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朵小葱花
1 序
不要被这章序唬到,我们是HE,破镜重圆的呀。
不会很虐的,该甜的时候也会使劲甜。
【序】
长沂峰,灵雀台。
暮雨袭袭,风骤雷鸣。
身着玄色衣衫之人踩着一地的血,面色惨白,瘦可见骨。他轻轻抬起手,衣袖沉坠,浸满污血。他的指节蜷曲之隙,是一只锦袋,内里五粒红豆,一粒未少。
此刻锦袋染着他的血,袋口用一根红绳系紧,如一颗被捏紧了的心,再无舒展之意。
他嘶声竭力后,徒留下轻轻三字:“还给你。”
而后,他抿起唇角,一笑如阳春三月的柳枝新意。今朝见了,却是无比地伤心与决绝:“我不要了。”
锦袋坠入泥地,滚卷红尘,似是黄粱美梦一场。
唯有一事。
他苦苦哀求道:“我知道瞒不过你,但你能不能……不要去找那孩子,当是我求你最后一次。”他咳出一口血,指尖已经失了余温,他命不久矣,“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只是襁褓中的幼儿。你放过他,他定然会安分一生,绝不叨扰你一次。”
话罢,雨落长沂峰,尘埃覆过这些年里的痴缠。
他犹如薄云般,一缕一缕,湮灭在这场未曾停歇过的大雨中。
剥子之痛,万劫不复。
来人怒声喊着他的名字,一双手的血肉四下飞溅,露出森森白骨,终是冲破了屏障,死死拽住一缕,却依旧留不住魂飞魄散之人。他从他的指尖消散,直至消失。
“南栖——”
梦碎。
——“南栖!”
这才睁开眸子的人挣扎着捂住心口,掌心湿漉潮腻,指尖不住地发颤。他赤脚下床,踉跄几步便跌倒,生生跪在地上。
他便是天界龙族中,威势最高的四殿下苍玦。
天位上仙,居龙君之称。
此刻,眼前的场景如刺眼的日光般令人难以适应。
苍玦的声色凄凉到极致,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傲骨,他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喊着那人的名字。可匆匆推门而入的,却是素日里跟在他身边的侍女罗儿。
“龙君!”罗儿慌忙将他搀扶到床榻上,眼含泪光,“龙君终于是醒了。”
他茫然,回忆起方才的梦境,痴痴一句:“南栖呢?”
“龙君……”
“为何……他不在我身边?”他衣襟湿透,被那梦恐吓到生出窒息之意。可一睁开眼睛,却道是噩梦成真,茫然间,他哑声:“方才我做了一个梦,他将……他将锦袋还给了我。”
可定睛一看,那只染了血污的锦袋,居然真的在他手中。
透着一丝血腥味,久久不散。
苍玦愣怔,一颗心坠入深渊,突感万劫不复之痛。
南栖死了。
死于他的错爱。
他的喉间发出一道低沉的嘶吼,心已死,而后颓然失笑:“竟是真的……”
罗儿哭泣道:“两月前,您失魂落魄地抱着一个刚出生未多时的孩子回了宫中,身后并无南栖公子跟随。那日,才说完孩子是您的血脉后,您便晕死过去。请了好些仙官来看都不顶用,公子也未曾回来过……”
话罢,罗儿为唤回失了魂般的苍玦,忙叫人带了孩子过来。
初生的婴儿犹如那雨后的嫩芽,不过两月大,被柔软的锦布包裹着,睡得十分安稳。今日有奶娘早早将他喂饱,他倒也显得安生。细弱的眉眼还瞧不出像是谁,只一个劲地呼着气。
他本是睡得好好的,却因为侍女的一个不当心,被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才一出生,就失了他的另一个父亲,眼下应当是最不安的时候。
可他又懂什么呢?
