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水石兽的回眸

秋天的深夜里,我时常被那声音惊醒。对此我的女伴反应更大:有一回她几乎要掀开被褥,去找恶作剧者。

“你得穿好衣服。”

我尽量听起来不像挑逗或者嘲弄。她气鼓鼓地忍受了三四夜,最后像搬来那样顺理成章地搬走了,在我的房间里留下一团无形怒火,令一切都无可救药地皱了起来。从被褥到沙发垫,再波及衣物。我再也找不到一条能派得上用处的领带。

可是那声音是什么?

我应该耐心地解释给你听,像我为她解释那样。那时候她还根本没发现这声音;真的,房客总是如此迟钝。我捡过一个流浪儿,教它发声,这让我想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我的教育法卓有成效,流浪儿很快学会朝着我发出pa-pa的音节。可惜在它学会理应更容易的ma-ma之前,我的女伴就搬走了。我对它说的更多;我说,是尖锐物撞上金属面,磕磕碰碰,拖泥带水的声音,又或者像什么动物在栏杆上磨爪子;那是石兽形排水口爬动的时候,硌到了胫骨的声音。石兽无疑是种恐怖又古雅的装饰,可惜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数十年来,我住的破公寓换了一所又一所,都没有那种东西。

我对石兽的知识得自我的儿时伙伴,一个男孩,跟我年龄相仿。我的母亲与他的父亲是公寓里轮值的两个门房,一天一换。与我和母亲的形影相吊不同,他父亲拖着许多家口,五六个灰脸孩子,住在垃圾桶后的那条甬道街里。但迟钝的房客们总以为两个门房是一家,就像他们老把我和我的玩伴看作一人那样。不过说实在的,我们个头是差不多。我的玩伴声音比我更细些,他还能像阉伶那样清脆地唱歌,带点尖利的调子,轻易地越过阵阵高音。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五感能摸到那条声音的线,它牵着我,让我钻过许多通风管,找到我这位坐在屋顶天台石渣子上唱歌的玩伴。

忘了说,公寓归辖区管,原来是一家研究所旧址,器械和职员搬去新楼之后他们打扫了一下,充作给潦倒公民的廉价租房。很快,楼道里的杂物就把研究所的痕迹遮得半点也不剩,不过天台上还残留着过去的石渣路面,以及很多管道;灰白的通风管在天台表面交错,黑色的排水管则环绕屋檐边际一圈后笔直下通至地底,全都锈迹斑斑。这些管道已经废弃了,也没有人费心研究它们最后通向哪里,虽则我钻过通风管底下的时候总疑心自己身处另一段时间,能听到气流在里面絮絮滚动,化学药剂的气味从裂缝里渗出。

我的玩伴对排水管更感兴趣。它原先和楼顶的贮水室相连,跟通风管情况一样,贮水室已经干涸,仅剩水垢,但他听到过管内水流的声音。这些成为缭绕着我们各自的谜,后来给人讲故事的时候,我总是从这里开始分支。我居于行动力迟缓的那一条支线。因为说到底,是我的玩伴最先发现了东南角上的裂缝,也是他首先从门房里弄了一把刀子,想要把它搞大。他一边唱着从收音机里学来的《阿依达》的某支咏叹调一边干活儿。工程进行缓慢,小半个月后才在原有裂缝上搞开一个薄荷糖大的口子。我们轮流把眼睛凑上去看了许多回,提心吊胆地想象着也许那鬼祟的水流会突然从孔里涌上来,毁掉我们;好在没有。但也没有什么发现。我的玩伴提议,等口子再开大一点,就扔石渣子下去探探究竟。我们确实也这么做了。起初只敢趁房客们差不多出门时扔,后来胆子大了,抓起满把满把石子,让它们从指缝漏入裂缝,像雨声般清脆地溅在金属管壁上,居然还是没有房客发现。我们当门房的父母倒是有所察觉,他们老是抱怨这房子年久失修,猫和老鼠总在捣蛋,却总也猜不到我们头上。

这使我们玩起来如蒙大赦。

猫是有的,一黑一白。白猫总是在隔壁屋顶上晒太阳,而捡来的黑猫则与我的玩伴如影随形。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相互默许了对方。那只猫只接受我玩伴手指的抚摸。它老得厉害,沉甸甸的,像一只缝线松散的布偶,赘肉在浑无骨架的身体上摇摇晃晃。像穿了一身主教的黑袍。我的玩伴总给它看石兽的照片,鼓励它再接再厉,变成那样。照片是从一本巴黎圣母院导览册子上撕下来的,而图册是从辖区图书馆偷来的,塞在裤腰里避过了管理员的目光,临出门还差点从裤管里滑出来。煞费功夫。我们对塞纳河和圣徒雕像不感兴趣,只乐意看兽形排水口那页。“著名的——”,它写到。它们大张着嘴,好一副扭曲的模样,但同时又是某种古雅森严的东西的马前卒。我们为之着迷。

