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沉,晚霞褪去时分,村头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高高挂起了“楼儿纸”。只一根十来米长的木棍,一头挑起“楼儿纸”,一头插入土里。那木棍紧挨着围墙,插在大门外,像是插了五彩的旗子,斑斓亮丽。
这算是一种宣告吧,宣告一个生命的终结,一个人的离去。人去了,本是悲的,不过,活着的人总不愿这般凄凉。
西北的人,便用纸扎师傅扎的“楼儿纸”,来宣告斯人已逝。所谓“楼儿纸”,不过是用彩色的纸张和结实的木棍扎成楼阁的样子。那楼阁有六七层吧,垂着纸带流苏,开着彩色天窗,虽有框架,却也随风摇摆,流苏飘飘。
远远地,很多人都会看到高高挂起、随风飘动的“楼儿纸”,那是指路标,村里人都会寻着来的,有人悲痛、有人惋惜、有人好奇,想着又走了个人,谁个没点特殊感受呢?人性,本就复杂,面对死亡,面对逝者,面对活着,总也没有正解。
自然,茂生也来了,他是被请来画棺的。因着是同村,梅英也来“当东”了。
逝者是吴老太,一个70多岁的吴家老太太。她是夜里去的,被病痛折磨了许久的吴老太,终于还是在深夜,在儿女的垂泪下,在一番临终叮嘱后,闭上了眼。
当晚,她的儿女们披麻戴孝,在正房停置了吴老太。她的女儿在正房里哭着,声嘶力竭,像是要哭尽人世间所有的委屈,长夜漫漫,没有停歇。她的儿子,忙进忙出,把悲伤埋进心里,准备着需要的东西,为次日的后事忙碌。那一夜,儿女们无眠。
亡人逝去,子孙们必须跪孝。一般情况下,灵堂设在正屋,也称上房。灵堂前设有方桌、火盆,方桌上放着贡品,点着白蜡烛。亡人停放处用黑色幕布隔着,幕布上贴着死者生前拍的黑白照片。灵前必须放置装有麦草的麻袋,男左女右,跪在灵前的麻袋上守灵,而且二十四小时不离开灵堂。
跪孝的时候,子孙们不得吃荤,不能玩闹大笑,必须手拄哭丧棒,要么哭丧,要么安静。若是谁不合礼仪,定是会遭到非议,也意味着不祥之事会降临。
次日,穿着孝服的吴老太长子开始挨家挨户请人了。请人,亦叫“请东”,所请之人,必是村里人和亲朋好友,尤其是亲戚,非请不可。请人是要磕头的,一跪、一叩、一起,算是请礼完毕。
受礼之人一般不会推辞,安心受之,心里也不免沉痛,同时为死者惋惜,再者,村里人也是会自觉过去“东家”,去安慰、去帮忙、去“当东”、去吃“东饭”。此外,更重要的事,便是去请道士、漆棺匠、木匠、纸扎师傅、厨师等。
吴老太家里热闹起来了,大锯声嘶吼,唢呐声洪亮,还有切菜的声音、水开的声音、儿女们哭天喊地的声音、大人们絮絮叨叨聊天的声音、划拳的声音、小孩子们欢笑的声音、玩耍的声音……只是,死者安详地躺在那里,孤零零地,没了任何声音。
这虽说是丧事,却又是喜事,人之老矣,死亡不见得全是悲凉。纯朴的农村人们大都有着美好的向往,他们祈愿逝者死后去了幸福的地方,不再受人间疾苦。一场后事,办得如此这般热闹,像是筹办了一场送别宴,送逝者去她该去的地方。也好,亡人、活人,从此殊途,各自安好。
那些身怀绝技的师傅们,这些日子,便要大展伸手了:
厨子围着油迹斑斑的围裙,轮流使着长勺、大刀,那些菜啊、肉啊,在他们手里变成了美味佳肴。好几口大铁锅,放在用泥巴新砌的土灶上,土灶里添几把柴火,加几把羊粪,火烧得贼旺。大锅里热气腾腾,肉汤、菜汤都冒着泡儿,“汩嘟嘟”直响。
道士们坐在长条木桌前,桌上放着两盘大红枣,他们双手端平,两腮鼓起,用力地吹着唢呐,时而停歇,时而奏响,声音沙哑悲鸣却又富有节奏,增加了气氛,儿女们闻之垂泪,父老乡亲们听之黯然,唢呐声里,掺杂了多少悲哀。
木匠师傅拉着大锯,卷着木屑,锤子叮叮当当、哐哐嘡嘡,几番功夫后,棺材就成了。
纸扎师傅妙手来回穿梭,剪纸、画画,不再话下,扎好框架,烫一碗浆糊,便粘出了纸车、纸楼、纸马、纸鹤,还有彩色灯笼和花朵,更甚者,房屋院落别致巧妙,佣人仆人惟妙惟肖,别有风格。
漆棺师傅也是心灵手巧,几只毛笔、铅笔,几把刷子,几碗颜料,大笔一挥,便是龙飞凤舞、花开不败,精美的图案随手拈来,使得棺材精妙绝伦、美轮美奂,也算是为“木房子”进行了门面装修。