南栖死了,只留下这样一个孩子。
苍玦这才被唤回神来,眼眶红涩,动作迟疑地抬头。片刻后,便是心如死灰地望向了这个流着他血脉的孩子。
苍玦知道,就是为了诞下这个孩子,逆天生子,南栖才抵了一条命。
是这个孩子和自己,害死了南栖……
“龙君,您可要抱抱他?”罗儿轻声询问。
“带下去。”
苍玦冷声道,眼角有泪滑落,无声无息。
于此,大醉一梦数年。
前尘往事,殊途而已。
2 【人间-壹】
【初卷-人间-壹】
数年前。
苍玦还不是龙君,他只是龙族内后生可畏的四殿下。
而南栖,也还只是长沂峰中,一只世事不懂的小麻雀精罢了。
……
那一年,长沂峰景色尚好。
正是初春回暖之际,万物苏醒,嫩芽新生,暖光抚在枝丫上,惹得缝隙里头掉落了一连片的斑驳。如彰彰玉色般透亮,波纹缓缓,花香作辅。恰似生机勃勃间攒着一股春日里的闹腾劲儿,驱散了冬日的安逸。
便是连那长沂峰中最懒散的小麻雀精南栖都出来觅食了。
他看上去不过少年模样,无父无母,空有三百多岁的年纪却修为平平,兴许只是山林间一只有妖缘的麻雀罢了。
今日,枝头上坠着的果子格外香甜。
不少麻雀正围着啄食,见南栖来了,忙不迭地招呼他一同来吃。
南栖手里拎着一只竹筐,背脊上生出一对粗陋的麻雀翅膀。他飞上枝头不过须臾,竹筐里就装满了山果。他满足地落地,捡起一个硕大的果子猛地咬上一口。顿时,甜蜜的汁水四溢,今年的山果比往年的更甜。
不远处,几个小人参精羡慕地瞧着南栖。
南栖见了,同他们挥手,算是打了招呼,老远地留下了几个高树上的大果子。
小人参精贪嘴这几个果子,开心极了。为了答谢南栖,他们指了指溪流中的碎石,里头正歇着一条泥鳅。
南栖是一只麻雀精,他喜欢果子,喜欢小鱼,自然也喜欢泥鳅。
长沂峰的泥鳅不多,多年来,他也就见到过几条。那肉质鲜美,南栖至今念念不忘。所以让他捉着一条泥鳅,可比让他摘满一筐果子还高兴。
南栖顺着人参精指的方向,一下子就找到了泥鳅。他欢喜地将这条黑乎乎的丑泥鳅揪起,见它没声响也不反抗,便用力拍了它两巴掌。
等见它打了个颤,南栖才确定这是条活泥鳅,他放心地装进了一只麻布口袋里,三两下地用绳子把口扎紧了。
他欢快地笑了笑,这才仰起脑袋,瞧见了天上那一片旖旎的云彩。
似是火烧云的景象,高高在上的天界居然漏了一个洞,旋漩涡般搅和在一处。本是艳阳高照的天色,不一会儿就落了一阵雨,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日光未散,是一场血雨。
淋降在长沂峰的参天大树之上,为枝叶蒙上一层悲凉的气息。
如此情形并不算陌生,眼下三界动荡,偶有天界与妖界的战役途经此地。落的血雨,想必便是那些仙子妖君的命数。
南栖不过是一只孤身住在长沂峰中的山野小妖,自然管不得这些。
他躲在树下避开血雨,仰头凝望了会儿。
口袋里的小泥鳅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不安分地动弹。南栖嫌它闹腾,使劲拍了它一巴掌,将它揍晕了过去,许久不再动弹。
南栖等血雨停了,才匆匆赶回自己的住所,一个简陋到不行的山洞。
长沂峰冷清,素来只有他这种弱势的小妖独自居住。时间久了,倒也显得平和。
南栖自小一人长大,因脑子在幼年时被撞过,便不记得往前的事情。每日的生活除了寻寻吃食,发发呆,就是同几只麻雀说说鸟语。
他虽会说人语,但常年不同人打交道,自然就说得不太连贯,事物方面自然也见识得少。
譬如,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条泥鳅长着两只角。
南栖皱眉,这同自己往前见过的泥鳅不大一样啊……
该不会有毒吧?
他将泥鳅养在一汪水中,看着半死不活的泥鳅吐泡泡,蹲身观察许久。
心想,自己总是在长沂峰磕着碰着,不如就把它晒成泥鳅干,随后磨成粉吧?听山里的老麻雀说泥鳅粉抹伤口最是有效,可不能浪费了!
