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要买一件新衣服

由长征西路而起的思绪


一场不算严重的冰冻过后,街上慢慢热闹起来,过年的气氛浓了。

这一年过得其实并不怎么顺利。但临近年关,该做的事儿却出奇地多。每天担心添堵,都是步行上班,这样很好。

每次行走在街头,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肩而过,好像热闹的氛围和自己关系不大,我到底属不属于这座城市,如果这还能称得上是城市的话。

每天步行都要经过一个路口。路口很小,再普通不过,那么的不显眼,那么的低调,你过与不过,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它就是长征西路路口。我观察过,经过的时候,没有几个人关注过它。但是它对面的那条路,却比它知名多了,提及的人,无不抿嘴一笑,满含暧昧。

也许唯独我在经过长征西路路口的时候,是个例外,总是会勾起许多陈年记忆,五味杂陈。

记忆中,以前的长征西路是不能通车的,而是一条服装街,街道两旁的铺面全是服装店,街道中央砌了很多水泥台子,一个水泥台子就是两个服装摊位,鳞次栉比,感觉将街道拉长了很多。整个长征西路,一溜全是卖衣服鞋帽的,一到春节临近,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当然,这里的服装比正街上那些服装店里的衣服要廉价好几个档次,都是面向劳苦大众的。

即便如此,对于那时年少的我而言,长征西路这条服装街,既是陌生的,又是向往的。陌生,因是不敢踏进半步,囊中羞涩;向往,因是渴望一件新衣服,少年梦想。

而今,长征西路中间的摊位早已拆除,成为通畅的街道,只剩下街道两旁的铺面,仍然以服装店面为主,还是大众消费的场所,光顾的人群稀少,已不见往日盛况。

只是我,每次途经这里,依然会想起当年的光景,依稀看见一位消瘦的少年,徘徊在路口,眼中满是渴望。


过年时都要“穿新”的


“大人望种田,小孩望过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大人和小孩各有所盼。大人得首先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填饱肚子。对于小孩而言,很明显的,过年才是最大的乐趣。过年时,才能吃到各种平时难以吃到的可口食物,而且不限量。在那时,这是对胃肠最好的犒劳。除此之外,大人们总要给孩子们添置一身新衣服,从上到下,全新的,时人谓之“穿新”。

在我的记忆中,过年时添置新衣服,很少是直接买来的成品衣服。每年冬天,母亲总要为我们亲手做一双千层底的布鞋,从刷浆做棕壳子、梆子,到纳鞋底,再到上鞋面,做成的布鞋温暖、耐穿,是我们冬天的标配。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纳,麻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嗦嗦”作响,鞋面中间夹裹着棉花,能够非常舒适地包围我的双脚,饱含着母亲的辛劳和深情。

至于衣服,常常是母亲去商店扯上几尺青布,带着我们到裁缝店里去,裁缝师傅给我们仔细地量好尺寸,做成一套比身材稍大一点的衣服,人稍微长大一点也能穿。或者再添上一点棉花,做成暖和的棉衣。

大人们把新衣服裁得宽松一些,总希望孩子们能穿得俭新一点,不用年年添置新衣服。但事总与愿违,乡里孩子,性子野,除去棉衣,一套新衣服基本可以从年头穿到年尾,在泥土地里摸爬滚打,手肘、膝盖处老早就磨破了,衣袋也会撕破,过年时还得添置新的。

那时的我们,人是单纯的,心思是简单的,欲望是清澈的。过年能有好吃的、能有好穿的,心里就特别满足,感觉自己过的很幸福。

现在,啥都有了,每天的日子,过得都像年少时过年一样,想吃啥就能买到啥,想穿啥就去买啥。可是,少年时那种特别容易满足的幸福感觉,却再也回不来了。


新衣要自己想办法买了


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仨,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平时还好,有啥就吃点啥,有啥就穿点啥,挑拣不起,更讲究不起。但一到过年时,母亲就非常为难,尽管她从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虽然我们也没缠着母亲一定要买新衣服,但作为母亲,她总会竭尽全力给我们添置一两件,或者是上衣,或者是裤子,或者是鞋子。母亲为了我们尝过的苦,常人无法忍受,我们兄妹都铭记在心里,一辈子。

记得有一年,遭了水灾,粮食歉收,没有多余的粮食喂猪,鸡鸭也养得少了。快过年时,母亲去表哥家借来了一千斤稻谷,以接续来年的新谷。这一年,我们过得异常的艰苦。

快过年了,母亲难过地对我说,今年日子不好过,剩下的一点钱,你们兄妹下学期的学费都交不上,实在买不起新衣服了。如果你能想办法赚点钱,就自己去买新衣服吧。看着母亲为难的眼神,还有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皲裂的皮肤,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的时候,地方上有人找到我,请我去帮忙。其实这也是母亲打听来的。

