喜欢她,她就是最讨厌自己的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爱着自己,愚笨如她,也能知道母亲对自己深深地爱。她庆幸又可怜着妈妈对自己的爱,于是更加厌恶着自己的不断索取。每当蓝天照耀着金黄的太阳,世界在快乐中欢声笑语时,她都祈祷着妈妈狠狠训斥自己的软弱、夸张、矫情、自私,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去找寻属于她的幸福乡,欢乐港。像蜉蝣不知春秋,她固执地相信她的四肢是缠绕着母亲手脚的枷锁,她的呼吸无情地剥夺着母亲稀薄的空气,她的笑容成为母亲沉重的负担。
她爱母亲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别人指三道四的臭味她更加喜欢。在每一个星星失眠的夜晚,她单薄的身体是最好的掩护,她会悄悄地弯着腰打扫厕所卫生。如果想要弥补母亲,洗刷罪孽,那就去模仿她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吧。坐在座位上,头帘下涣散的眼球悄悄转动观察着同学们的反应,如果看到她们微微皱起的鼻子和下意识掩住鼻子的动作,她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报复的快感。她报复了罪恶的自己,为母亲承担了沉重,尽管不明白这些行为的意义,潜意识却操纵着她去做这些事情。
“我女儿是重点初中的呢。”
皲裂得嘴唇一张一合,像是一条在车辙泥坑里面求生的鱼。
还是一条濒死的鱼,呼唤着没人听见的呐喊。
话从她身体里面飘出来,依附着她轻薄的财富,立刻被随便一件事物打散了。在这里,她没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也没人听。
除了这句:“我女儿是重点初中的呢。”
不记得当初到底说了什么才引出来这句话,她依旧震撼于这些音节的魅力:那些沧桑浑浊脸突然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她,她们立在她两侧,她像是个加冕的国王。从此之后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催促着女儿的学业。
嘴唇一勾,单薄皲裂的嘴唇显得更加毫无血色。女儿看着母亲的脸庞,她看见,幸福的痕迹一点点唤醒了这沉睡的五官,生动的快乐在两颊翻飞起舞。对于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女儿更像母亲,母亲更像女儿。
4,
班上来了个转学生,老师把她和女儿安排到了一起。
对于这个人,女儿已经遗忘她的眉眼了,只有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巴。一张能吐丝的嘴巴编织出巨大的网密不透风地缠绕着她。
喂?怎么就你没有同桌,你是不受欢迎吗?我可最讨厌不受欢迎的人了。
我……不是……我以前的同桌转学了,所以我才一个人……
那就好。
这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常交流了,女儿不记得原因了,她头痛,努力回想自己的过错,但是什么都没有。在回忆的世界里,只有苍茫的土地和萦绕的白雾,但是沉默的语言和驼下的肩背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悲伤与胆怯。在那个转学生来到的第二个月,女儿失去了睡眠;第三个月,女儿放弃了诉说;第五个月,女儿选择了忍受。从初一到初三,整整三年,学业压力大是遮盖反常的最好借口。在人潮如织的世界里,无人发现她的遭遇,甚至是唯一爱她的母亲。这个来自沉默与寂静世界的女儿坚信着明天总会变得更好的信条,独自走在成长的路上。
转变来自一个稀松平常的早上,她如往常一样,忽视着暴乱的思绪和绞痛的胃,在教室角落小声读着书,消息就这样传进了她的耳朵。那个霸凌自己的转校生跳楼自杀了,17楼,当场死亡。她无法做出反应,思绪呆滞,直到事情的缘由被慢慢拼凑出来,女儿才渐渐有了情感。她隐隐约约地回想起来当年的事情,自己就是因为穷才被排挤霸凌,她回忆起了霸凌者大手大脚花钱,居高临下嘲笑她是穷鬼的样子。一个人越在乎什么,就说明她缺失什么,女儿在霸凌者的死亡中明白了这句话。
这件事在女儿心底挥之不去,或者说,三年前,从第一句话开始,心底对于有关霸凌者的事情就挥之不去了。那个霸凌者用钱来高高在上,最后也因为钱极速下坠,脑浆四溅。这一年,那个霸凌者的家庭破产了,别墅被没收,父母关系恶化,双双出轨,她因此患上了双相。那天晚上是她休学半年的一个晚上,母亲冲进屋子把电脑砸了,紧接着那个人的头颅就砸破了17楼底下的水泥地裂纹,白花花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液混合着砸向了花朵的花蕊。对于那个人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对于女儿来说,又一种痛苦与矛盾开始了。
女儿不喜欢自己的软弱,就像现在,她竟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乐,而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她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样复杂的情感,因为在这复杂的漩涡里,她清楚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同情与怜悯,所以为什么要同情她?是自己觉得她欺负得还不够严重吗?如果不严重的话,自己又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样子?
