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胆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是大雪纷飞的傍晚步入王宫的。王宫里一片肃杀之气,王后的哭声在后庭越传越阴沉,传到我的耳朵时,我朝后庭那座典雅的小楼瞥了一眼,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随之我快速地走进了王宫的密室。

王的病已使龙体面目全非,散发出刺鼻的臭气,流脓的伤口处处可见。

临终前王衰朽的面孔显出最后的威严,但那名存实亡的威严却立刻变得支离破碎。

“孤要去了,”王声如游丝,王后捂着鼻子把耳朵凑上前。

“好自为之吧。”这半是劝解半是警告的话,使王后脸色一阵苍白。

密室内灯火通明。班波坐在他的躺椅上看着我走进来。他手里捧着一杯酒小心地品砸,酒的清香与涩辣混杂于舌尖。

我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边,“我们的计划可以实施了。”他的口气里飘荡着一股迫不及待的亢奋。

他转过头,看壁炉里燃烧的火焰,从火光的跳跃间他看见了他的雄心壮志。

班波命我交给他桌上那柄古老的青铜宝剑,他拔出它,口中念念有词,对于玄术的精通,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胜过他。

班波在密室里舞了一趟夺魂剑,最后一剑刺碎了密室正中的水晶玻璃镜,碎裂的镜片像缤纷的雪花哗啦啦地洒落,在碎裂的每一片中他看见自己的形象都在变化。当碎裂的镜片一块块重新复原的时候,真实的他已了无影踪。我大惊失色,连唤他的名字,可当班波从那复原的镜中走出,我便完全被他的魔法折服。我跪拜在地,仰望他,更确切地说望着那个死而复生的国王。

密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王后急走了进来。看见班波,她先是一怔,随之发出了绵长的笑,“大功告成,我的朋友!”她靠近班波,温柔地把她圆圆的头贴上他左肩,喃喃自语:“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的夸奖使他欣欣然,他轻拍她的后背。我在一旁鼓起掌,嚷道,“一切太顺利了。完全超过我们想象!”

翌日,孔雀城的王死而复生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大街小巷,人们乐此不疲地谈论。

半圆出了梦云楼,走进一家茶肆,听见茶客们时高时低的嗓音讨论关于王与后之间的矛盾。其中一位说:王从未爱过王后,他厌恶王后那妖媚的神态。王曾露骨地说王后是个……

讲话的人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出那两个字,“狐怪!”

但他压低了嗓音,不过在场的所有人还是一字不漏地听清了。

半圆暗自咀嚼那两个字,一个娇艳的妇人显现在他的脑中,饱满的嘴唇微动,绽开亲切妩媚的笑。

午夜的孔雀城雪已经停了,大街的灯火渐渐熄灭,只有勾栏柳巷仍显出一片光影繁华,两个时辰前半圆在梦云楼的包间内与小红缠绵,最后用手死死卡住了小红光滑的脖颈。

半圆穿上小红的衣裙,戴好假发,罩上人皮面具,从后窗跳到街上。

半圆喝完茶,觉得身子一阵温暖,他踱出茶肆时,夜空挂上一轮满月,如水的清辉照在雪上,使半圆留下一串公正的脚印。

十字街口一个醉汉拦住了他,“小娘子,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呀?!”

醉汉满嘴酒气,两只色色的眼在半圆的身上转悠。半圆不想理会,闪身即走,却不料被一把拽住,醉汉捏着半圆的手笑道:“小娘子这么快便害羞了吗?”

醉汉另一只手摸向半圆的脸。正当醉汉准备享受抚摸的乐趣,下身顿时一阵剧痛,半圆用力踢向他的两腿之间。醉汉翻了白眼,突兀地咧开嘴,却发不出声,跪倒在雪地上。旋即半圆又飞起一脚,将他扫出两丈远,最后醉汉从半空落下,躺直,闭了眼。

半圆进到宫门,守卫瞥了一眼便放行了,打着哈欠说:“红姐今儿真晚啊,娘娘可能早睡下了。”

半圆踱到王后的寝殿,门虚掩,说明王后仍在等待。摸到罗帐前,一股魅惑的香气荡漾而出。

“怎么这般久才来!”王后不等半圆说话,手便伸出罗帐,触碰到身体时立刻发现不对劲。

“你是……?”王后的手猝然冰凉,同时间喉咙也被半圆的两手卡住,问话被压了回去。

班波和我对坐在长清宫奢华的前厅里,下面乐师吹拉弹唱,舞女们似彩蝶在四周翻飞。我穿上宰相的锦服,他则龙袍加身。我端起一杯酒敬他:“陛下,请!”