这个人在离我们地方大约一里地的雪山口,开了个专营水泥的销售点,大宗的销售量他就直接给人送上门去,零买散卖的,就要去他店里装运。临近过年,他找不到帮忙搬运水泥上车的零工了,问我愿不愿意去,搬一吨水泥五块钱。我想都没想,满口就答应了。

一袋水泥上百斤,一吨水泥得搬二十袋。十五六岁稚嫩的身躯,搬一袋水泥,得使出浑身解数,用上吃奶的力气,才能勉强搬起来,还要装到车上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还有水泥灰尘漫天飞舞,在店里搬运几袋水泥后,头发上、脸上、衣服上落满了细细的灰尘,头上像顶了一层霜,脸上只剩两只眼珠在动,衣服、鞋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戴着手套的双手,水泥灰也透过棉纱,渗透进去,把双手磨砺得如干枯的树皮,沧桑无比。汗水如泉涌一般,从发际涌出,如蚯蚓般,流过灰色的面颊,留下几行弯弯曲曲的痕迹。晚上回到家,落在身上的灰尘,被汗水湿透后,结成一层薄薄的硬块,几盆水洗下来,头发是硬的,皮肤是磨砂的,衣服可以直立起来。

劳作了一个星期,店里终于打烊了。七天时间,自己搬运了将近二十吨、四百袋水泥,店主给了我一百块钱。拿着这一百元“巨款”,我百感交集。凭着自己的双手,我也能挣钱了。虽然路途坎坷,人生不易,少年时常在泥潭中挣扎,但始终不能放弃。生活美好,终归是要靠自己去创造。


在长征西路买一件新衣


自己劳动挣来的钱,是金贵的,也是最难花出去的。过年了,还是决定去买一件衣服。正在青春期的我,也渴望拥有一件新衣裳。

拿着舍不得花的辛苦钱,也是站在这个路口,望着川流不息的人们,看着服装店里挂成一排排、叠成一堆堆的衣服,在等待被检阅、被挑选。攥着钞票的手,慢慢沁出汗来,踟蹰良久,终于走进了在那时的我看来是超级市场的服装街。

水泥台子摊位上搭着棚子,中间摊位与两旁铺面之间,各留了一条狭窄的通道。看见有人走过,摊主赶忙与路人打招呼,吆喝着行人进去挑选衣服。选中喜欢的衣服,路人又忙着各自与摊主讨价还价,达成一致,成交走人,未成,继续挑选。往往顾客走出摊位,摊主又忙不迭将其喊回去,“真心要么,真心要再少点给你拿走!”

我穿行在其中,拥挤和嘈杂都被我置之度外,两只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在摊位上逡巡,也不理摊主们的热情招呼,只顾着寻找自己满意的衣服。我的预算不多,这一百块钱不能全部花光,得留下一部分,开学后做零花用。

衣服其实很廉价。但自己笨嘴拙舌,根本不会讨价还价。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从未单独拿这么多钱买过什么东西。卖衣服的摊主们又能口吐莲花,说得天花乱坠。没有任何经验的我,最终还是花去四十八元的“高价”,购买了一件仿皮的夹克。

但不管如何,用自己挣的钱,买到了一件自己喜欢的新衣服,心里还是美滋滋的。那一年的春节,我过得很充实,心里时刻念叨的是,这件新衣服,可是搬了近两百袋水泥换来的!

衣服质量真的一般,但还是陪伴了我两年的时间,最后实在不能穿了,才狠下心来扔掉。从那以后,每年的暑假和寒假,我都出去找机会到工地上做小工,搬砖、挑土、和砂浆,虽然经常累成狗,却非常踏实,至少能给母亲减轻一些负担,能为母亲分担一些苦难,这是我能付出的最大的努力。



依靠母亲的坚韧和自己的执着,我们读完了大学,自己工作了,也不再愁过年了,不再愁买不起过年的新衣了。渐而自己也娶妻成家,养育女儿,生活虽然不是很富有,但每年为妻儿添置几身全新的衣服,还是不需思忖良久、犹豫不决了,即使还是买不起名牌大牌衣服。

又是一年新春到。妻说要给我买件衣服、买条裤子,我却又思忖了良久,最后还是说算了,不买了,衣服有得穿就行。

长征西路依然还在。我依然还每天途经长征西路路口去上班。只是街道中间的摊位早就拆除,卖服装的也少了,更不像我年少时的那么熙熙攘攘、生意红火了。

可每次经过这里,那个捏着一百块钱,手心里沁出汗来,踌躇半天才敢走进去买衣服的少年,总是在心头浮现……

明年过年,还是要给自己买件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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