在悲悯中,女儿清楚地回忆起来过去的种种。那个人教唆联合他人排挤自己,造谣说自己勾引男生,说自己浑身穷酸气,在跑步时故意推自己,将自己反锁在厕所……这些重新浮现的记忆让女儿思绪复杂无比。在复杂的思绪中,灵魂狂暴,肉体呆滞,沉默更甚。
时间又是无意识地流逝了,在那个人死亡的一个月后,女儿的身旁又来了一个学生。这次是中考前的最后分班了,面对新同学,女儿照例是沉默着不言语,但是这次那个人很开心地和她打招呼了。
“是你啊,咱们两个竟然是同桌了,真有缘。”
女儿抬眼,看着这张脸,回忆空空。
“哇,你忘啦,就是有一天中午你在学校门口,生病了等你妈妈来接你,我看你身体不舒服就问你的那个人。”
女儿点点头,说有印象。对方就很热情地坐到她身边,当了她的新同桌。她是个好人,三天以后,女儿这样想。这是一个热情的人,面对一切,她总能笑出来,甚至某一次,女儿看见对方面对着教室的白墙傻笑,注意到女儿的眼神,对方把她拉过去,指着墙上的某人告白涂鸦哈哈大笑。对方激动,使劲揉着女儿的胳膊,神秘地问她,是不是有人给她写的。女儿脸红得通红,说,肯定不是。上课的时候,女儿拿着直尺,用尖锐处把墙上的涂鸦刮去了。怎么可以这样做,女儿想,像甩一个炸弹一样甩掉了那个沾着石灰沫的脏尺子。那时候,她为其他人感到羞耻,却没想到主人公却真是自己。
几天后,一封情书出现在了女儿的课桌,这份薄薄的情书被主人小心翼翼地夹在了课桌的书本之间,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才被她发现。女儿立刻发出一声短呼,抖着手撕碎这张薄薄的纸,眼球惊慌地转个不停。整整两天,女儿都感觉大家都在看自己,老师在审视自己的错误,尤其是那个罪魁祸首,他一定在后背看着自己,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同桌先发现了她的反常,在同学们都下课奔饭的时候,她揪住了女儿。
“你这两天怎么这么奇怪?一天天的,跟见了鬼一样。”
“胡说……”女儿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使劲要从她后背和桌子间的狭小缝隙中挤出去。
“你跑什么跑?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女儿想,我有什么性格。
“你不会?被人告白了吧?”
她立刻就猜对了,在某些事情上,女儿觉得她是个天才。
“又不说话,还脸红了,真的被人告白了?谁啊谁啊?告诉我呗。”
女儿没法告诉她,因为她连信纸上第二行字都没看完就急忙撕了,于是她被逼哭了。
“哭啥哭啊,写信的那个人不是你喜欢的?”
“别哭了,就这点事还值得你哭?有啥哭的啊,有人喜欢你,这不是好事吗?我想收到情书还收不到呢。”
女儿推到座位上,哭着说,“你不要告诉老师……”
“谁告诉老师啊,谁告诉老师,谁就是班级的叛徒。”
“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知道了。”
尽管得到了承诺,尽管心里推断出无人知晓和无人在意的现实,但白天已经扭曲成坠入梦境前的窒息。一节体育课后,筋疲力尽的女儿在晕倒在楼梯上,被同学送到了校医院。校医输入了葡萄糖,但是女儿醒不来,班主任手忙脚乱地通知了母亲,送到大医院后,一系列诊断后,医生说,女儿必须休学了,抑郁症和过大的精神压力,使她已经出现明显的躯体化症状。
女儿和母亲相顾无言,她们知道彼此都无法再入睡了。三天后,两人决定,一切无事,女儿照常上学。母亲抱住女儿说,“只有两个月了,没事了吧?”