这几日是极为忙碌的,像是过一个盛大的节日,要进行多番准备。村里人也都热情友好,男人们帮忙杀鸡、杀猪、宰羊,女人们帮着洗菜、做饭。
午饭、晚饭都是大锅饭,大人们吃着舒心,孩子们吃着开心,大伙边吃边喝酒,不亦乐乎。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在这种情况下,便是如此。
孩子们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嬉嬉闹闹。茂生家都来了,梅英系着围裙、戴着护袖,在用土块新搭建的厨房里忙活着。厨房里热气腾腾的,锅里的羊肉煮透了,散着香味。案板上放着切好的猪耳朵,是用来拌凉菜的。
冬日里天寒地冻,能在厨房忙活,烤着炉火、闻着肉味,也是一种享受。村里的婆姨们也都争抢着来这儿呢,不过,梅英因着厨艺好,自然就有较好的理由来厨房帮忙了,可以给做席的厨子打打下手。
孩子们最喜欢来这儿了,来了,总能寻点吃的。一块糖炒土豆、一把花生米、一小块大肉、一勺子蛋花汤,那诱人的吃食,极大地满足了孩子们胃里的馋虫。
玉山、玉林早就来了,待在厨房好一会儿,梅英摸摸两儿子的头,笑着递给两块羊肉。刚出锅的羊肉,肉香飘出老远,两兄弟接过羊肉,用嘴吹吹,顾不得烫手,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梅英笑着,又赶紧递给孩子一把花生米,然后就赶快推孩子去门外。
做这等事,总不能过分,东家若是看到了,定是会说话的。菜是留着做席的,就算剩下,也得归东家,东家留着剩下的菜,给亲戚们装点,给地方上的老人们送点,若有剩余,便是要留着自己吃了,怎能任由厨房里忙活的婆姨们都给了自家孩子。
再说,这做席也是各家有所不同的。富裕些的人家,是要做上七八桌,每桌十几个菜左右的。十几个菜里,有四五个凉菜,四五个热菜,凉菜少不了大缸腌制的大白菜,还有油炸花生米、凉拌土豆丝、凉拌猪耳朵丝,热菜,便是猪肉、羊肉、鸡肉等用不同方法做的菜了。
而贫困点的人家,是不能这般奢侈的,也没有这个能力奢侈。他们只能做“丸子”席,就是煮一锅杂烩,里面放着少许猪肉或是羊肉片,还有粉条、大葱、土豆片、晾晒的干菜、豆腐块、还有馍馍渣子和着肉末做成的丸子等。总之,乱七八糟煮一锅,每人一碗,这便算是做席了。即便这样,村里人照样吃得开心,吃得热闹。很多人家这般效仿,既省事,也热闹,土砌的锅炉旁,总站着拿着大瓷碗等着吃席的人。这碗杂烩,想必也是村里人梦寐以求的美味了。
冬天天气虽然寒冷,但茂生也不得不在院里准备画棺材了。木匠修好了棺材,只差画凤添彩了。整个棺材是要漆成大红色的,大红色为主色调,侧面男画龙、女画凤,前面画蟒、后面画鹤。
茂生冻得通红的手,拿着把刷子漆了棺材的大片红色部分,然后用毛笔描着细微处,再用塑料袋装着颜料,袋角处用针扎破,挤出五彩的颜料,在棺材上画起凤凰。身旁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看着茂生画出好看的棺材,还不忘品评一番。
“这凤画的真是不错,吴老太有福了,在地下也算有了好去处!”一位胡子花白的老爷子说道。
“这算啥,前些日子我有个亲戚去了,人家请的漆棺匠画的比这还要好看呢。”一旁的小伙子说着。
“唉,哪能互相比较呢,我看呐,都不错。”
人们议论纷纷,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这时,有个孩子站出来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成为了不起的画棺师,我画的棺材,才是最好的!”
众人都笑了,茂生也笑着,端着白瓷碗的手,微微晃动,蓝色的颜料流了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流。说这话的,便是玉林这个毛头小子。花白胡子的老爷子摸着玉林的头道:“好好跟着你爹学,过几年,好为爷爷我画棺。”
众人们又是一阵哄笑,有人说:“老爷子,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能等到玉林长大吗?”