他还我一句:“相国,请!”

我们哈哈大笑,仰脖畅饮。

酒杯悦耳的碰响,佳酿在我们的心腹里开花结果,我们内在的世界像春天一样美好。

班波牵过一个舞女,她那盘着冲天炮发髻的头依在他的胸前,他递上一杯酒和她对饮。

我则和两名舞女打闹嘻笑。

这场宫闱派对持续到天明。当王后闯进来时,地板上躺了一具具烂醉沉睡的躯体,桌椅、杯盘四处翻倒散落,一片狼藉。

王后手里的短剑点向班波的额心,他感到一阵冰风刮入了他的头颅。

班波睁眼看见王后的脸皮被她另一只手撕下,旋即半圆那张满含嘲弄的面孔呈现而出。

班波被捆了拖进密室。然后半圆像吊死狗一样将他挂在密室的中央,他悬空的身子似钟摆般晃动,对面的镜子里照出他细长的形象。

“大逆不道的篡位者!”半圆现在换上了刺客的装束,漆黑的紧身衣勾勒出他灵动的身姿。

“王给我托梦了,你们害死了他,窃取了他的宝座。王请求我这个他一直挂念的朋友来替他雪耻。你们没想到吧,我的出现会终结你们得逞的阴谋。一切该恢复到它原来的位置上。”

半圆取过班波曾挥舞施展魔法的青铜剑,仔细端详,然后喀嚓一声,连同剑鞘一道折断了它,那一刻班波的心仿佛被扎穿了似的疼,他哇啦地吐出一口血喷到了穿衣镜上,血霎时如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半圆满意地笑道:“魔咒解开了。”

他的话音未落,我冲了进来,想阻止这一切,但为时已晚,镜子从中分开,逝去的国王走出。

在刑场,刽子手扬起鬼头刀,我看见班波的脑袋先落地,然后是我。我的头颅滚到了王的脚下,王微笑,转脸看半圆,半圆又是习惯性地飞起一脚,于是我的头像个皮球一样被踢上了天,最后落到了一堆荆棘丛中。


2

下一个被斩杀的是小蓝,一名王后推荐给王的风尘女子,她美若天仙,可替代不屑与王相伴的王后。当然小蓝对于班波和王后还有更重要的用途。他们的图谋不轨,险恶用心全在小蓝身上,小蓝是个隐疾携带者,奇怪的是她本身对这隐疾有天生的抵抗力,和她共寝过的客人却无一不中招,而且毒性剧烈,一般不足两月,必然全身溃烂而亡。

小蓝的哭声刚在刑场响亮地升起,她漂亮的脑袋便离开了婀娜的身躯,那哭声戛然而止,这逗笑了在刑场的所有人,刽子手,观看的百姓和监斩的官员皆忍俊不禁。

王握住半圆的手,欢快地说:“全亏有爱卿您哦!”

半圆少见地绽开明朗地笑,向国王鞠躬道:“大王洪福齐天!”

半夜,阴风惨惨,苍白的月光照向我的头颅,脖颈下的切口血已流尽,周边荆棘散发淡淡的腥气。

我看见一片红色凝固的血转而涂染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那是一个女人的容颜。

她提起了我的头颅,一只香喷喷的手,拎上我进了西边的林子。松涛阵阵,午夜的风弹奏着树木,在一眼泉水边,我的头颅被清洗。

那只手的主人唱起歌儿:

“你从哪里来,我的爱人,好像一片红叶飞进我的心窝。

你从哪里来,我的孩子,好像一个美梦窜入我的脑海。你从哪里来,我的冤家!