我的流浪儿同样为我故事里的这东西着迷,不过它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这倒是与众不同的爱好。它乐意听我肢解那只黑猫的故事。我告诉它,我犯罪的时候是夏天,那时排水管的裂缝已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扩大到拳头大小,然而依然容不下猫身。而猫呢,当时也时日无多,病恹恹地,时刻露出唯求一死的神情。我跪在石渣子地面上,最终让它通过了那狭窄的豁口,沉重的、变为碎片的肉体附在骨头上,越向底坠落速度就越快——我双手合十希望那也意味着越轻盈。最后扔下的是刀子。你可以想象,当时扩大裂缝的工程已越来越难以见出成效,因此我决心放弃。我做完这所有的事之后,在残迹上睡了一觉,入睡时满心绝望,一门心思打算醒来就从楼顶跳下去。梦做的并不安稳,我隔十几秒就感觉到石渣子的硌化为一阵震荡来动摇它,但我还是完整地,在梦里,看到了那尊咧嘴的石兽。但这是一个诡异的梦。像导览册里用来吓唬游客的介绍词那样,它当真把我的头囫囵吞下,它的舌头舔舐着我脸上的血迹和不知怎么的眼泪,并一直穿过喉咙,抹去腔肠里所有的血污。等我醒来,我发现暴雨做了梦中石兽所做的事;我全身湿透,罪行和死意一无痕迹。

因为淋雨,我重感冒了几个星期。期间隐约听到照料我的母亲说,我的玩伴失踪了,或是出走了。这在他们家并不是稀罕事,我们都已经到了要接受现实的当儿,在垃圾桶后面的那条街成长的年轻人,不可能拥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要说的话,可能我的玩伴无法接受的就是这一点,他个子变高,嗓音开始沙哑,野心勃勃;但什么都于事无补。直到我大病痊愈,安稳下来,他失踪的事也没有引起什么大的波澜。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他。现在要稳步完成的是我的探险:我拆掉那些通风管,把它们踩碎,扔进裂缝。这件事容易但也索然无味,或者索然无味但也容易;总之,天台很快变得光秃秃。我和我的流浪儿都不喜欢这一段。我告诉它,我的故事由真实的碎片组成,但碎片的组合不一定对。我相信它能听下去正是出于重组碎片的好奇。它大概很快就懂了,并瞪着冰蓝的眼睛,远离了我。

于是我再度孑然一身。

我也不想见到母亲。她无疑正在那小小的居室里笨拙地打转,像一头被关在冰箱里的大象。像大象一样,她松垮的丝袜也会在膝部打皱,她也记得许多事。比如她一直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她对着即将烧干的油锅,抱怨午后墙壁深处传来骨殖喀拉喀拉的声音。

“可能是水管。”我提醒她。

然后我蹲踞在沙发里,悲伤地想起玩伴光洁的、不会拥有皱纹的手指和后颈,以及临别时他全无生意的表情。是他教会我如何有趣地,“像这幢楼以前住的那些聪明人那样”的,扔石子。手法,角度,轻重,石子穿过管内犹如重重树叶般的节理时发出犹似雨点的声音。夏天的暴雨让骨头在下坠中变轻。就像与我亲吻的石兽并非石兽那样,被我肢解的东西也另有其物。澄清以下事实并不是特别麻烦的事:我曾经把各种不同的版本告诉他人,但这次我没把故事碎片打乱。我是第一个赶到同伴自杀现场的人。他先把他心爱的黑猫,病死的黑猫,从屋檐外面扔了下去。于是我如他所愿,完成了肢解的任务,用他自杀的那把刀;最后什么都消失在管道狭窄裂缝的空旷中。这些声音,石子的声音,黑猫如那位传奇副主教那样掉落的声音,骨殖与刀子的声音,通风管碎片的声音,与呆在天台上的我始终绝缘。然而我并不担心。迟钝的房客从未听到它们,因为声音传到的是未来的、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窗外。我知道我会在故事末尾回眸。我希望你不会反感我唠唠叨叨地按正确时间线叙述以下的事实:我头一次听到幽灵石子落下的声音是在三十岁,人生的中途,那时我知道我该讲的故事已经达到高潮,我的支线已经结束,它开始折叠并投入另一条支线中去。一如从前,我在犯罪的极大悲哀中,并不为那些残骸如密雨的声音的缺席而担心那样,我现在也不,我的母亲翻炒油锅时听见了它,我的玩伴坠落时也许听见了它;接下来你我无疑也会听见。


巴黎圣母院的Stryge(然而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能排水的那个) .jpg

一个哥特式的基佬脑洞
主要neta巴黎圣母院
小时候特喜欢雨果唠唠叨叨的那些建筑细节
(即使副主教大讲神棍炼金术也无所谓!)
献给跟我一起扔石子的小伙伴,希望你不要为此生气或报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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