说来也怪,南栖这只小麻雀精活得和那些粗鲁的山野小怪还是不大一样的,他的平日里的吃食虽简单,但却热爱晒鱼干,晒肉干,晒果干。在他的意识里,不管什么食物晒成干了,都挺好吃,还能存放得久。
山洞外头的树上就挂着入冬前晒的小鱼干,南栖取下几条解馋,目光时不时地落回泥鳅身上。
可惜了,只能磨药粉。
纠结万分中,他发现自己总是介怀这条泥鳅脑袋上是有两只角的。
他思虑一会儿,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去山脚闲逛,捡到过一把剪刀。想来是长沂峰周遭村落里的妇人来剪野菜时落下的,她们粗心大意,时常让南栖捡些不打紧的小物件回来。
他寻思着,晒小鱼干得刮鳞。如今,他要晒泥鳅,应也要清理一番才是。
说干便干,南栖素来是个爱劳作的。他怕剪刀不快,还找了个石头泼了点水,认认真真地磨了一磨。
剪刀与磨刀石发出的声音惊得昏昏沉沉的泥鳅脑子顿时清醒不少,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在泥鳅眼里越来越清晰,且越来越锋利。
唰唰唰……
泥鳅咽了口唾沫,大抵是猜到了即将会发生什么惨剧。
南栖用清水洗了洗剪刀,用手晃了晃,甩去水滴,转身麻溜地抓起泥鳅,明晃晃地挥舞着剪刀,像个凡间的刽子手。
泥鳅左右动弹,滑溜溜的让南栖抓不住,落到了地上。
南栖不慌不忙地捡起来,还安慰泥鳅:“别怕,别怕。”
泥鳅:?
等那剪刀都搁在泥鳅的角上了,泥鳅实在是耐不住了,也装不下去了,忽然开了口,声音嘶哑,带着几分难以遏制的怒气:“住手!”
这一开口,吓得南栖顷刻间便把泥鳅和剪刀都丢得老远,连连退后了两步。
三百多年都没听过一句人话,南栖惶惶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后,才不确定似的望向在地上翻腾的泥鳅,怯生生的音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磕磕巴巴道:“你……你是谁?”
泥鳅被砸在山洞里硬邦邦的地面上,肚皮朝上翻倒在地,没了声响。
南栖心有余悸,半晌才敢靠近。
他见泥鳅闭紧双眸,好久才松缓过来一口气,这才小心捧起,细细打量起这条泥鳅来。
发现泥鳅周身浑黑,眼下却有片刻是有着粼粼亮光的。它身上忽然冒出来的细小鳞片紧密相连,时有时无。南栖揉揉眼睛,定睛再看,便又只剩下泥鳅的光滑外皮,唯有它脑袋上的一对粗圆短角仍在。
南栖常年一个人待习惯了,脑子总慢个半拍。
现下才迟迟反应过来,这条小泥鳅,是和他一样成了精的,是同类。
若是自己杀了它,可就罪过了。
成精的妖之间是为同类,素来应该互相帮助。当然,这只是南栖的见解。
再者,泥鳅会说话!
南栖可想找人说说话了,他今日真是捡到了个宝贝。
于是,这一日里,南栖实打实地损失了一味有效的土方子。
不仅如此,他还费心费力地在山洞里凿了一个小凹槽,舀了河水,将半死不活的泥鳅万般珍重地放进去。怕它真死了,南栖还渡了些许修为给它。泥鳅虚弱,大抵是受过伤的,一接触到灵气,即便是在昏迷中,也能下意识地拼了命吸取。
南栖本就是个修为低微的小妖,因此,为了能让泥鳅缓口气儿,他差点没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失了许多修为的南栖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疲惫地晕了过去。幸好泥鳅恢复了一点意识,主动断了这修为的来源,否则南栖今天怕是要稀里糊涂地将命断送在此处了。
如今天色已暗,月光倾落几许。
泥鳅缓了口气,终于能够化身为人形。
他身着墨色战袍,左肩莹莹龙鳞为披甲,腰束玄色绸带,黑发及腰,一双眸子里跌入了星辰,恰似陷入暗夜中的明灯。他抬手捂住胸口,重重咳嗽两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齿间颇为痛楚,蔓延至全身皮肉内里。
他伤得很重,身上的伤口是千刀万剐之祸,一时半会儿约莫是好不了的。
“啊……”
他从喉间溢出的声音短促无力,像是含着一口沙石。迎着月色,月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颊。朦胧之下,他的容颜俊逸如天上的仙君,眉宇如锋,目光如同磐石般坚毅。