爱情正迷惑我,你从哪里来,你从哪里来……”

那是个独臂姑娘,她的歌声虽悦耳,却使我迷茫,头一阵眩晕。

洗干净我头颅的血污,她将我领回家,放在饭桌上,再仔细端详我,我也虚眼回视她。

美丽的女子,有股妖邪的疯劲。

她叫孔雀。这个名字与她很搭,孔雀很美,她亦如此。

“刚才你唱的是谁的歌?”我问。

“我的啊。”她答。

“你很眼熟。”我说。

“很漂亮吗?”她说。

“是的。”我笑了,张嘴吐出喉里存留的一口痰,险些弄她身上。她朝后跳了两步。蹦跳的样子可爱又滑稽,我放肆大笑。

吃饭时,她拎住我脑袋,朝饭碗中使劲按,搞得我满脸是米粒,喘不过气。

我开始了我的新生,和这个独臂的孔雀姑娘。

白天她把我的头拴在裙带上,像挂了个球,或者某种大号吊坠饰物,她上山采果子,从鱼花树上摘个新云果放到嘴边让我先咬一口,觉得没问题,她再把果子吃掉。于是我只吃到第一口,她吃剩下的所有,可以想象我时常是饥肠辘辘。当然她不光采果子吃,还拿到集市上去卖。果子放在一个竹筐内,她挥动唯一那只手在人来人往间吆喝。人们围拢,不是看她的果子,目光全放在她腰间,放在那颗晃晃悠悠的头颅上。我被人们看得发窘。她却很坦然,说:“这是我的爱人。”

这样的介绍使人们发出一片愕然声。

“真的。”她诚恳地继续道。这下子倒把我给惹毛了,我大叫:“你胡说!”

她说:“你发什么鬼火?”

我嚷:“赶快把我扔了,我受不了你!”

她说:“对不起,这可不由你决定。”

那天我和她大吵一场,我以为她要把我从腰带上丢在地上飞起一脚,如半圆在刑场那样。但她始终没动手解开细绳。

我忽然想:她这是真的爱我吗?作为一个头颅去爱,太荒唐,太不可思议。

后来“我要逃走”的念头缠绕住我。

可我如何逃走呢?我没有身体没有走足,似乎我的后半生只能受人操控。

想到这些我又很感伤,情不自禁地淌下几滴泪。

她见了,笑问:“你还会哭啊?怎么了,本姑娘可没虐待你啊。”

我悻悻地说:“还不帮我擦擦。”

“你一个大男人,在我一个弱女子面前哭,真丢脸。”她随手抓过一张破布替我拭泪,边拭边笑话我。


3

深夜,狂风大作,我被搁在饭桌,她则躺床铺上,微弱的烛光被窗缝间溜进的风吹灭,她翻了一个身,随之轻轻打起鼾。

我睁眼在灰暗里,大风渐渐小了,窗外苍白的月光漫入,映上我脸。

苍白时刻,迷惑间,我缓缓地看到了班波细长的身躯,他在一点点朝我这边移动。

班波并未死,这是一个奇迹,犹如我不曾死掉一样。

他原本雄姿勃发的脸,此刻显现阴冷与沉稳之色。

他拎起我的头,看我,明亮犀利的目光突然使我激动不已。

“是你吗,班波兄弟?”我差点叫出来,他迅速捂住了我的嘴。

班波将我带到屋外的树林,低声对我说:“听着,我是来救你的。你现在就跟我走。”

我亢奋地说:“好呀!”

班波在那个初秋略带寒意的夜晚提着我的头走在返回孔雀城的大道上,我们沉默无语;我感觉这个班波已不是以前那个班波了,也不再是一个真正的班波了。

我听见他清脆的脚步仿佛有节奏的鼓点,敲在我的脑海中,使我欢跃又不安。

我们望向前方,掩映在朦胧月色里的孔雀城渐渐清晰。而复仇的怒火在我们的眼里显出狰狞。

恰在这时,那个泼辣的姑娘出现,像一阵风吹过,停在我们的前面。

她恼怒的嗓音响起,质问班波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班波冷冷地请她不要挡路,说:“不干你事,你走开,姑娘。”

“你要滚便滚,可你不能带上他。”姑娘生气地把她略显粗糙的一根手指点向我,“他是我的爱人。”

我对她喊:“你别说那些毫无边际的废话!我感谢你的照顾,但我要和朋友去办很重要的事,你回去吧。”

她说:“那不成,我既然认定你是我爱人,便要永远与你相伴。你上哪儿我都得跟随。”

班波低头瞥我一眼,犀利的目光闪出一丝不耐。我只能抱之以苦笑回应。

我长叹两声,对姑娘说:“好吧。我们一路。但你不能指手画脚烦我们,凡事需听从我们的安排。”

姑娘笑了,点头应允。

我们在晨曦里走向孔雀城。我被放进一只竹篮,上边罩一张蓝色的丝帕,竹篮的盖子扣上,姑娘提着,她的手摇摇晃晃,篮子有节奏摆动,这使我颇为惬意,仿佛置身于童年的秋千中。