“没事的。”
“好好吃药。”
一颗药50元,女儿知道,妈妈太爱自己了。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距离中考只有一个月。女儿好好吃药,把药藏在课桌深处,她想,至少要挺到中考结束,只有一个月了,不要忘记妈妈。同桌发现了她在吃的药,但是她没理解那一串陌生的汉字名称。这天,同桌哭了一天,向她说对不起,她坦白,说那封情书是自己写的,逗女儿玩的,所以她才立刻猜出事实,猜出那个表白者的方式是写情书,她还说,她让女儿看看署名是谁,因为那个人是17班的,但事实上,学校只有16个班。同桌哭得很凶,女儿头更痛了,她想找个人问一问,为什么自己总能给别人带来悲伤与不幸。
“不要哭了。”女儿说,实际上,她更想说,对不起。她好想问一问,为什么世界上总是有这么多悲伤呢?你们就不能笑一笑吗,快笑一笑啊。走在路上,她低沉着脸,却紧张地看着路人的反应,如果迎面走来一张笑脸,女儿才能幸福一点,如果路人也悲伤着,她想,是我不会笑的脸让她不笑了吗?女儿是个纯粹善良的人,她不幸,却真诚地祝福她人的幸福。这样的人注定活得敏感又痛苦。
同桌认为女儿原谅了她,尽管女儿从来没有怪过她。正是女儿的宽容,让对方加倍地对她好,为她带饭,接热水。女儿想,你真善良,但是她没有说出口。一个月后,中考到来,又是两个星期后,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
这个夏天的暑假,女儿第一次躺在了床上睡饱了觉,她的病让她几乎整天昏睡又无法入眠。录取通知书到来后,夜晚失眠的母亲终于睡好了觉,尽管她从不对外说,女儿得了抑郁症,但是对外人报喜的喜笑颜开已经说明她从心底认为抑郁症不是什么病,但女儿却在睡醒后陷入了更大的恐慌。
“我听说,高中的课很难听懂。”女儿对着电话那端的同桌说。
“怕什么啊,你脑子这么聪明,肯定还很厉害。”
这个暑假,女儿喝了很多果茶,看见很多气泡在饮料中升腾爆裂,她和同桌做了好朋友。
距离高中开学还有一个星期时,女儿惹了一个麻烦,她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同桌,她告诉了她,自己被霸凌,入眠困难,患上抑郁症的事情。同桌抱着她哭了一天,女儿终于说了这句话,她说,你真是善良。
女儿在心里想,从此,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同桌和女儿绝交了。
“我都告诉我妈妈了,我妈妈说你就是个神经病,患抑郁症的人天天想着跳楼,都对不起生她养她的父母,我妈让我和你绝交,怕我被你带坏。”
从前,大脑的混沌,心脏的绞痛都只是迟钝的痛,但这次,女儿清楚地听清了心脏破裂的声音。声音从心脏,经过脊椎,然后大脑,最后耳膜,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心脏破碎的声音,那么清脆,还带着余音。回到家,女儿就发烧不起了。迷迷蒙蒙中,女儿想,我能不上高中吗?接着她又想,挺一挺就过去了,多想想妈妈。
第二天,同桌又来了,她抱着床上的女儿又哭了。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我上网了,我知道抑郁症是什么东西了,这不是你的错,有病就慢慢治,总能好的。我和妈妈吵架了,我让她绝对不能乱传你的事情,我威胁她说,要是她乱说你的病,我也得抑郁症,让她后悔,你不要怪我了,我说错了,你知道的,我嘴巴太急了呜呜……”
女儿拉住她的手,气若游丝,“你……不要和妈妈吵架……和她道歉……”
同桌一头扑在她的被子上,呜呜哭了起来。
女儿眯眼看向窗外,窗外的太阳一会明朗,一会被乌云遮蔽,短短一分钟,就像不同的一天。
这是北方的常见的夏日天气,一会晴朗,一会阴天。
女儿在心里默默念,一会白,一会黑,但夏天总归是夏天,还是晴朗的天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