惨白的薄唇微启,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目光一缕朝下,瞥见躺在地上紧闭双眸的麻雀精,方才回想起麻雀为自己渡修为那一幕。他微微拧眉,虽不愿与这种不知分寸的小妖染上关系,但的的确确,这麻雀精刚才救了他一命,是他的救命恩人。
自己也全靠麻雀那一口灵气才修回人形,得以恢复意识。
他探手,将两指搭在南栖的脉搏上,确认了南栖只是昏睡后,才放心地合上了眼睛。
而泥鳅本也不是泥鳅。
他是天界龙族的四殿下,名为苍玦,是世间仅有的一条黑龙。
前几日,本是他一千岁的生辰。却道是有敌军发兵天界衡水岸,他作为天帝钦点的将领,即刻领兵迎战。
不日不夜的厮杀中,磨去了他的人性。他身着战役盔甲,气质凛冽如剜骨寒风,周身三尺旁人不得靠近。剑指之处,生灵亡去,无一人幸免。
苍玦区区一千岁的年纪,便已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谁知,他却在胜战之际,遭了自己亲哥哥的暗算,被三界中最毒的暗针扎入心脉封了大半修为。最后,竟是被叛军推入万剑之林,差点粉身碎骨于其中。
若不是他用自己仅剩的一点修为搭起一道屏障,逃脱至人间的长沂峰中避难,且化身泥鳅躲开了追兵,他早便烟消云散了。
说起来,苍玦也素来不是个好运气的。
他的母妃过世得早,幼年时,他曾遭苛待,几近一死才入了父君正宫的龙妃膝下养着。
龙妃自己有两个儿子,待苍玦自然是表面功夫。诸多疏忽与怠慢,使得苍玦幼小时便不喜言语,寡情冷淡,向来不讨父君龙王的喜欢。
而他惯是独来独往的,性情孤僻,也不大在意他人的看法。
但本该是默默无闻的命理,却因天赋极高,一战成名。
五百岁时,他与几个兄长一同跟随龙王出征。战役中,他一人杀入敌方阵营,当下便取了逆贼首级。天帝恩赐,封天界仙君之名。
八百岁时,他主动请命出征,为天帝平定边界之乱。天帝赐他四千年修为,故而他这般年轻的岁数,便能历劫登位上仙,受诸仙敬佩。
也更是由于天帝的青睐,使得他不得不挤到了龙族太子的人选中,因而平白无故地遭了亲兄弟的嫉杀之意。
为他今日的杀身之祸埋下引线。
……
再者,苍玦是世间罕有的黑龙,延续了母妃罕见的血脉。
于此,他的内丹珍贵,与三界百草一同炼作丹药可化为三万年修为。三界中,多少人贪念却求不得。
为避免自己在昏迷时被人挖去内丹,苍玦化为原形的时候,刻意变成了一条丑陋的小泥鳅,为的就是将自己弄得又黑又丑,使得别人注意不到他。
若是其间被普通的飞禽走兽给吞吃了,他也不怕。只要内丹完好,他身为一个上仙,死不了。
可苍玦眼下受了重伤,心脉染毒,十分孱弱,化作泥鳅连龙角都收不回。更别说是离开长沂峰与自己的亲信鸢生取得联系了,他现在是寸步难行。
偏偏是在这种节骨眼上,让他遇到了一只强行将他捡回来的小麻雀精。
这也便罢了。
可谁承想,这只麻雀精不依不饶地要剪他的龙角?
龙角为一条龙的尊严,岂是能给他剪去的?
苍玦一想到这,便生了寒意,冷冷地朝昏迷的南栖看了一眼。那脏兮兮的脸颊令人嫌弃,一看便是毫无教养的山野小怪。
真真是只不讨喜的麻雀。
苍玦默默想道。
他虽不喜欢这麻雀,却不得不在这寄住几日,调养身体。
而在苍玦恢复修为之前,他需要有个人替他收拢些东西,顺带照顾他。
无奈之下,他将目光再次投到了这只傻傻的麻雀身上。实属迫不得已,否则,苍玦一刻也不想和这种低下又脏兮兮的小妖待在一处。
想罢,趁着天未亮,苍玦叹了口气,重新化身成一条细小的泥鳅。
他盼望自己能快些好,快些离开这个偏僻简陋的地方。
【初卷-人间-贰】
南栖近几日养了条丑泥鳅,他对此十分上心。
“你说话。”
南栖捏着自己手里的小鱼干,往泥鳅嘴边送。
苍玦懒得搭理他,闭目养神。
“你快说话……”南栖嗅了嗅小鱼干,丢到一旁,顺手拿起一只小虾米继续喂他。一双眸子在脏兮兮的脸上很是明亮,塞满了懵懂与稚嫩。他见泥鳅都不吃,便沮丧地放回到竹篓里。
空荡荡的山洞里没有被褥,就连南栖身上的衣衫都甚是简陋。而山洞中多数的器具,也是南栖去山脚下捡来的。
锅碗瓢盆样样不缺,但若细细察看,只见那些器具大多破旧不堪,连人间最贫苦的农户都不屑留用。
苍玦环视周遭一圈,又见南栖左思右想地踱步,最后麻利地蹲到自己身边,从脚边拿起一根树枝,蘸了水,在石壁上写字。一笔一画,极为认真,字迹却如同孩童,歪斜不平。
他写:南栖。
他朝着苍玦笑笑,一脸天真烂漫:“我叫南栖。”
苍玦略微诧异,不动声色的。在他的认知里,山野中长大的小妖怪大多是不识字的。若是同南栖这般孤寡的,更是如此,且因鲜少说话,一开口能蹦出几个完整的词汇就不错了。
可苍玦没想到,南栖会写字。
这下,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识字?”