我们没引起兵士的注意,轻松通过城门。

班波自言自语地说:“呵呵。他们都以为我们死了。”

他领我们进了东街一条狭长的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座破败的废庙,我们走到灰迹斑斑的大殿中,班波指指那残缺,只剩半个脑袋的佛像,示意我们爬上去,在佛像后座下方有个机关,一块圆圆的绿石头,将它提起,殿中央的地板吱呀吱呀裂开,显出一条地道。

班波带我们下去,在一间点油灯的宽大昏暗的密室内,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这些都是班波早准备好的。吃饱了,夜间我们得干大事。


4

我们睡到黄昏时分,然后又吃了些中午剩的酱牛肉。接着,班波命姑娘待在密室中,哪儿也不能去,他提上我溜出了破庙。

我们来到钟云街的王宫,在墙根下,商议怎么进去。

最后,班波把我抛进了宫墙内,他则一纵身,上了墙头,恰巧这时一支巡逻队经过,看见班波,他们立刻拉弓放箭,刹那间班波便被射成刺猬,两腿骑在墙上,一摇一摆,就是栽不下来。

一个士兵用长矛去挑他,班波竟一下子夺过了长矛,在空中舞了两舞,随即朝那七八个兵士投去,矛像生了眼睛,追踪那几个兵士,扎中一个接着第二个,最后把他们全部刺杀。

与此同时,班波小半功夫便拔掉身上的箭,跳下墙,拎起我向王宫后廷奔去。

国王正在御花园和半圆饮酒,谈论天上那轮满月。

一群舞姬在他们身边穿插盈动香艳的身姿。

我被班波准确抛到他们的酒桌上,立时杯盘翻落,泼得我一脸酒菜。

国王和半圆猛地跳起,旁边卫士忙上前护驾,齐刷刷的刀尖指向我,我眨巴着眼。

“陛下,是颗人头。”一个武士向国王禀报。

“我能看见。”国王悻悻地说。

“好像很熟悉啊。”半圆凑近我:“原来是于文兄弟。你居然这样了,还能活着,真是世所罕见!”

他提起我的头发,给国王看。

国王脸色发白,惊得一时无语,末了,转过身,冲半圆说:“今晚多半会出事,寡人先行离开王宫,上城郊天涯山庄暂避。”

半圆却很淡然,说:“陛下,有微臣在不必慌张。且看我如何收拾刺客。”

他抽出腰间佩剑,向班波所藏的梧桐树走去。

“妖孽,我早察觉你了,还不现身!”

班波从梧桐树后闪出,皮笑肉不笑地对半圆说:“你个王八蛋,还真有两下子。老子今天便要和你好好地斗上一斗。”

随即两人打在一起。

班波使用他夺来的那根长矛,将其舞得虎虎生风,最后竟只有矛形没了人影。

两人战了一百多个回合,半圆渐渐招架不住,连连后退,终于他挨了一矛,刺在持剑右手臂上,剑飞落,血涌出。他转身奔逃,矛追上了他,将半圆穿了个透心凉,他仍在跑,直到御花园大门边时才倒地。

倒下那一瞬间,半圆回头瞧了眼,脸上露出无奈的笑,然后张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旋即便栽倒在地没了气。

国王怯生生向班波求饶,说:“我早知道,我不配做国王,我愿意让位给班老弟,只求老弟留我一命!”

班波厌恶地看向国王,沉默几秒钟,点点头,说:“你滚吧,就现在。”

国王脱掉自己的龙袍,取下冠冕,将它们交给班波,然后对面无表情的卫士和惊慌失措的舞姬们说:“从今起,班先生便是你们的主子了。你们要好好服侍他。”

言毕,他转身慌忙地出了王宫。

一个月后,我恢复了人样,脑袋安装在被斩首的太监脖颈上。对此,我异常愤怒,班波安慰我,说:“找了很多人,目前他是最适合你的,你先将就下,等以后有更好的人选,我再帮你重换!”

姑娘骂班波:“你狗日绝对是故意的。你想叫他把我休了。你一开始便讨厌我。现在你要本姑娘守活寡!可你如意算盘打错了,本姑娘是不会上你的道,我就要跟他,不管他是一颗头还是一个太监,他永远都是我唯一的爱人!”