“哪能真等着玉林画棺呢,若是他长大了,我还不死,怕是成了老妖精了。”
“哈哈哈哈……”人们哄笑着,吴家院里热闹着,西山村里沸腾着。死者去矣,人们悲伤之余,更多的是欢乐。平日里平淡无奇、遥远偏僻、安静祥和的西山村,在这一刻是喧闹的,生老病死,也算得上是件大事了。
除了茂生画的棺材,值得一说的,便是纸扎师傅的纸扎“作品”了。纸人、纸马、仆人、家具、仙鹤楼阁,那精美绝伦的物品,仿照人间之物所制。活着没有得到的,死了总要拥有,去了阴间,可不能过得如活着般凄凉。
人们看着这些纸扎品也都赞不绝口,有人甚至觉得,活人竟不如死人般生活得好。可转念一想,阴间,又是个什么样呢,谁又能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到阴间去呢,人死了,还有灵魂吗?想着想着,却又觉得活着好。至少,活着还有个盼头,死了,啥也没了,阳世上的东西没一件能带去的,没一个地方能再去的,没一个人能再见的。所以,还是活着好。
村里不管谁去世了,几天之内,总能口口相传,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忙活了几日,过完“头七”,渐渐的,也要安静下来了。送葬前一天,想必是最后一番热闹场景了。家家户户、大人小孩,人手都是件纸扎品。
这是要去烧纸火了,家里年长之人带头,儿女紧随其后,村里人、邻村人,都跟着长长的队伍。道士们持续吹着唢呐,声音悠长响亮。儿女们哭天喊地,仿佛要扯破了喉喽。小孩子们则欢天喜地,手拿着纸扎灯笼,蹦蹦跳跳、不亦乐乎。
众人来到一片空旷的土地,在远离枯黄的草地的地方,开始升起火来。用麦草点燃,火苗攒动的时候,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往火堆里丢入自己手里的纸扎品,纸鹤、纸人、纸马、灯笼、纸花等,还有那曾经高高挂起的“楼儿纸”,一件件“艺术品”,不断地被扔进火堆,那火堆烧得很旺,烟气缭绕、火光冲天,似是要燃尽大西北的荒凉。
这时的唢呐声吹得更响亮了,声音也飘荡的很远。这时的儿女们,哭得也就更凄惨了。火光里噼里啪啦的声音,纸扎品烧成了灰烬。孩子们呼叫打闹的声音互相交织着,杂乱无章,大人们也吵吵闹闹着。
大火总有燃尽的时候,纸扎品烧得差不多时候,火苗也就渐渐降下来了。大纸扎品都烧完了,只有小孩子们手里,还握着纸灯笼、纸花一类的残留品。孩子们是不乐意交出手里的东西的,这么好看的东西,可不能烧了去。大人们便也随了便,给孩子们留点带回家里玩。
除了纸人、纸马,纸鹤必须要烧之外,那些细小的东西倒是可以留给孩子们玩的。老一辈有规矩,纸人一类的东西是有灵气的,去了阴间,便是活物,留在阳世,是要惹来祸端的。
烧完纸后,浩浩荡荡的要队伍打道回府了,儿女们也有的哭得死去活来不愿起身,不愿跟着大伙回来的。他们自个儿跪在那里,继续哭嚎着,大伙也随他去。毕竟是最后一晚了,悲痛发泄一下,也可理解。
次日清晨,车马队伍便出发了。西山村的坟头,大多选在山里。和道士一同去的,还有村里年轻力壮的汉子和年老的长者。
到了道士选定的坟地,在道士、长者的指挥下,汉子们用绳索抬起棺材,轻轻下放,把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坟坑里。然后便是抽出绳子,往里面填土,攒出坟头了。
那鲜红艳丽的棺材,就这样缓缓入土了。茂生有些许不舍,却也很快释然,自己这门手艺,不就是为死人服务,大红棺材,不就是要在阴间供人享用的么。
那时很少有人立石碑,自然攒土成了最后的程序。儿女们在坟头烧点纸钱、上柱香,就算是入土为安了。
冬天下葬,老人们有着这样的一种说法:入土之日,若是雪落坟地,便是逝者之幸,也算功德圆满,老天垂幸。吴老太下棺之日,便是雪落西山,坟地苍白,算是圆满。
喧喧闹闹几日,如此,便是安宁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依旧平平静静。茂生也得了空闲,帮着梅英喂喂猪,放放羊。西山村又安静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