南栖惊了,猛然间转过身来,像听到什么天大的事儿似的,激动地喊道:“你说话了!”
苍玦:“……”
南栖也知自己声音过大,惊扰了泥鳅,顿时抿起唇,万般羞怯地退后一步,握着树枝的手藏到背后,扭捏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悄悄道:“识字。”
“你不是山野小怪?”
南栖眨眨眼睛,答不上来,满面困惑地望着泥鳅。
苍玦换了说法:“是谁教你的?”
话罢,唯见南栖犹疑地摇了摇头,困惑地想了许久,还是道不出一个字来。苍玦等了片刻后失了耐心,闭起眼睛继续休养。
他只是好奇,若南栖不愿说,他自不想知道。多问几句,不过也是心疑南栖的身份,怕他图谋不轨罢了。
但苍玦又是并未将南栖放在眼里的,即便他现在身子虚弱,可对付这只小麻雀倒还是绰绰有余。
不过南栖给他渡过一次修为,算是救命之恩,若非必要,苍玦必不会伤害他。
也恰恰是苍玦隐忍的好脾气,惯得南栖一开口同他说话就叨叨个不休。
譬如今日,南栖的一张嘴就没完没了。
“泥鳅说话呀。”
“不说话……是不是饿了?”
“小鱼……要……要吃吗?”
“你不吃,我就吃了哦。”
“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想……和你说话……”
“你的名字,叫什么?”
…………
一句接一句,苍玦愣是不搭理。
若理上一句,南栖更是兴奋,吃十条小鱼干都堵不住他的嘴。
南栖常年不说话,今朝一下子说多了,便突然说不好了。他拧眉,埋怨自己不争气,索性啾啾啾地叫起来,一张小嘴齿白唇红,围着苍玦如同和尚念经敲钟,磨耳得很。
苍玦嫌烦,恨不得立刻化作人形捏住他的嘴。可体内暗针未去,毒素蠢蠢欲动,苍玦若化作人形实在太费修为。
苍玦叹气,唯有好声商量道:“安静一些。”殊不知,自己的声音冷得透彻。
使得这只麻雀不禁委屈起来。
南栖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啾……”
今日日头好,南栖摘了许多果子回来,还折了一枝初开的春花,沾着清晨的露珠,轻轻一挥洒,落地成**,于那秀丽的花瓣上滑落,散一地诗意。
有一滴朝露被抛向苍玦额间,化作一点亮光。
春日的新生之物皆有灵气,每每此时,苍玦便会靠近,吸取花枝上的生息来凝聚气力。
苍玦这一伤,失踪多日,天界必然已经起了一场骚动。他须快些想办法告知天界,他还活着,且不能放过那些谋害他的人。
可他是被暗针所伤,毒性极强,要不是曾经天帝赐了他四千年的修为,今日他也不可能这般幸运地活下来。如今,他算是修为尽失,难以离开长沂峰半步。
当下之计,最好的办法也唯有靠这些少许的灵气来修补自己的身体,方可慢慢地将身体中的毒素压制下来。
到那时,暗针也可一枚一枚地逼出体外。假以时日,他便能重返天界,不必再以泥鳅之身被拘于这个狭小的水沟中。
而苍玦亲近花枝的举动,在南栖看来,却是另一番意思。
“你喜欢,花?”
南栖心思单纯,见苍玦喜欢,便献宝般地将春花朝他那边推,几朵未开的花骨朵上沾着粒粒晶莹,晃动了一整个春日,他勾起嘴角:“我去摘!”
他起身的时候带起细微的风,回来时,便是捧着满怀的春花折枝,沁香宜人,哗啦啦地都抛在了苍玦眼前,欢快地同他说话。
南栖早晨洗了脸,清秀的脸庞亦如树梢新叶般稚嫩,他的眼弯成一道钩月:“好多花,你喜欢,我也喜欢。”
说多了,还是如往常般说不好,张嘴就是啾啾地喊。
苍玦头疼,心想等自己修为恢复了,他要立刻离开这处聒噪地。眼下,他忍不住道:“如何不叫阿啾?”
“阿啾?”