班波不理姑娘,甚至不正眼看她。

最初我以为班波要做国王,但我想错了。他选了一个年迈的老臣出来接替王位。

那老头子趴在地上说什么也不愿意,最后惹恼了班波,说:“你不当王,那你就去死吧!”

老头儿这才战战兢兢地接下王冠,说:“老朽无能,一切还得听从班先生的吩咐。”

班波要的便是这句,转怒为喜。

新王登基后,班波隐居到王宫的密室,继续修炼他的魔法。我跟随在他身边听他使唤,如他的贴身侍从。

姑娘几次怂恿我,让我杀了班波,比如在他吃的饭菜中下毒,或者在他熟睡间砍掉他的头。

我对姑娘解释,班波没那么容易死,上回他脑袋不是让人砍了吗?结果呢,他还不是照样好好的?最后又跑来找到我,带我重返孔雀城。他啊,就是一个妖怪,我们弄不死他的!

姑娘不信,说我夸大其词,神话班波,以此来证明我是个胆小怕事的废物。

我与她解释不清,最后放弃了,任她继续说。

翌年,班波修炼完毕,出了密室,他手里多了一只木盒,得意扬扬地对我说:“大功告成!”

我问:“那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说:“孔雀胆。”


5

班波捧着木盒上到朝堂,宣布,他要率领孔雀城的军队去消灭西北方的凤凰国。

他说这次远征必定会胜利,原因就是木盒里的孔雀胆。

面对听完他话发愣的国王和大臣们,班波冷笑,打开盒盖,取出一颗灰绿色的椭圆小球,塞到嘴里,用力吞下,随即长舒口气,说道:“你们必须相信我!”

班波率领孔雀城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攻入凤凰国,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邻邦。

战场上,班波冲锋在前一马当先,所到之处,极尽杀戮,尸横遍野。

之后他又东进,连灭数国,引得四方诸邻战栗惊恐,进而纷纷献城投降,一年不到,班波便建立起他庞大的帝国。之后没多久他终于称孤道寡,君临天下,唯我独尊,号令八方。

他封我为西宁侯,照他的说法,跟他吃香喝辣,过上了极富极贵的日子。

他要给我和姑娘举行盛大婚礼,遭到我断然拒绝。

我说:“如今我六根不全,结婚不是扯淡吗?”

姑娘说:“于文,他这是在嘲笑你呢。”

班波对我说:“你再等一等,我会给你选一个健全的身体。到时候,保证你们能行房。”

我说:“你别光说不做啊。”

班波说:“莫急。我正在寻找中。”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又是一年。

正月一过,班波又藏进了密室,说将闭关三月,待到春夏之际,他将拥有第二枚孔雀胆。

我纳闷他要那么多孔雀胆有什么用,如今他已是天下第一,难道还不满足?

姑娘坐在我对面,我们正在吃一条鲈鱼。

她两眼放光,突然对我说:“杀了他!”

我笑了,这话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

“烧掉那个密室就可以!”她认真地继续道:“他会死的,相信我,幻术师最大的敌人便是熊熊烈焰。”

我说:“你这是异想天开。不可能的。我不相信我能杀了他。”

姑娘冷笑,夹起浇满辣汁的鱼头放到口中。“你是个蠢货。”末了,她厌烦地说。

我想,这姑娘胆子大,但脑子太简单。

夜里,王宫的密室,燃起大火,当时我正在熟睡,我梦见我和班波在童年时,跑到结了冰的沟渠里捞冰块吃。

薄薄的冰片浮动在水上,我们小心地把它们捧起来,清晨华丽的阳光在冰片上跳跃,我们把它们放进口中,慢慢咀嚼那清新的寒冷。

我刚吃了两片,便有人叫醒了我。

人们都在救火,但火势却不可遏制地向周围蔓延。

我惊恐地在人群中寻找姑娘,但没看见她。

天微亮时,大火才被控制住。密室已烧成了一堆废墟,不曾发现班波的尸身。

姑娘出现在我面前时,打着哈欠,坐到我旁边,“怎么样,我还干得漂亮吧,可惜那些油料没用完,要是全倒上去,整个王宫都会烧没了!”

我盯着她,欲哭无泪,半晌说不出话。

“你还在担心,不用了吧,他已经烧得连一点灰都不剩了!不过,你看,这是什么?”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墨绿色的小球,我接过来细细观瞧,马上明白了那是一颗孔雀胆。

姑娘说她是在密室的废墟中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姑娘让我吃掉那东西。我拒绝。

我说:“好像有些不对劲。”

“什么意思?”

