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在世间飘零的人,都魂牵着自己的来处,那便是故乡。无论光阴怎么流转,桑田如何变迁;无论你今日是身在异国,还是远方,故乡终是你梦绕不过的地方。
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花开花落、叶生叶长、朝露日夕,总会在不经意间,漫卷了你闲散的思潮。看吧,从几千年前走来的乡愁,还能把现代的我们缠绕,“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轻轻的呓语,浓浓的乡愁,慢慢抽细游子的回忆,故乡的身影渐行渐远,时而错乱、时而清晰,时而痛苦,又时而甜蜜,总让人魂牵梦绕。
座落在蜀川内腹深处的马家沟便是我今生的来处,是我的故乡。不知不觉中,我与它,相别已有二十年了。几回梦里相见,不知庭前花落多少,醒来,唯有窗前明月,撕裂了一枕的乡愁,湿了眼眶。马家沟,我多想再枕一枕你窗前竹影斑驳的月光;多想抓一把你田坎上的泥土,闻一闻它的清香。你的身影,总摇曳在我梦里,把回忆的丝愈抽愈长。
拨开岁月结成的网,梦里的马家沟逐渐清晰。村庄三面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一面傍着蜿蜒的越江。当年的丘陵,大都被垦作了土地,栽种着蔬菜和粗粮。每层土坎间植有绿桑,桑下点有,或胡豆、或碗豆、或黄豆苗。马家沟无论春夏秋冬,总是翠色在目,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花,在涯边自在地开起,过一阵子换一个颜色,一直开到深秋。
一到夏天,村前的翠竹一团浓绿,当我们从竹下幽径进出时,仿佛是在一片绿雾中穿行。枝间的麻雀、画眉,竹外桉树上的鸣蝉,彷佛在互相应答。田间的青蛙,白日很少出来,但,一到夜间,村庄便被它的歌声包围,无论你是闲坐庭院纳凉,还是藏于灯下读书,蛙鸣都会不请自来地为你伴奏,直至深夜梦来,还有墙角虫吟,自然而然地给你梦的边沿镶上了背影音乐,让你酣然而眠。
马家沟的秋天,很美!从村庄的庭院望去,竹外是一片流动的金黄,每一块田界边,又杂植着绿桑,一阵风过,金在翠间滚动,相映成趣,清淡中饱含着浓烈,让人很快就醉了。稻田之外便是越江,此时更是秋水天长。搭于江边的棚架上,吊着,晒红了脸膛的老南瓜,一个个挺着大肚,乐呵乐呵地笑。江边沙地,蕃茄正红,鲜艳映日,仿佛从地下深处爆发一股无比的生命力,欲将我们清贫的生活托高质量,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变得更有力量,红色给人无穷的感染力。
冬来了,马家沟很少下雪,偶然有,也是在夜间悄悄而来,早晨拉开门,白雪薄盖。林间,落叶树都把叶子落掉了,可是,柑橘,翠竹,松柏它们依然浓绿,在雪下反而更加精神抖擞了,绿在白的衬托下显得更浓烈了,仿佛想把其他作物的所失,一手弥补过来,要在冷的世界里显示出绿色的威力来。置身于马家沟的冬天,你不会感到萧索。
我最喜欢的还是马家沟的春天。每到春来,在冬里落光了叶了的古藤、老树,就开始爆出新芽,每次从它身旁走过,都能嗅到淡淡的幽香。另外,四野的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引得蜂蝶翩迁舞蹈,刹那间,即使你的物质生活有些清苦,在这一刻,也会觉世界依然很美、有温暧,会耐心去等待一个美好的明天。
自从离开故乡以来,在千山万水之间,挣扎在于茫茫人海,忙于争利于市,很少有闲心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觉,人至中年,反倒变成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了,为一朵花开而兴奋,为一片叶落而伤感。这时,记忆中的马家沟总能轻易惹起我的万斛闲愁。
马家沟除了四季的自然美景,最令我难忘的就是老先生的评书了。老先生姓郑,生于解放前,饱读诗书,不善营生,爱着一件灰色长袍。队长略识文字,懂得惜才,仅让老先生守着仓库。他闲暇时,坐一条桌前,一扇,一木,不管有无听众,就自顾自地,说三国,讲水浒。不知何时,我就由围观路人转粉了。为此,常耽误了去割草,母亲埋怨虽埋怨,但,也不过份责备。有时雨天,一些大人,手里拿着活计,或立、或蹲也来旁听,听到精彩绝妙处,常也忘了手中活计。我离开故乡时,老先生健在,只是不再讲评书了。经济政策松乏后,村民们大都忙着涌入城市,谋求更好的物质生活,老先生也老了,说不动了。后来,母亲在某一次电话中提到老先生已走了,我还伤心好一阵。
时光像流水一般飞逝,转瞬二十年已过。望着窗外飘零的落叶,我却想在它身上读到马家沟的讯息。不知那里的山水、草木、朝露夕辉,是否依然如故?