“嗯。”
南栖虽说话不流利,脑子却不是傻的。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苍玦是在嘲讽他说话都说不好,只会啾啾地喊,让他改名叫阿啾算了。
本是该恼的,可南栖觉得阿啾这个名字好听,便大方地不恼了。
“好听!”南栖笑道,拿起小鱼干就往苍玦嘴里头塞。
苍玦毕竟还是泥鳅身,躲避不及,嘴里便含着了一条小鱼干。他面色沉沉,即刻将小鱼干吐了出来,却因化身的泥鳅细小,面部表情令人看不清,南栖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生气了。
苍玦冷声道:“你既有人形,便该知‘一日三餐,饭后不食’的道理。”
说完,又觉得南栖听不懂,自己是白费口舌。
但他骤然抬眼,却见南栖早已蹲在水沟前,抿着嘴角乖巧地点头,额前的碎发轻飘飘的:“多说说。”
“……”
“我想和你说话……你……你多说说。”
“……”
“我渡灵气……救你,你要报恩的,多说说话……就好。”
苍玦哼笑,方才还想着这麻雀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现下居然说起报恩二字来,自己可真真是小瞧了他。
然而苍玦抵不过南栖的纠缠,每日都会陪他说上几句话,大多是在劝阻南栖,不要在饭后给自己强行塞小鱼干了。
山洞里好端端的一篓子小鱼干,在南栖的折腾下,不过几日,全散尽了。
小鱼干吃完了,南栖便要辛苦一番,早起摸黑地去溪沟里捉鱼。
他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舍不得和泥鳅分开太久,就聪明地将几片粽叶卷起来,扎成一只小兜,盛满了水,把泥鳅放在里边儿随身带着走。
摘果子带着,折花枝也带着,捉小鱼更是要带着。
苍玦并不想去。
南栖非要他去。
去就算了,还抓了小鱼便给他喂。
苍玦又不是真的泥鳅,不喜吃生腥味的小鱼。他在粽叶兜里来来回回地闪躲,最后耐不住地愤声喊道:“住手!”
南栖抹了抹额角的汗,湿淋淋的手凉凉的。他听得苍玦的呵斥,不仅不害怕,反而得意道:“喂你小鱼,你,便说话了。”
苍玦黑着脸,不作言语。
“泥鳅,你没有名字吗?”南栖将小鱼放到一个竹篓里,赤着脚踩在石子上。许是硌疼了脚心,他坐到溪边,双手捂着脚揉捏。两道浅浅的眉拧在一起,挤弄出一个“川”字来。
苍玦不理睬他。
南栖习以为常,转眼又去翻石头,翻出好些只小螃蟹来,统统丢进了竹篓里。他的生活简单,纯粹到每日唯有这几件事可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孤寂如天上静止的一枚云。
岁月悠悠,南栖已是这样过了三百多年,他是非常渴望有人同他说说话的。
可说来也怪,这偌大的长沂峰中,除了几只不太会讲话的小人参精,便只有南栖一只小妖怪。
长沂峰山好水好,最宜修炼,怎谁人都没有。
莫不是有人搭建了屏障在此护着?可若是有屏障在此,苍玦必然也是进不来的。
难不成真是这小麻雀命好,独自一人占了长沂峰?
带着满腔疑惑,苍玦耳边忽然落下一句:“你真丑。”
唐突至极的三个字,令苍玦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只因苍玦的生母是世间罕见的黑龙,化作人身容颜倾城。作为她独子的苍玦承了母妃的血脉,自然是从小生得俊逸如玉,翩若彰彰玉色。在面貌上,他从来都只有被夸的份儿。今日不巧,倒被一只身份低下的麻雀精评点了。
苍玦还未出声,便听南栖继而一句:“我也丑。”
音色清亮,带着几分暖意与欢快,像是他们身边潺潺流过的溪水。
南栖的笑意里攒了日头的光:“所以我们一起过。”
一同相依为命?
