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妈还怀着格子的时候,他们一家便从远方搬来了这座小镇,在街角盘下了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子。门窗看起来有些老旧,门外的墙壁上永远贴着撕不完的小广告,格子爸妈并不在意这些,他们看重的是这里的房子足够便宜。
格子爸妈在这里安了家,像这条街上的很多人家一样做起了小生意。格子爸有炸油条麻花和各种面食的好手艺,他在门前的街道上摆了个摊位,一口滚烫的油锅下燃烧着熊熊烈火,火光在格子爸黝黑的脸上闪烁不定。格子爸站在锅前,用一双长长的竹筷在锅里来回翻动,格子妈则挺着肚子站在一旁帮忙。
炸好的面食色泽金黄,香气诱人,吸引着每一个路过这里的人,但这里脏乱的环境以及不远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垃圾堆让人们的食欲大打折扣。除了那些灰头土脸,一身土布衣服的工人,他们做完工,拍拍身上的尘土就来吃饭了,通常花上三五块钱就能吃上一顿饱饭。桌面上厚厚的油渍和周围成群的苍蝇丝毫不能破坏他们吃饭的兴致。他们打着饱嗝,说着荤段子,再各自点上一支烟,在一阵阵的喷云吐雾中笑着离开了。
格子就要出生了。那天,格子妈正忙着招呼客人,突然感觉一阵腹痛,几乎要晕过去,幸亏格子爸眼疾手快,赶紧跑过去扶住她。
这里没有像样的医院,只有个小诊所,没有人会选择到这里生产。格子爸慌忙给最近的一家医院打电话,救护车呼啸着赶来了,格子妈却已经昏了过去。车子开到半路的时候,格子妈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生下了格子。
格子来的或许并不是时候。原本就逼仄狭小的空间此时显得更加拥挤,格子爸只好打起了地铺,格子的啼哭声吵得他心烦意乱。家里多了一张嘴,也多了一笔开销,格子爸妈比平时起得更早,也比平时更忙,从未吵过架的两个人也开始隔三差五的吵上一次。
格子该上学了,但是却因为户口的原因不能按时入学,格子爸看着一群群路过这里的小学生,心里只能干着急。有人给支了个招,格子爸咬咬牙,带上价值不菲的烟酒礼品登门拜访,终于解决了问题。那次送礼,花掉了格子家半年的积蓄,格子爸从此更加沉默。
格子放了学,总要第一时间赶回家。走到门口,格子叫声爸妈,然后扔下书包,准备给父亲打下手。格子自小闻着油烟味长大,早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做起事来,总是透露着大人的样子。那些同在一处生活的邻居时常拿格子来教育自己的子女,他们欣赏格子的成熟稳重,却忽略了某些最重要的东西:格子垫着脚站在灶台上煮饭的时候,冬天早早起来把手伸进冷水里洗菜的时候,因为一点小事被父母狠狠责罚的时候,外面却是同龄孩子在欢快嬉戏的声音。谁也不会在意这些,人们只关心各自的事情。
格子是班里成绩最差的学生,她永远穿着一身散发着油烟味的破旧衣服,她迟钝的反应成了所有人的笑点。男同学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女同学也在背后笑她太傻。她是班里的反面教材,没有人愿意跟她玩,甚至连老师也会忽略她。她没有资格参加学校的活动和比赛,因为她曾经给班里抹黑,让老师脸上无光。她提出申请,恳求老师再给她一次赎罪的机会,她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人不耐烦了:算了吧,你还想再丢一次人吗?大家一哄而笑的时候,格子流着泪跑出了教室。
小学毕业那年,镇上的房子突然要拆迁,一部分人搬走了,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格子爸妈不想再搬迁,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最麻烦的是换一个地方意味着要花更多的钱。但格子想离开,她不想再听那些整天打着饱嗝的客人讲笑话,不想再看到父母因为少收了一块钱而整天争吵不休的样子,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做她从来没做过的事。这些想法格子从未说出口,她只知道父母的意愿比自己的想法更重要。格子爸妈的一再坚持,引来了拆迁办的人一次次的软磨硬泡,格子家不得不选择搬走。
他们搬到了另一座城市,这里的房价贵得惊人,格子爸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才买下一间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格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她不用再像从前那样趴在炕头上写作业,她可以睡个好觉了。可是格子家的生活却又回到了从前。格子从此再没提过上学的事,他就这样小学毕业了。她开始跟着父亲在街边摆摊卖各种油炸食品,她用最大的嗓门一遍又一遍地叫卖,她也会为了一块钱跟别人发生争执。那一年,出现了很多像格子这样辍学的学生。
格子的努力并没有换来父母的疼爱。格子爸的脾气越来越坏,常常无端地冲格子和格子妈发火。他们经常当着格子的面争吵甚至对骂,话脏到成为所有人饭后的谈资。他们会在不高兴的时候拿格子出气。人们以为管教孩子应该如此,格子撩起衣袖,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却让大家闭上了嘴。
格子爸染上了酗酒的习惯,常常喝到不省人事,喝得身体开始一日不如一日,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却像是六十岁的样子。终于有一天,格子爸喝完最后一杯酒,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过来。那年格子才十五岁,她是那座城市里唯一一个失去父亲的人。
格子没能完全继承父亲的手艺,她家的生意一落千丈。格子开始摆起了地摊,她坐在摊子后面,目光总是追随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学生,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如果当初继续上学,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十六岁那年,格子跟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烫着一头怪异发型的社会青年混在了一起。她穿着时髦的衣服,烫了头,提着皮包,跟着他们出没在各种风流场所。她开始早出晚归,经常夜里一两点才回家,没有人知道格子在做什么工作,她一身妖艳的打扮很快招来了不少风言风语。格子对此全不放在心上,只当是刮了一阵风而已。但是格子妈坐不住了,指着她骂开了。格子冷冷地看着咆哮的母亲,伸出纤纤玉手在包里摸出一沓钞票扔在了桌上:这些够了吗?格子将所有的污言秽语挡在门外,十六岁的她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身世。
这样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就在那年的冬天,格子妈工作的那家服装厂突发了一场大火,格子妈不幸在火海中丧生。格子看着母亲的遗照,目光依旧冰冷如霜,始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格子过度的冷静引起了周围的人的同情与怜悯,也引起了猜测和怀疑。人们往往只会看到眼前的小事,没有谁真正了解这背后的故事。
人们议论的时候,格子悄悄搬离了这座城市,回到了过去的小镇。除了那条陪伴了她十年的青石板街,所有的东西都是陌生的。格子走在街道上,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从前的街角多年来一直封存着她的回忆。她在这里租了房,像从前那样继续卖油条麻花。这里不会再有苍蝇乱飞,垃圾成堆的场面,有的只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喧嚣。但这些并不重要,她只想有一个简单安稳的生活。
格子就要结婚了。没有谁想象得到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会嫁给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可是格子永远是一个例外。格子要嫁的人很有钱,她就要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阔太太,她不用再过那种起早贪黑的日子,她即将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所有人都这么想,谁都渴望从一个丑小鸭变成高贵的白天鹅。
但事实是格子有了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格子的丈夫出轨了。所有商量、谈判都只是在拖延时间,格子始终没有办法挽回他,最终选择了自动退出。离婚的时候格子才二十岁,她挺着大肚子,从此一无所有。她生下了孩子,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继续生活。
她的传闻像风一样刮过人们的耳边:她又结婚了,她还在摆摊,她又有了孩子,她离婚了……
也许某一天,人们走在街上再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一个胖胖的女人,带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在街边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