“多半是一颗没炼成的孔雀胆。吃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于是她把那颗胆塞进她上衣口袋里。接着说:“现在我们走吧。”

她拉起我走到宫门前,朝臣们早在外面等候,见我们出来,呼啦啦地便跪了一片,同时连呼:“恭请新王正大位!”

我说:“我不是新王,你们另寻他人吧。”

众臣拦住不让我们离去,宰相道:“明公乃先王最亲密之人,先王驾崩,亦无子世,能继大宝非明公莫属!”

这时我看见姑娘正得意的笑,恍然明白她和他们早计划好。

说我不想当王,那绝对是假话,可如今我感到当王时机可能不对,不会有好结局,所以一时犹豫不决。

我问姑娘该怎么办,她却要我自己做决定。

我终于忍不住,说:“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替我决定了?”

她默然良久,才郑重地说:“我听你的,你是我的爱人。”

我想“听我的”,潜台词便是我得做王,让她做王后。

我最终听从了她的安排。

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忐忑不安,因为总梦见班波狰狞的形象,他从大火里爬出,已严重变形,犹如一只被烧焦的野狼爬向我,半路猛一跃,朝我扑过来,大叫:“于文,你个狗杂种,还我孔雀胆!”

他两只焦黑的手按住我的头,骑在我身上,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要咬断我的脖子。

每回我都在那一刻醒来,全身被冷汗湿透,他只差一点点便咬上我。

姑娘听说我的梦,颇不以为然,骂我是个窝囊废,居然畏惧一个死人。

我说:“你没梦到过班波么?”

她不屑地说:“怎么没梦见,和你梦的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他吓不了我,他一扑来,我就用匕首侍候他。”

我始终无法摆脱那梦,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我迁出王宫,另在城郊安顿下新居,一座依山傍水带花园的小型别墅。她周末才来陪我,平时朝事交给她去代我处置,因为我觉得她比我强,尤其是她的果断和强横,和一个君王很匹配,我只图一个安静。

姑娘以她的粗蛮又不失精细,将班波创立的大帝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迅速地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女君主,众臣上书要我禅位,让她登上王座,或者我们一同称共治王。

姑娘却驳回了众臣的奏折,怒斥他们,说:“天下唯我爱人才能是王。本宫只是他的一个帮手,因他身体有所不适,暂代其责。尔等不可胡乱妄议,坏了纲纪,更坏了本宫名声。”

“你就别推辞了。”后来我直言对姑娘说:“你啊,比我优秀,你虽是女流,却有一股男子的狠劲与霸气,我禅位给你,是理所当然,我也乐意。”

她却连说不可。执意推辞。

我说:“唉。随便你了,反正我是不当这个王了。”

姑娘加冕那天,我记得是班波被烧死的一周年忌日。那晚朝中大宴宾客,我喝了几杯,便先离开了。

当夜在别墅里,我睡得很不踏实,自从我搬到这儿,再也没有梦见班波,心里也平静了,但今晚却感到心慌意乱。

大约是三更时,一股热浪从我的床下窜起,接着我的屋子红光闪耀。

我急忙跳下床,夺门便跑,门一拉开却撞上了一个人,抬眼看,红光中,班波的脸清晰,扭曲。

班波狞笑着将我逼到燃烧的床前,严厉地命令我躺回去。

我说:“班兄,错不在我,你的仇人是那姑娘。”

班波大笑,说:“你也不是什么好鸟!等我送走你,我自然会去找那贱人算账!”

班波从怀中摸出一颗孔雀胆,在我眼前晃晃,说:“你们死了,我也可以将你们制成孔雀胆。”

看见他那副傲慢奸邪表情,我感到厌恶,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我大声对他说:“滚你妈的孔雀胆,烧死我,我只会变成灰烬!”

说罢我转身钻入火中,趴到床上,我的皮肤被烧得噼啪作响,我并不感到疼痛,反觉得那是解脱。

翌日,姑娘也被烧死了。班波却并不满意,他把整个孔雀城都点着了,他意在炼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巨大孔雀胆,整个都城,乃至整个帝国,都可以变成孔雀胆,为野心勃勃的班波享用。

我早说过他是不会死的。他现在是邪恶之神,邪恶其实才是永垂不朽,只是世人不敢相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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