苍玦皱眉,心想这只麻雀未免太一厢情愿了些,但也可怜他孤孤单单一人。
现下自以为运道好,捡着了一条同他一样可怜的小泥鳅,便规划起后头的日子来,却不知苍玦根本不是什么小泥鳅。
他是真龙,天界的上仙。
是与南栖隔着三道六途,翻山越岭千百座都搭不上一抹衣角的身份。
【初卷-人间-叁】
“春日……有桃花,花开满枝头。”
“……”
“好看。”
“……”
“待夏能结果,好吃。”
南栖自言自语,手里捏着一枝桃花,动不动就去戳泥鳅的背脊,笑得灿烂:“你喜欢的花。”
苍玦闭着眼睛,安静地吸取花枝的灵气。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修为一时半刻还未全部复原。昨夜里,他已经将体内的暗针逼了出来。
现下就差将毒素压制住,释放出他被封的修为。
坐在他身边的南栖不在意苍玦理不理会自己,托着下巴径自说:“那我每日,都能摘好多给你。”
过了春,还有夏,再有秋,唯有冬日没有花枝。南栖已经想到此处,不得不主动开口安抚苍玦:“冬日……长沂峰没有花,山下有梅花,我会去折给你。”
苍玦想,他们到不了冬的。很快,他就能离开这里了。
而长沂峰的日子素来平静,耳边时常只有南栖清脆的唠叨声。
日子久了,南栖说话说得多了,语句便流畅起来,时常能说些完整的句子。偶尔,他从苍玦的只言片语里也能学到一些词汇。
这对南栖来说,无疑是件好事儿。他欢喜着苍玦的到来,也珍惜苍玦这条寡言的泥鳅。他因心里头高兴,便待苍玦更好了。
苍玦要他摘花,他能翻山越岭地去折枝头的花。
苍玦要他捉鱼,他能背个两大竹篓回来。
苍玦要他闭嘴,他能安静个一炷香的工夫。随后,依然叽叽喳喳烦个不停,磨得苍玦耳根子生茧。
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唯一分开的一次,还是天上的一只鹰趁着南栖去溪里摸螃蟹时,猝不及防地衔走了苍玦。
霎时,南栖丢掉手里的螃蟹,闷声化身成一只麻雀,同离弦的弹珠一般冲上天去。他的短喙啄掉了鹰的好几片羽毛,穷追猛打,是苍玦从未见过的凶狠模样。他好歹也是成了精的麻雀,如何会打不过一只普通的鹰。
不出半刻,南栖便把苍玦夺了回来。
谁知,那鹰在长沂峰这灵山中活了多年,也不是好惹的。它以为南栖夺了它的吃食,心生愤意,回身就用翅膀把南栖一脑袋拍蒙了。
南栖的原身是只小到可怜的麻雀,他衔着苍玦,直直地栽进了冰凉的溪水里,扑腾多下,浑身都给打湿了。最后,还是苍玦费力将他推上了岸。
“咳咳。”
南栖皱紧眉头,打着哆嗦变回了人形。隐隐有血腥味散开,他的臂膀上都是伤口,血淋淋的让人看着不舒坦。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忍着痛,趴在岸边歇息了一会儿。区区一场小小的战斗,就让南栖精疲力尽。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忘伸手拍了拍苍玦的脑袋,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没事吧?”
苍玦一愣,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该说南栖太弱,还是说他太蠢?弱得连只鹰都打不过,蠢得连自己受伤了都不在意,偏要先来关心一句他。
苍玦浸没在溪水中,迟迟不动。
直到南栖再次问道,他才生硬道:“没事。”
南栖抿了抿唇,想了想,还是变成小麻雀的模样,用力抖了抖身上的水,顺带打了两个喷嚏。春日的溪水不算凉,内里却有彻骨的寒意残留。南栖本不觉得冷,可被鹰啄伤的地方疼痛难忍,泼上溪水,更是将痛楚蔓延开来。
他颤颤巍巍跳了几步,用力晃了晃脑袋。
“啾……”南栖有气无力地发抖,就近啄了几片叶子嚼碎了涂到伤口上,他左边的翅膀有一块地方都秃了。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自小不喜欢打架。
山里的鹰来了,南栖多数是躲起来不和他们抢吃食的。否则,一个细小的伤口都能疼上数日。
他抖干净了身上的水珠,再次变成人的模样,狼狈地去溪水里接苍玦,重新将他放到盛满水的粽叶兜里。
南栖的伤都是因苍玦而起,使得苍玦不免担心一句:“还好吗?”
“嗯?”
苍玦不知该怎么说:“你受伤了。”
南栖听到他的关心,特别高兴,摇摇头:“没事没事。”
苍玦心中嫌他多管闲事,也看不得南栖这种小妖为了他受伤,便故意淡淡道:“以后若再碰到这样的事,不要管我。”
“不行!”竟被南栖一口否决,理直气壮地纠正,“我不管你,谁管你?”
苍玦:“……”
南栖摸了摸粽叶兜,声音温和下来:“回家吧。”
苍玦怔怔,没答话。
他活了一千岁,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回家吧”这三字。
也因这三字太过珍贵,何人都不配与他说。
当夜,趁着南栖早早入睡,苍玦凝聚了体内花木的灵气,强压了毒素片刻,短暂地化身为人形。
依旧是一身墨衣战袍,苍玦的气色比上回好了许多。
他受伤失踪多日,想来他的贴身侍从鸢生定是急坏了,苍玦得想法子联系上鸢生才行。
否则,龙族应是要有一场大乱。
苍玦的父君龙王要定太子之位的人选,龙族里头失了他,也不知道他的养母龙妃心中有多畅意,说不定已经装病卧榻十余次,欢喜到茶饭不思了。
苍玦若死了,害他的大殿下肯定会被龙妃查出来。这位大殿下不是龙妃亲子,定然会被借机处理掉。
那么,龙宫中少了苍玦与大殿下,太子的位置自然便落到了龙妃所生的二殿下,亦或是三殿**上。
这一盘棋误打误撞,偏偏要便宜了心思狡诈的龙妃。
苍玦冷下眸子,心中轻笑,夺嫡之战他势必是要参与其中了。
他掀开衣袖,在手腕处轻按,揭下一片龙鳞,用少量修为在上面画了一道符,落上一滴他的龙血。
符落生潮,苍玦喉间涌起几丝腥甜,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此为血符,亦是一道书信。
他让龙鳞化作一片轻羽,飘去远方,去达他的侍从鸢生手上。龙鳞内里还放着三枚暗针,沾染着他的龙血,以及大殿下亲手研制的毒液,这是大殿下谋害他的证据。
苍玦在内嘱咐,让鸢生秘密去往天界将此事禀告天帝,且将证据交到天帝的亲信——玉衡上仙手中。
做完这一切,苍玦费了大半气力,喉间的血,终于被生生咳出来。映着月光,渗入泥地的是一摊黑血。
苍玦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迹,回身进了山洞。
不远处,席地而睡的南栖蜷缩着身子,身上盖的是一帘薄叶。初春的夜里比冬日暖和些,但依旧存着三分寒意。苍玦不知南栖在先前十二月的寒冬里,是如何挨过来的。
但眼下,南栖正冻得瑟瑟发抖,唇齿微颤,发出低沉的呻吟。
便连那呼吸声都极其沉重,苍玦心想不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间,这才明了。
白日里他掉入溪水中,以麻雀的原身扑腾了一会儿,应是被冻着了。苍玦靠近,发现南栖的身子滚烫,内里却透着寒意。
苍玦是诧异的,按理说,成了精的妖物很难会与凡人一样感染风寒。
莫不是这麻雀平日里修炼怠慢,修为着实太浅,才将身子骨修得同凡人一样柔弱。
苍玦的手冰凉,于南栖而言,恰如酷暑中的冷泉。等他正要抽手时,南栖柔软的脸颊便贴了上来。贴着苍玦手背的凉意,他像是渴急了般,闭紧双眸,喃喃着要喝水。连喊了好几声不管用,他又啾啾地喊起来。
这一喊,还真有外头的麻雀应声。
原是和它们在传话。
但因苍玦驻足山洞中,身影高大,气势威风,使得被传来的麻雀不敢入内,在洞外徘徊了一会儿便走了。
南栖渴得不行,啾啾地喊不动了,蔫了似的躺在地上,瘦弱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那模样,极为痛苦。
本就是个少年模样,放到人间,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尚且少年,眉目生花,犹得人万般疼惜,绝不是如今在山间孤苦伶仃的模样。
苍玦虽自小不受重视,却也比南栖活得舒意,不至于像他这样,病了都无人看管。
想到此,苍玦动了动眉目,他并非铁石心肠。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用了些术法,权当举手之劳,为南栖用一片嫩叶舀来些许水,自上而下,慢慢地滴入南栖的唇间。
干涩的唇忽而遇到甘甜的水,南栖就像是久旱逢甘露,痴痴地张嘴,不满足地喝了好些才作罢。
长夜漫漫,被唤来的麻雀早已归巢。
若是苍玦不管南栖,他真要病死也说不定。一只修为低下的小妖,比凡人的命硬不了多少。亦或是,他和凡人一样,在苍玦眼中,都如一晃即散的浮萍。
苍玦念他为自己渡过一次修为,用好不容易能凝聚成人形的修为替他散了病痛。
这才使得南栖一夜好梦,口中喃喃着泥鳅二字翻身睡去。
重回水沟的泥鳅听见了,不加理睬,背过身去。
却又听南栖含糊道:“泥鳅,泥鳅……”
苍玦无奈,轻声道:“睡吧。”
南栖却听不到他说的,径自在梦里喃喃唤他。
苍玦见此,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只希望明日南栖能够多去采集一些春日花草回来,回报他的祛病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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